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妖

意識出現的剎那，他第一眼所見到的是，那隻白皙修長的食指，緩緩地撫過他真身的枝枒，然後溫暖又有俏皮的女聲是如此叨念：「桃花，我可愛的桃花，你要好好長大，就算我找不到男友也沒關係，至少你能陪我……啊，要是你也能說話就太好了。」

不知道是否為偶然，亦或是女孩有點化植物成仙的非凡能力，總之他似乎因此被賦予了語言的知識，還有所謂自我意識這類東西。然而，人妖依舊有所差異，特別是他這般修為只有米粒般的小小小妖，尚不足以化型，是還無法與人類有接觸的。

他就這樣，賣力叫喊的同時，無力地看著女孩離去，值得一提的是，他所喊出的第一句話是：妳醜死了……

終究是查覺到自身的限制，桃花妖──他現在還沒被賦予其他名字，他在路過的好心麻雀「金戈」的引導下，逐漸接受了現實，什麼報恩啊、是不能再多想的，依他的修為，別說是這輩子，女孩再轉世十幾次，他也無法成功化型去幫助她。

「放棄吧，放棄吧，好好修行，當個美桃花，不好嗎？不──好嗎？」金戈用他唱歌般的語氣勸他放下，依照他不大的見識分析，桃花是他難得在城市中見到的新生妖怪，以他的年紀能得到自我意識是相當稀有的一件事，堪稱百年至千年的難得一見。

金戈一邊說，一邊用他短短的喙，替桃花啄去枝頭上正準備啃食樹枝的小蟲。

金戈實在無法理解，既然跟修行這麼有緣，屏除心中雜念努力成仙不好嗎？別說成仙了，他家祖宗十八代，也沒聽過有哪隻鳥可以變成妖怪的。

才不好！桃花本來才準備放棄，因為他看著自己纖弱的枝幹，似乎連對面榕樹的樹枝都比不上，憑什麼那棵年近八十的榕樹，至今還沒半點聲音，就他能夠自尋煩惱呢？不行，看來天意就是要他來報恩的。

因此，他以自身最美麗的花朵向金戈提出請求，拜託金戈替他找出其他辦法，實現他與女孩共同的願望。

在金戈銜著花朵離開以後，女孩又來了，手上還提著一個小巧的紅色塑膠壺，輕柔地將清水注入他身邊的土壤，不是錯覺吧？女孩灌溉的水讓他覺得特別甘甜，胸口特別暖暖的。

雖然人類見不到，但是桃花他的確有著一顆心，以及不論男女都會感到驚覺的美麗外貌，在他有實體以前，勝過世間男男女女的臉蛋就已經被想像出來了，這似乎也是女孩的期望。

接下來的幾天，在金戈回來以前，他耐心的聽著女孩的訴苦，一邊用女孩聽不見的聲音喊著：醜死了醜死了啊真是醜死了，好像是他唯一會說的話，其實不是，那女孩的作為卻讓他只能如此開口。

桃花雖然有意識、能說話還能明白文字的意思，但是他沒有與人交談過，不知道怎麼才能表達他的溫柔。

不過沒關係，女孩什麼也不知道，既不會感到被傷害，更不會因此感到欣喜……雖說本來就不至於如此吧。

到了第五天，金戈回來了，他帶來了讓桃花無比振奮的消息：桃花果然是天選之妖，下一個滿月，也就是二十天以後，正逢妖氣鼎盛之日，再弱小的妖都能夠化為人形，雖然時間只有一個晚上，是太陽下山到破曉前期間，若要執行他目前唯一的願望，想必綽綽有餘。

桃花感激地向金戈道謝，他本來想要把身上所有的花瓣作為回報，然而金戈卻婉拒了，他似乎對於超級遠親喜鵲的傳說很著迷，只盼著桃花也能上演一段流傳千年、虐戀情深的淒美故事，讓他跟子孫與有榮焉。

選擇忽略金戈的妄想，桃花開始為了二十天以後做準備，他認真的開始觀察女孩的作息，發現女孩大多會在早上離開，大約黃昏過不久回家，早上沒有出門的時候，也會在中午或是黃昏時刻走出房門，再拿著食物回來，可以說是相當規律。

對此桃花有些疑惑，不是說人類的生命豐富多彩，過著如此這般的生活，既不刺激也不有趣，人類真的會感到開心嗎？

喔對了，女孩還是經常露出醜死花的表情，他對此真的相當不滿，也順便思考要如何提出最激烈的詞彙來抗議，就在女孩已經讓他覺得忍無可忍的時候，滿月來了。

在太陽隱沒的瞬間，他閉起眼睛，給自己選了一身桃紅色的衣服，就像他引以為豪的花朵，妖豔中帶點粉嫩。接著他將意識移動到花園外的馬路上，平常也就能看到這麼遠的地方，實際踏上馬路時他才發現……好堅硬，原來世界是由堅硬的東西所構成的嗎？

桃花深怕腳上的皮鞋的底部劃破馬路，第一次嘗試走路的他意外得很熟練，或許是平常都站得鼻挺，桃花小心翼翼的輕踩著地，踏入他所成長的花園裡。

順利的行動只持續到他來到大門以前，桃花掏了掏口袋，撈半天也沒撈出女孩用來開門的鑰匙，然而他也沒有大吼要女孩開門的藉口，桃花不想嚇著看起來膽子就不大的女孩，只得頹喪的坐在大門前，等待女孩的出門。

說來奇怪，今天不知道是怎麼的，女孩在本該出門覓食的時間也不見人影，女孩的家人們似乎也不在家，等了好久，房子裡甚至沒有亮起半盞燈，桃花肯定女孩是在家的，不出門就算了，為什麼女孩不開燈呢？

不管如何，女孩給他的灌溉始終沒停過，早上給他澆水的時候似乎變得更醜了，不是挑剔，又鹹又苦的東西落到他身邊的土裡，雖然說只要是女孩給的他就不討厭，但是這嚐起來，好像會讓他的花因此枯萎。

桃花也是有與金戈商討過戰略的，似乎破門而入會嚇到女孩，再說他也沒這能力，桃花雖然長著一副好臉蛋，身材也不錯，力氣卻小得可憐，連能否攀著牆壁爬上二樓也不知道呢。

千萬年的巧合只能全數敗光了嗎？不，不會呢，桃花開始自我安慰，他可是天生湊巧的桃花妖，在他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天上，一定會有某股力量賜與他幫助的。

呼應桃花的心念，拉開窗戶的聲音自他頭頂上傳來，他聽得出來是女孩踏上陽台的腳步聲。

沒想到他一抬起頭，見到的是讓他還沒長全的心，即將早夭的畫面，女孩一腳正準備跨出欄杆，似乎準備……不行！

再多的計畫此時也只能放下，桃花解除了化型並且奮力一跳，沒了皮囊的束縛，他的存在化成了強勁的風，吹上了二樓，然後他伸出女孩已經看不見的手，輕輕撫過女孩的臉頰，吹乾了她的眼淚。

「醜死了，妳不要哭。」

他傳達到了嗎？沒有了喉嚨卻還是有聲音，女孩本來的堅決也變得躊躇，她的腳緩緩地收回去，被迫回到地面、回到真身旁邊的桃花只能猜測，女孩準備回到房間裡了……

沒想到接下來，女孩帶著哭腔的大吼，讓桃花安心下來。

女孩的音量大到連樓下的他都能聽見，她是這麼說的：「見鬼了，我哭就哭，哪來的幻聽說我醜啊！可惡，信不信我振作給你看喔！」

桃花微笑的點點頭，這樣夠女孩撐個一陣子吧，至少不用再嚐到女孩的眼淚，不用再看見哭泣的醜臉，他的心也少揪著一些了，在健康快樂的環境下成長，桃花也會長得更快更好，如此會早點取得實現願望的力量。

雖說遠遠不及他想為女孩做的所有事，反正他是天選之花，接著千百年一見的巧合，一定會在不久的將來被他撞見。

然而桃花沒料到的是，他輝煌的瞬間就在隔天被消滅了。

女孩在早上哼著歌，撐起笑容出門了，回家時帶來另一位女孩，兩人聊得相當熱絡，就坐在院子中離桃花不遠的小桌前，聽起來似乎是他的女孩要準備從失戀中振作起來了。

接著另一位女孩發出悲嘆，似乎她很羨慕有人還可以失戀，因為有些人連喜歡的人都沒有。

「好吧，送你一個機會，看到那株小草了沒，他現在還是小朋友，等他長大會變成妖再變成人，會去找你談場最精采的戀愛，別急，妳只要等著就行了。」

人類當然不會把自己的玩笑話當真，然而在兩個女孩推門進去以後，桃花無比震驚的發現，那株完全不起眼的野草，也得到了點化，在他瞠目結舌的瞬間，就他眼前化為有血有肉的綠衣小男孩，用天真又得意的表情對他笑。

「前輩──小草先走一步去結緣啦，祝您早日修得人型。」

他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小男孩，邁著短腿跑到門前，踮起腳尖按下門鈴，等著另一位女孩來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