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德 — 東尼先生

「他不神氣,也不驕傲。既不為自己辯護,也不說別人的壞話。與其談論自己,他更喜歡聽別人說話——也因此,周圍的大多數人都喜歡他。」
——村上春樹〈東尼瀧谷〉收錄於《萊辛頓的幽靈》
—
東尼先生是在某個夜晚,悄無聲息地走進這間酒吧的。
他沒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坐到靠牆的位置上,彷彿早就知道那裡是屬於他的。他說他叫東尼,請多多指教。
我叫田中,是這間小酒吧的經營者。說實話,這裡連在附近都稱不上有名,所以當我看到一位外國面孔如此確定地走進來時,還是感到有些意外。
我問他怎麼會知道這裡的,他回答
「因為離我家很近。」 —— 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沒再追問他的來歷,所以除了名字和這句話以外,現在想想,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
東尼先生是個奇特的人。不是因為他是外國人,也不是因為他那副高挑的身形,更不是他那一口流利卻帶點奇怪口音的日文。
該怎麼說呢……是一種氣場嗎?
他並不開朗,甚至有些不苟言笑,但也並不自負。那更像是一種與世界保持某種距離的姿態——既非冷漠,也不親近。那種疏離感反而讓人不由自主地好奇,想知道他會怎麼看待這個世界。
偶爾,看著他,我會很清楚地知道:今天的東尼先生,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彷彿能把自己藏進空氣裡。
他總有那麼幾天會這麼出現,靜靜地坐在他那個位子,一語不發地啜飲。
他常在週五或週六的晚上九點出現,而每次點的酒和順序都一樣:
開場是內格羅尼,中段是清冷的馬丁尼,收尾則是濃烈甜潤的老式雞尾酒。
他喝完三杯便會結帳離開,從不拖延。
一段時間過去後,他偶爾會攜帶女伴前來,不像他那始終如一的酒單,他從沒帶過同一個女伴第二次出現。她們從成熟到青澀、高矮胖瘦、豔麗到清純,性格則從健談到沈靜,各式各樣。很難說得準東尼先生究竟喜歡什麼樣的人,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很會讓女孩子笑。常常不知不覺,那些女伴就被他說得前仰後合,而他臉上卻只掛著一貫那微不可察的笑意。
大多數時候,他們會一起離開,有時則是女伴先走,東尼先生留下喝完第三杯酒再離開。但無論如何,他總是為對方買單,從未例外。
有一次,他帶來了一位栗色短捲髮、眼睛圓潤的女孩。
東尼先生上洗手間的時候,那位女孩小聲問我
「他……是不是經常帶不同的女孩子來這裡?」她聲音有些遲疑,眼神溫柔,像是在試探,又像是在祈求某種答案。
我背起了熟客專屬的調酒師良心,堆起敬業的笑容說
「我也挺驚訝的呢……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帶女孩來呢,嗯!」我有點太用力地笑了。
她望著我看了一眼,像是看穿了什麼,但又沒說出口。
然後她眼尾輕輕彎起,帶著一點笑意裡頭夾雜著釋然的味道。
那天晚上,東尼先生沒有和她一起離開,而是自己坐回那個角落,安靜地喝完最後一杯老式雞尾酒。
臨走前,他問我
「那位小姐有問什麼問題嗎?」
「啊,她有問我,你是不是第一次帶女孩子來這裡。」他看著我,似乎在等我接下來的話,我重複了剛才說的話,還附帶當時那過於誇張的驚訝表情。
東尼先生先是一愣,接著低低地笑了出來,那應該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他笑得那麼開懷。
—
我記得唯一一次在非週五或週末的晚上見到東尼先生,是在梅田的一間營業到深夜的二輪電影院。那天是當日的第一場(或最後一場)凌晨場次。
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見了他——紅色鴨舌帽、褐色套裝。雖然他刻意壓低帽簷並配戴粗框眼鏡,但那抹亮紅、近乎灰白的長捲髮,以及高挑的身形,讓他在人群中顯得格外顯眼。更別說他懷裡還抱著一大桶焦糖爆米花,簡直就像一個移動的籃球筐。
「晚上好啊——東尼先生是來看這部電影的嗎?」我向他搭話,又看了眼他手中的爆米花,調笑道「哇——看不出來您喜歡焦糖口味的爆米花呢。」
「不,我是來喝調酒的。」語氣中帶著「你在說什麼廢話?」的不耐,他說完便朝影廳走去,我入座後才發現,自己竟和他只隔了一個座位。
觀影時,我的餘光偶爾不經意地掃過他。他的坐姿依然如酒吧裡那般筆挺。整整兩個小時,我沒見他吃下一顆爆米花——但桶裡的高度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應該說,他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連眨眼都輕微得幾乎捕捉不到,像是一尊蒼白的石像,靜靜地佇立在暗影之中。
至於那部電影,該怎麼說呢?
它始終維持著一種慣性,拉扯著我的睏意與好奇心。內容是關於一位男子某天突然拋下年輕的妻子與懂事的孩子,獨自駛入沙漠。後來被弟弟找回,觀眾才慢慢拼湊出他選擇離開的原因。雖然那個答案也算在預期之內,沒有太大起伏。有些人說這部片靠的是敘事手法與畫面營造;無論如何,它確實有種莫名的魔力,讓我撐著眼皮看完。我也蠻訝異自己清醒地看完了整部電影。
散場後,我在電影院旁的小巷裡看到東尼先生正準備點煙。心血來潮之下,我向他要了一根。他似乎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口袋裡掏出捲煙。我將煙草與尼古丁吸入肺中,不知道那是什麼品牌,只覺得它一路從肺臟燒到喉頭。
我頓了一下,望著手中泛黃的捲煙咳出聲來。眼眶有點紅,不爭氣地紅著眼瞪了他一眼。他則夾著煙,在一片煙霧裡訕訕地笑。
我也笑了,或許殘留的電影的敘事手法,或是那沉默的畫面——就叫它電影的魔力吧。我開始向他訴說我的故事。不是因為我認為他會共感,也不是期待他傾聽。恰恰相反的,我幾乎可以確定他根本不在意,我甚至覺得,若是田中哪天死了,他得知消息後最多也只會面無表情的抽一口手中這嗆得令人眼角發酸的煙。但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覺得慶幸。所以我把那些年積壓的情緒,全都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嘛,也不是什麼精彩的故事啦。
大概就是那種鄉下小孩想靠音樂在大城市混口飯吃的劇情。真到了城市裡,又覺得自己混不進去。羨慕城市的繁華,卻又知道自己沒法久留;想念鄉下的安逸,卻又鄙視那樣的自己,像彈塗魚一樣,水裡待不久在陸地站不穩。
前年交往許久的伴侶跟我分了手。因為酒吧是對方父親出錢投資的,後來也只好硬著頭皮贖回,或者說買回來吧。最近剛付完最後一期,手頭也還是拮据。總的來說,就是不爭氣地在這裡哭窮而已。
「前年這個時候,對方本來想約我來看這部電影。但我同事出了車禍,我只能代班。而對方最後留下一句話是——」我頓了一下「我已經不是能欣賞這些事物的人了。」唯一能證明我不是在自說自話的,是那冉冉升起飄散空中有些刺鼻的二手煙與若隱若現的火光。
「雖然我還是不太懂這部電影想說什麼,也不太理解主角的心情,但……有時候,我好像可以明白——」我看了看口袋裡的手機。那支手機早已裂出雪花狀的紋路,螢幕偶爾還會跳出紅藍色的雜訊。時間顯示是清晨五點左右。
東尼先生的目光撇向了閃著雜訊的手機。天還未亮,夜也未全明。空氣裡瀰漫著灰白的朦朧,像霧一樣,讓人有種隨時會被吞噬的錯覺。
「首班車要來了。」在我碎念了兩三小時之後,他終於開口。他甚至沒有看手機或手錶。
「車站旁的松屋,有期間限定的厚蛋培根法式吐司套餐。」他雖沒有邀請我,但不知為何,我還是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
「對了,東尼先生,您喜歡這部電影嗎?」吃完早餐後,我問走得飛快的他。
「就是一部普通的電影吧。」話音剛落,列車進站的聲音也緊跟著響起,他說那是他的車。
「早安。」他說道。正要前往另一個月台時,他又想了想,「應該說,晚安。」
他沒等我接話,轉身就這樣消失在人潮之中,也許是怕我又繼續講下去吧。
我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很久沒好好吃一頓早餐了。雖然稱不上是「早餐」,因為回家之後我便陷入昏睡,直至黃昏才醒來。那個清晨並不特別美麗,沒到能撼動靈魂的程度。
但它卻是一個許久未見的——普通的早晨
—
我會對東尼先生如此記憶深刻,並不是因為他的外表、個性、他身邊出現過的形形色色的女伴們,或他那千篇一律的點酒順序。
我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為有一天,他帶來了一瓶——秩父 2012 年的泥煤單一麥芽威士忌。
或許是因為我極少見到如此稀缺昂貴的威士忌,也或許是因為東尼先生除了寄酒,還提了一個奇怪的要求。
熟客寄酒是常態,但他的要求是這樣的
「我想知道這瓶酒的味道。」東尼先生對我說。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應該還加了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請你喝一杯。」不過我也不太確定他有沒有真的這麼說,還是我自己補上去的。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非常謝謝您的招待。」
老實說,我畢竟是個酒保,對這種年份限量、高價位威士忌的誘惑確實難以抵抗,就像大部分男性難以抗拒美人一樣。
——啊,離題了。
該怎麼說呢,確實是一瓶好酒。
我不能像葡萄酒專家那樣能夠把風味化成詩句、滔滔不絕的抖出各種華麗意象。但這瓶威士忌,除去泥煤煙燻後,留下的是灰燼的味道。
在停止麥芽生長的那一刻,用泥煤與炭火的熱氣將那抹綠意鎖住,定格在它將盎然的瞬間——像是把一段還沒來得及展開的生命封存,確實美麗,但也透著一些遺憾吧。在那片餘灰中,透出一絲雪松的冷冽,尾韻卻如冬日午後的陽光一樣,泛著蜂蜜與橙皮的回甘。
但最讓人驚艷的,是那在舌面與鼻息間久久不散、帶著一點辛辣的煙燻味。
總體來說,是一瓶難得一見的好酒。
我當時信心滿滿地,把這番話說給東尼先生聽。
「是這樣啊——」他先是一愣,隨後挑著眉笑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那笑意裡藏著一絲嘲諷。
「但恕我直言,這種珍貴的威士忌……還是睡前獨自細品比較好吧?」我一邊擦拭著酒杯,還想接點什麼,他卻搖著杯中剛被我倒入的酒,緩緩說
「因為送我這瓶酒的人說,這瓶很貴,要慢慢喝。」他語氣淡淡,瞳孔裡卻映出杯中麥穗搖曳的金黃波光,看著我,然後搖搖頭「所以我才帶過來的。」
「若我慢慢喝完它,或許我有一天,也能喝得出其中的一二吧。」
他垂下眼睛,我無法確定他當時的心情。後來,我們說好了,他獨自前來的夜晚,一晚三杯調酒,外加兩杯威士忌。東尼先生點了點頭,那天他把那兩杯澄澈的金黃,均一飲而盡。
——我至今仍無法確定,他當時說出那句話時的心情。但我很確定,如果他繼續這樣牛飲,那麼這輩子,應該永遠也無法品味出任何威士忌的味道了吧。
—
我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到東尼先生時的對話。他獨自一人前來,似下定決心要將自己寄著的威士忌消滅殆盡。
「我啊,其實是傭兵,偶爾還會做些殺人越貨的勾當呢。」東尼先生在飲下第二杯威士忌後如是說。
「這樣啊……」我倒抽了一口氣「您別開玩笑了。」我吐槽道。
我將僅存的威士忌倒入稜角分明的冰磚上,一邊用攪拌棒輕輕晃動。透過凝聚水滴的杯壁望去,東尼先生的臉有些晦暗不明。
他一手接過我遞過去的酒杯,晃著裁切粗獷的冰磚。
「是什麼讓你這麼覺得呢?」他反問。酒杯在昏黃的燈光下晃動,杯影橙黃。
「東尼先生,您也未免太明顯了。不經意聳肩,右眼角會不自覺瞇起來,眉頭也會皺起來。全身都是破綻呢!」我一邊比劃著自己的臉部和動作給他看。
他似乎輕輕地笑了,然後他開始娓娓道來。
說起一個生於傳統天主教家庭的德州阿拉巴馬小鎮男孩,如何厭惡故鄉的味道——像煙草與牛屎混合。如何窮盡一切離開那座大得發慌的小鎮,又如何在城市裡意會到,一切似乎又小得發慌。他說他哥哥約翰曾因為尿急,把尿尿在他的啤酒罐裡。
「之後所有啤酒喝起來都像尿一樣,全部都一樣。」他將那杯昂貴的威士忌一飲而盡。「但值得一提的地方是在成為普通職員之前,我曾是名魔術師,我和我的三胞胎兄弟一起組成一個叫達拉斯三重奏的組合。」
我沉默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他。
「……所以這個西部牛仔、魔術師的故事要撇除掉哪些,才會是真實的呢?」我接著問。不知為什麼,我無法完全信服他的故事。
他低著頭,像在思索。
「你知道嗎?」
他將目光對準我,然後慢慢舉起右手——
手指比作槍口,對準我,左手托著,像訓練過的老手那樣。
「撇除事實,」他說,「一切都是真的。」
他聲音放得很輕,就像槍聲落地前就被夜色吞沒。
砰——後會有期了。
他輕輕吹著食指尖後,壓低帽簷,如同經典西部片鏢客,吹滅煙哨後的收尾動作,一如初見時那樣,踏著極輕、幾乎無聲的步伐,一無反顧地駛入暗夜中。
—
直到打烊時我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東尼先生寄下的那瓶已空的威士忌瓶子裡塞了鈔票。上頭用潦草的字跡寫著:
tips for Tanaka
而裡頭的鈔票,剛好夠我去換掉那支快爛掉的手機。
—
幾天後,我和後輩聊起偶像團體推出的新歌。後輩非常沉浸於新出的 EP,我先是認同他的想法後敷衍了幾句。
「前輩你啊……一點都不喜歡他們的新單曲對吧。」他忽然說道。
「啊?」我備料的手一頓,問他怎麼看出來的。
「田中前輩的肩膀會往內聳、眉心會皺起來,一隻眼睛的眼角也會跟著瞇起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在說
「全身都是破綻呢。」
不知道為何我想起最後一次見到東尼先生的夜晚,那本是瞄準身後威士忌瓶的子彈不知怎的在空中盤旋了許久,最終還是擊中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