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路通往星辰
親愛的陌生人,您心存迷茫。
過去的每一天,數不勝數的人從我身邊匆匆走過。有的人腳步穩健,生活規律,天還未亮就來到集市準備,多數是為操忙養家的生計,長年在地,他們的鞋子多由布料製成,又因為走動頻繁,讓他們的鞋底常遭磨損;有的人健步如飛,精力旺盛,厚實的鞋跟落地時聲音響亮,這樣的雙腳並不久留,他們的靴子結實耐潮,在數月為計的海上生活中不需費心保養,也能完好無損踏上新的大陸;還有的人常年飲酒,行步虛浮,從船上帶下酒味與獨特的口音,成為這個碼頭上嶄新的景色。我坐在這裡,聽見這些,時常覺得新奇,形形色色的人們從這條路上穿梭而過,每一步路居然都走得截然不同:有的人走進生活,有的人走進風暴。在這之中,唯有您停下腳步。於是我想,您迷失在人海當中。
既然如此,在您稍作停留的這段時光,讓我來講述他們的故事吧。
事情要從我雙眼依然健在時說起。當時我四處流蕩,習慣寄宿在當地的酒館裡,那是個熱鬧的好地方,生活中沒有交集的人們來到這裡,把煩惱和瑣事一吐而盡,在每個夜晚成為沒有血緣的親人。那位藍眼睛的青年在一個雨夜來到店裡,黝黑的皮膚令他在這個地方鶴立雞群,想必他相當習慣這樣的場面,特別是習慣自己的格格不入。他的身上盡是尋常的衣飾,被雨打溼時不需要感到惋惜,衣服上沒有細膩的繡工,也沒有繁複的花紋,平民一樣的打扮裡,不難看出他本身就是最華貴的珍寶。我主動與他攀談,他惜字如金,比這場夜雨更加寒冷,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商人,至今也記得他的名姓。他在雨停後離去,又在某天的夜晚到來,如此往返,在我印象持續了近兩個月。這兩個月裡,我們互相交換名姓十八次,彷彿他走出此地就迎來一次新生,對他人的遺忘週而復始,絕無例外。我與您說起這些絕非怨懟,只是覺得有趣,此人遺忘自己的過往,遺忘不同的面孔,從世界的角落誕生,至今仍未落地,因此他追尋一個執念,就像嬰孩遵循本能求生。
我不得不想起另一位行商的男人,他聲名遠揚,從不隱瞞,仇家尋他不費吹灰,找他報恩輕而易舉,與高調的作風相配的,自然是他不俗的能力。或許您略有所知,現下時興的琥珀酒味道醇厚,唇齒留甘,在各地的酒館備受歡迎,它大有來頭,而他功不可沒。他的商團從海上帶來美酒,前所未聞,價值非凡,當地有名的巨賈與他交易,卻失誠信,買通群眾散步謠言,堅稱琥珀酒來歷不明,未經處理不得飲用。那位商賈精打細算,但對他的作風一無所知:他謀略過人,並不善於妥協;雖然僅有一念之差,但從未訴諸暴力。我耳聞此事,不禁好奇他要如何應對,不曾想他竟然將所有的酒無償贈出!琥珀酒流入酒館,人人有份,壓價的商人討不到好,反而叫他賺足名聲。在那個地方最熱鬧的酒館裡,他把琥珀酒一飲而盡,杯子滴酒未剩,臉上笑容依舊,彷彿這些刁難無足掛齒。我敢保證,人群之中,您只消一眼就能認出他。他絕不泯然眾人,正如他的商團大名,英勇無畏,只進不退。
行商的人總是各處奔波,他停留的時間不長,很快就帶著商團趕往別處,恰好錯失這個城鎮的另一件趣事。起初她並不踰矩,舉止文雅,笑容甜美,和許多遠道而來的旅客並無不同,後來她鑽入田野,搗鼓刀具,在某天的破曉滿身稠紅走出田地,正好當時家畜大量走失,她被斷定殘害動物,慘遭驅逐。想來您對我的習性已經略知一二,我同她交談,無非是為滿足我的探求,你我皆知,龍王的崇奉與無限的力量無所不在,相較之下,煉金術更像一個古老的信仰,比龍王的真跡更加罕見。她堅守這項理論,我對其中緣由很是好奇。我們走到郊外時,她向我證實那是某個植物分泌的水液,但我想她不再需要回到那裡。她在那段荒田待到落日,嘴裡念叨著沒有間斷的碎語,我對她的熱情一無所知,卻從有問必答的態度中感受到不凡的博識。我還未和您說起她的夢想,比鯨吞盛大,比大海廣闊,她要世上的謎團無所遁形,在真理的終點點石成金。如您所想,這絕無可能,因而我為她眼中的世界傾倒,我們腳下的土地變幻無窮,她的旅途注定沒有止境,這個世上有什麼比沒有盡頭的熱愛更接近永恆?在她的追求面前,連言語都失去力量。
她的求知若渴令我印象深刻,後來才發現這並非她獨有的美德。失明之前,我向來有寫作的習慣,我們在買紙時不期而遇,對於紙頁的同一需求成為相識的契機。我在這之後才得知她是家中的長姐,誠然,她比多數同齡人都來得穩重,但依然保有青澀的熱忱,與多數長姐的形象相去甚遠,更重要的是,她來自學園。我生於草原,故鄉裡最常見的出路是耕種為生,在那裡,唯有出身名貴才能得享教育,讀書識字已經難得,遑論掌握無限的機會,所以我與她相談許久,收獲良多,和她的緣分之短暫讓我痛心疾首。很快,我無暇顧及這份感傷,因為我在那個夜晚性命垂危,險些喪命刀口,現在想起,仍然歷歷在目。我向您提過,遊歷時我習慣寄宿酒館,畢竟除此之外我無處可去,多年來運氣奇佳,安然無事,偏偏在那一天意外橫生。不過,請您放心,我身下沒有刻下刀疤,也沒有留下陰影,看來您已經猜出我接下來的話:那是個美妙的夜晚。
那裡正值旅遊盛季,每個酒館都人滿為患,為三天後的龍王祈福做準備。我四處碰壁,來到最後一間酒館,這裡尚有一間雙人空房,而我身上的貨幣只能支付單人的價位,老闆並不買帳,我也認定自己就要留宿街頭,那位美麗的女士正是此時憑空而降,主動提出與我交換臥房。她有一頭比黃金更加璀璨的長髮,那時我為她的善良所動,認為她的心遠比這來得耀眼,直到入睡時匪徒破窗而入,高呼著陌生的名字與船號,我才從中發覺她善舉背後的用意。她推門而入,身邊多了一位魁梧的男性,將我從刀下解救,隨即和另一夥人纏鬥在一起,下樓喝酒時,她領口上的血跡還未風乾。我被充作引蛇出洞的誘餌,心中卻無怒火可言,她的容貌極其出眾,矛盾的內在才令人真正著迷:既有奔放的直爽,又有迂迴的心計。毋庸置疑,她的美麗鋒芒畢露,神秘卻為她蒙上面紗,假若您有機會遇見,一定明白我的感受。
九死一生的險境對我來說並不常見,另一個正好在我離開酒館不久之後。我來到新的小鎮,雙腳剛剛落地就被劫到巷角,若非他及時出手相助,想必盤纏和性命我都要交代在那個地方。可惜他不是大名鼎鼎的商人,也不是四海為家的旅者,與人搏鬥時,他並非赤手空拳,也沒有槍支彈藥,一把西洋劍在碧空下閃閃發亮,那些劫匪完全不是對手。我與他僅僅一面之緣,那把劍就叫我過目不忘。好在我的霉運似乎到此為止,接下來的邂逅我銘記在心,在我的回憶裡從未褪色。在此之前,我們不妨回想,我所相遇的人們大多個性鮮明,獨來獨往,在這之中,她並不例外,卻足夠獨特。
我曾經誤以為她是孩童,後來明白她的閱歷遠超於此。她穿過山水,跋涉許久,來到我面前時,身上依然帶著風雪的氣息,向我詢問詩詞的問題。她以讀者自居,而我創作詩歌,我們是彼此的過客,也是相投的知己。與人結伴而行是珍貴的體驗,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將她視為我的妹妹。旅途常有趣事,一次路上我們遇見貓的屍體,準確來說,它奄奄一息,只不過被馬車輾過,模樣慘不忍睹。幾隻烏鴉盤踞在地,沒有靠近,只靜靜等待它嚥下最後一口氣。她無意停留,我則為此佇足,後來我們沒有再見。這並不是因為我與她生出嫌隙,或是在旅途中發生爭執,您或許難以理解,但我認為這是她的魅力之處,也是我們的本質區別:我見證故事,而她享受未知。
請不要誤會,我並非對自己避而不談,數以萬計的故事中,我向您分享的不過冰山一角,而我的往事更是微不足道。我並不介意追溯到更久遠的時候,久到我還未執筆寫作之前,我心愛的女子另有婚約,我們出逃的結局並不理想,因此我從故鄉的港口離開,對接下來的危險毫不知情。那位未婚夫買通人手,讓我在航行中途失足落水,我身中刀傷,隨波逐流,據說被撈起時高燒不退,昏睡三天三夜,清醒時已經瘦如枯骨。您大抵難以置信,我當時走投無路,萬念俱灰,那艘船以太陽的意象命名,正如我黑暗中第一道曙光。好運之後又是巧合,她的遭遇與我不謀而合,然而她比我更加堅毅,命運要她作繭自縛,而她偏偏化繭成蝶。
您聽,遠處傳來叫聲,船隻就要出海,另一邊的人群騷亂,海軍應該正在趕來。我想您是初來乍到的異鄉人,乃至對這裡的狀況全無所聞:海軍高層受賄醜聞證據確鑿,無數民眾慘死海賊之手,民憤難平,遊行四起;海賊作風因此更加猖狂,數月來燒殺搶掠從未停歇,哀鴻遍地,死傷慘重。王都派出武力鎮壓,暴亂反而加劇橫行。至此,時代掀開新的帷幕。有人趁亂作惡,有人起義革命。我故事裡的人們或許逆天而行,或許置身事外,只有一點我可以斷言,他們前進的方向順心而為。
我是故事的傳承者。
我深知人的渺小,我深知人的無力。龍王能讓我們的世界天翻地覆,天災也能輕而易舉將我們吞滅。儘管我們如此脆弱,這個故事卻由我們親自書寫。
碼頭人來人往,他們都有自己的方向。我深愛的,深愛的你啊,你又要往哪裡前進?
前路未卜,不知歸期,我想你的心早有決斷。
無論是怎樣的選擇,還請你勇往直前。
此路通往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