〈死亡〉上篇
辛西亞消失了。
升上太陽級的那一日,羅特特意去義妹就讀的那所寄宿學校拜訪。
宗教性的彩繪玻璃前,黑髮的少女背對著他,身形比他記憶裡的還要瘦削。
瘦了嗎?
是課業過度繁忙,同儕壓力,來自養父和自己的期許,令她受累了?
羅特上前一步,正欲開口安撫,少女卻先一步轉了過來。
「哥哥。」寶石般的藍眼裡是深深的信賴和依戀,墨髮呈扇狀飛散,她笑得燦爛,說:「你來找我了,我好高興。」
羅特卻愣住了。
一樣的身高,一樣的髮色、眸色,相似的表情和有幾分神似的五官,若是不熟悉辛西亞的人,乍一眼或許真會誤認。但他非常清楚,沒有一絲含糊,在見到她面容的第一眼起,他便知道眼前這位陌生的少女並不是他要尋找的對象。
「哥哥?」不僅如此,少女張唇,那故作擔憂的神情,眼眸轉動的方式,還有無辜地微微抬眼的表情,怎麼看都像是另一個人。「羅特、哥哥,你怎麼不說話呢?是不是討厭辛西亞了?」
「羅特。」赫利奧斯故作委屈地說:「你是不是討厭我了?」
「哥哥。」少女說:「我有好多事想和你說。」
「該從哪裡開始呢?」赫利奧斯說:「你一定等不及了吧。」
「這是一場為你準備的獨角戲。」少女提起樸素的裙擺,優雅地行了一個禮,笑道:「用來喚醒你心底,某些早已忘卻的事情。」
「無論戲劇或現實,沒有人能真正擺脫過去,我們總是要活在那些過分搶眼的陰影裡。」赫利奧斯笑了笑,眼裡帶著惡意。「時間到了,我卑劣的愛人。」
「你必須做出選擇。」少女拉住了他蒼白的手,握著它們說:「想想你該拯救的人,哥哥。」
反胃感很強烈,像是回到了初次見面時,赫利奧斯朗讀著他親筆寫下的信件,態度嘲弄的瞬間,羅特捂住了自己的嘴,試圖停止劇烈的喘氣和亟欲冒出口的一大灘酸抹醬。
又是扮演。
又是戲劇。
又是謊言。
又是電影。
他試圖去找赫利奧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奪走他日常生活的罪人。但他不知道該如何聯絡對方,通訊錄裡的號碼響了整整一個小時的忙音,他疲憊地回到巢穴,那金燦燦的蜜色就待在大廳中,舉著一杯香檳看他。
羅特咬了下舌尖。
勃發的狂怒沉進了杯底,被赫利奧斯一口飲盡,沉澱入腹。
「捨得讓我點檯了?」赫利奧斯笑說:「卡羅特雷說得對,你和我總是被感情蒙蔽,看不見真正重要的事情。」
羅特選擇沉默。
「你總是以沉默來保護自己。」
光線透過杯裡新添的液體折射,像是天然的鎂光燈一樣,將明星英俊的側臉照得熠熠生輝。
「但主角怎麼能一聲不吭呢?」
赫利奧斯向他舉杯,說:「是的,你一直活在我精心編造的劇目裡。」
「我想這陣子發生的一切應該讓你誤以為完全掌控我了,但其實還沒有,不是嗎?」
「你總是滿足於虛假的現況,羅特,你喜歡看我跪地請求你給予我疼痛和控制,你對我尋歡享樂的舉動感到不屑與焦躁,卻只被動地以沉靜和憤怒應對,你不曾真心請求過我,而是耽溺於發號施令的狀態裡,每一次我提出的談話都被回絕,一而再,再而三的,最終我們失去了所有平等溝通的機會,這是你促成的。」
「噢,是的,我的確有求於你。」
酒液傾入了形狀完美的唇瓣裡,金色的髮絲搖曳,這個男人就彷彿某種精心刻劃的藝術品,沒有任何一絲瑕疵。
「但你也別忘了。」那雙眸宛如鎖定獵物似的,死死地凝視著紅髮Bunny,說不出那是愛,或是恨,抑或是兼有。「我能毀掉你的人生一次,就能二次、三次,無數次地做到這一切。」
「辛西亞。」羅特說:「在哪裡?」
赫利奧斯沒有正面回應,只輕輕嗤笑,說:「你想呢?」
羅特咬著牙,朝赫利奧斯遞出了項圈。
赫利奧斯沒有接下,羅特便將那黑色的項圈扣在了自己的頸上。
「Claim。」他說:「這是你要的。」
「你總是搞不清我要什麼,親愛的。」赫利奧斯低笑著說:「你需要時間審慎思考,而不是一時衝動妄下決策。」
他起身離開,羅特便緊跟其後。
這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但直到門扉關上時,羅特都還有一絲恍惚。
他的身體在這裡,但靈魂卻好像還在路上。
他總是在跟著光走,他總是在追隨著赫利奧斯前進,就算他不知道前方迎接著他的將是什麼,他依然會邁開步伐向前走。
他以為自己永遠不需要向後看。
但這一刻,他很想回頭。
想奪門離開這裡,倉惶逃離,踩在再熟悉不過的正軌上,回到不會令他感到心驚恐慌的過去。屆時辛西亞,那樂觀聽話的女孩也會在破舊的孤兒院裡,露出熟悉的笑容看他。
他手上和身上的傷疤多數在那時落下,他喝過屋簷上滴落的雨水,他曾經為能夠為其他孩子阻攔殘害而驕傲。
但是他們將他的驕傲拔出來,將他的脊柱踩在腳下踐踏,他守護辛西亞,只是因為辛西亞是剩下的那一個。
其他人都不在了。
羅特的記性很好。
不過那些孩子的臉卻已經模糊,連眼瞳的顏色,髮絲的形狀,笑起來的模樣,或任意一處五官,他都不記得了。
他用辛西亞當自己的贖罪券,贖他人施加於他身上的暴力之罪,他埋首於工作,為此遠離那些扭曲又沉重的過去。
「你曾經有很多機會,羅特。」
赫利奧斯坐在床上,金眼銳利得像要將他刺穿。
「你有多久沒和她好好說上一句話了?」
這是座白色的手術台,羅特看見那奶油色的手持起手術刀,一下一下地切割著他,毫不留情。
「你總是在參與卡羅特雷的生意,或者待在醫院裡,救治傷患或病人,好吧,你可能真的幫助到了某些人。」
「但當你來到巢穴後,你可曾回去探視或關心她?你和她的聯繫不過是少少的幾通電話,少得比我的點檯次數還要不如,也許你是想遵守寄宿學校的規定?但你分明能在休假時去看她的,不是嗎?」
「承認吧。」那惡魔般的微笑勾起。「你在這裡過得樂不思蜀。」
辛西亞……
藍色眼瞳的碎片從眼前閃過,羅特受不了腦內的雜訊,那些過往的難堪翻山倒海地襲來,胃酸持續攪動,他捂住了胃部,冷汗開始滲出,他的腳步虛浮。
「而你又一次地,錯過了她。」
「是的,你拯救不了這個無辜的生命。」
「我猜你聰明的紅色腦袋一定知道我在說什麼,沒錯,親愛的,這就是你要的真相,你要的回答。」
一張張照片被拋灑在床面上,少數飄到了床邊,落在羅特的鞋面上。
那是一張張或青紫,或嫣紅,被施虐和性侵的照片。
「她死了。」
少女的身體部位特寫,以及污濁的液體、還有最後那張熟悉至極的臉部近照,藍色的眼眸看起來全然失了焦距,那是死亡的最佳表徵,黑髮凌亂無比,他的辛西亞,就像是斷線的傀儡一樣,七零八落地散在那裡,每一張照片,都是一個獨立的部件。
再也組裝不起來了。
羅特眼裡的光迅速地消失,他強迫自己直視那些,可積蓄的情感和驟然失去的感受敲擊著他的心臟,撕裂一樣的疼痛阻止了他的思考,他咬著牙,將額頭抵在床面上,蜷縮成一團,匍匐於地。
「現在,你還剩下什麼呢。」
那道甜蜜卻冷冽的嗓音還在持續進行,刀刃已經剖到了深處,這場凌遲已經無法喊停。
「滿身的傷痕。」
「壓抑的自我。」
「扭曲的固執。」
「還有你那些無用的溫柔。」
「它們要去哪裡呢,它們能去哪裡呢?」
「你還能去哪裡呢?」
那句質問是如此溫柔和甜蜜,但裡頭夾雜的冰冷令人膽寒。
從表皮凍達脊髓,並最後割出了顆血淋淋的真心。
「現在。」赫利奧斯說:「站起來。」
「直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