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如火
癡人說夢壹、
薩辛不是第一次看雪,但這樣開著遍地紅花的雪卻是從沒見過。
豔麗的、肆意的,落了滿地,比那紅梅更刺目,暗暗浮動的卻不是香氣,而是懾人的血腥味兒。
他緩緩吐出一口惡寒,不忍地蹙起眉,神色幽暗幾分。
大抵還是來晚了,離了枝的梅花早失了傲骨,了無生氣。
「主子,咱們怕是......」名為阿郎的隨從搓著滿是老繭的手,明顯被眼前的景色嚇壞,一句話也說不完。北方天寒地凍延遲了屍體腐敗的氣味,可遍地染血鐵甲與身首異處的屍骸仍是讓人不敢直視。
關外的雪不比安陽,冰渣子似的落在身上惹人生疼,男人眸色一暗,發出一聲冷笑:「這不也是預料中的事?」
「趁雪還不大,取了有用的東西便走了罷。」掃了最後一眼,男人跨過摧折的兵戎欲離去,卻猛然聽見遠處傳來微小的動靜,似是困獸的喘息。他循聲緩步察找,心裡滿是說不出的複雜滋味,已經成定局的事不該有什麼盼望,可現在他又有些後悔了。
敵不過的,終究是人心的軟弱。
聲響是從幾具插滿箭羽的屍體下傳出的,微弱的幾不可聞,若雪再落的大些,他就是站在一旁也聽不著了。站在聲源旁俯下身,男人忽地神色異變,眉頭也沒皺便用腳踢翻了壓在上方的幾具寒屍,看軍服還能辨識出三品軍銜,可到頭來還不是成了歸不了根的刀下亡魂,實在令人不勝唏噓。
沒了上頭遮掩,下方情況就清楚了,男人喘著粗氣定神一望,不禁愣了愣——
他看見了,火苗子燃盡前最光明又晦暗的一瞬,染了血的紅髮如那盛開的彼岸花。
他足足沈默了半晌才突然大笑出聲,冷空氣隨著呼吸刺進肺腑,男人卻像是沒了知覺,笑的眼角含淚。
「將軍啊、將軍......也是命大啊!」像是喃喃自語,薩辛將眼角淚水擦了去,伸手去撥開那人的髮,露出底下沾滿血污卻仍英氣逼人的面容。
「若你真想活,我給你條活路便是!」男人低低笑道,重新站直了身回頭喊道:「阿郎,把這個人給我抬回去!」
貳、
那撿回來的人足足昏迷了三日,期間薩辛只讓下人在旁侍候著以防生變。這關外沒可信的大夫,暫時休憩的客棧屋頂還會漏風,實在不是養病的好地方,但他們也實在沒得選。
男人看著榻上發高燒滿口囈語的青年心道,活不活得下來,還是得靠運氣。
活下了倒好,可若落下什麼殘疾,那也是天命了。
第四日,東方剛剛滲出一點曙色,大半個天空還懸著將隱的星月,薩辛便聽見隔壁房有了動靜。
他起身披了外衣,站在半啟的門邊,悄聲立住,正見青年擁著被靠在床頭,背後堆了數個靠背,整個人幾乎都陷了下去,臉上蒼白無血色,正與下人說些什麼,聞者面色惶恐似是聽見什麼可怖之事。
過會,他看見青年朝侍女搖了搖頭,抬頭見他,方啟聲問道:「這位是?」許是幾日未說話,聲音乾啞不像活物。
仕女看自家主子來了,頓時鬆了口氣朝他大步走來,急不可耐:「我的好主子啊,這下糟了呦!」女人望了眼床上的青年,臉上滿是可惜,嘆道:「人是醒了,但好像燒壞腦子什麼也記不得,這可怎麼辦好呀!」
薩辛挑起半邊眉毛,有些懷疑,為了保命裝瘋賣傻之事他不覺得青年做得出,這倒是出乎意料的發展。
「連自己名字也不記得?」男人冷著臉問,話語間帶著不可覺察的嘲意,仕女未見過主子這般古怪樣子,只敢低著頭諾諾答道:「說是只記得......名裡有個『清』字......」
薩辛沈默半晌也不知在想什麼,嘆了口氣便揮了揮手讓人退下,待門再次闔上,男人緩步於床側落座,觀察對方表情不似說謊,沉聲詢問:「你可知自己為何在這?」
青年見他,眼神有一絲防備,卻也很是茫然,蹙眉道:「在下……想不起了。」回憶於他像是痛苦的事,涔涔汗水自鬢髮滑落,欲言又止不像不願說,而是說不出口,滿是傷痕的指間握得死緊,簡直要把掌心多刺幾道新傷。
「罷了,想不起也是好的。」男人看他這模樣卻是輕鬆了許多,端過案上藥碗,深邃俊美的臉龐又掛上溫和笑意:「趁藥還熱著,喝了吧。」
青年接過了瓷碗,沒答應,一雙鳳眸定定的看著他,像要把人看透。
似是洞察了對方心思,男人別過臉後起身,似是不打擾他休息的貼心舉動,走至門邊時又想起了什麼,回頭輕浮笑道:「喚我薩辛就可以了,今後隨著商隊走吧,阿清。」
叁、
「烏洛大爺啊!您這一手真是操作的精妙啊!」面容乾枯的老人笑得一口黃牙畢露,手上沈甸甸的銀兩被他搓弄的發出零落碎響,而被他叫喚的胡族男人只是謙恭的笑笑,對這雙贏的局面很是滿意。
大多時候他並不介意自己賺錢時讓人來分杯羹,他並不是貪財的人,最小的付出換最大的利益,不過是從商多年的習慣罷了,財富也一向不是他真正渴望的。
兩人又互相恭維了幾句,忽地馬蹄聲疾然而來,一聲喝令伴著馬兒的嘶鳴準確地停在矮帳子旁,炎炎烈日把馬背上的人照的發亮。似是瞧見帳內探詢的目光,那人一躍下馬,身形矯健,腰桿挺直,已不見兩年前重傷頹然的模樣。
「打擾二位了。」阿清揖道,白色麻紗將他的口鼻遮擋的嚴實,傾身片刻也只露出一雙燦金烈烈,下一句卻是對著薩辛說的:「天有異雲,再不走,沙漠怕要變天。」
「哎、瞧我和兄台聊的太歡都忘了時辰!」薩辛像是猛然醒悟,笑的爽朗直拍膝蓋,「行,那我們這便上路,趙兄不必送了,下次有好生意我再同你說!」
「您太過客氣,我這有什麼新消息再讓人給您傳話便是!」趙老頭子也真老實的坐著沒起身,用蒼老的聲音目送兩人離去:「倒是您回京也別忘了咱的好啊!」
薩辛擺了擺手,有些失笑。阿清注意到兩人的談話,淡然問道:「我們要進城嗎?」
男人不語,抬眼望烈日當空,哪裡像要變天,若不是對沙漠極為熟稔的人是不會注意到空氣裡異樣的凝滯感的,他不禁感嘆青年不過隨著商隊兩年五感卻是越發狠毒。
「是啊,是該回去了。」緩緩的答道,男人整了整駝獸背上的行囊,朝阿清彎了彎眉眼:「流浪的也夠久了,還得給你找那玉珮從哪來不是嗎?」
隔年臘月初一,商隊趕上了安陽的第一場雪,那雪花輕如鵝毛,他們走在街上只聞小童少女歡快的笑語,誰都不急著打傘,很是稀罕。
薩辛並不覺得冷,心道這麼多年總是走到這步,熱血沸騰的年少歲月擱在這已是冰涼一汪,接下來每一步都是險棋,自個該走的路也是時候分別了。
他抬手接了一片雪,看那冰霜落在人掌心瞬間便化了去,徒留寒意。
肆、
風華樓菊字房內,鶯聲燕語此起彼落,脂粉香氣膩人,一位美人在前廳抱著琵琶唱南方的小曲,薩辛斜臥在榻上身側還有兩位小倌伺候著,頗有享齊人之福的樣貌。
可立在榻前的人便有些不樂意了。
「找我什麼事?」阿清擰著眉看他,並不覺得這是老友聊天吃茶的場合。
「阿清,我怎麼看你都不是做倌人的料。」男人嘴角噙笑,瞇著眼看一旁面若好女的清秀少年給自己倒了酒,意有所指的揚了揚眉,「你這往前一站是要把人嚇破膽的啊。」
阿清面無表情,眉峰銳利,站在一旁也不落座,坦然道:「無所謂。」
「要不我命人給你置辦幾件漂亮衣服?」薩辛笑著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似乎把挖苦對方當作樂趣,見青年眼神又暗了一分才消停,露出悻然表情。
「你啊,真是太無情。」他埋怨道。
阿清冷笑一聲,看了看這滿房春色,顯然不同意,並無舉杯與人對飲的意思:「在我看來,你才是無情的那個。」
「哪兒的話,看我這不正在好好疼惜著小美人嗎?」薩辛失笑,摟著一旁倌人的細腰便往自己膝上帶,手還不安份的在對方臀上拍了拍。
阿清嘆了口氣,不明白對方是在演哪齣,起身要走:「那公子好生休息,在下還有事,先行告退。」
「哎、走那麼急做什麼?」薩辛斂了說笑的臉色,讓人把門給守好了,舉著杯的手懸在空中,「再陪我喝最後一杯罷。」
阿清頓了頓,終是接過了酒杯,沉聲問道:「你要離開安陽了?」
薩辛哈哈笑了幾聲:「哪捨得這些寶貝兒。」男人寵溺的捧起一旁美人的小臉親了一口,才又故作正色道:「就是怕你接下來紅了不願接待我,才趕緊來找你喝兩杯!」
阿清搖了搖頭,不信他,但還是頭一仰把酒飲盡,以杯底示人,笑容有些無奈:「雖然不會有那天,但這杯敬你了。」
「好酒量!」薩辛拍手笑道,讓一旁倌人也給自己的酒杯斟滿,就著那纖纖玉指把酒喝下,更覺香醇甜美。
酒是好的,可喝的急了,確實有些辣人。
男人垂眸,金色羽睫搧了搧,望著自己過於正直的友人向他做了揖,然後離開了廂房,不禁沉吟道:「美酒配美人⋯⋯」
正是春意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