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停雨之日
冉冉在雨裡即使記日,橫豎的墨跡也將暈成無可分辨的水窪與鞋印,泥濘地踩過白紙,風乾後仍然歪皺。
紛亂的日子裡下了太久的雨。染谷末理大多在屋簷下度過,與往常說不上變化太多,依然拿著她不離身的剪刀,嫻熟剪裁一張又一張紙,去實行自她口中言說的命令。不過是遮擋雨的地方在變化,簡陋的營區,哨站,斷裂斜塌的牆體之下,或弓起身來、以肉身為一座傘。她不太介意以何種姿勢剪紙,畢竟紙張怕水。
相葉梢向她提起革命軍時,口吻像是邀請她踏上為操縱者低垂的枝椏一樣。少女一時記不清那是多久以前,友人的紅髮垂散,眸色淺淺,像映出她們類似的笑意,說起要走上戰場的打算,手臂探出,筆直穿透深淺不一的葉片與錯雜枝條,指向不存在卻清晰的前路,或者她勻稱的右臂就是那一條路,路上重疊的樹影不值一提,只看向指尖處、葉隙捧送上的陽光。
她說茉莉,可以把妳也算進去唷?
梢親暱的尾音,是雨點裡唯獨輕巧上揚的、親暱蹭上她的耳尖——什麼時候下雨的呢。
少女噙著笑,卻放下了剪刀。她沒來由地想:這場雨該停了。
雨是那樣,可能驟然而至的無理存在,也從不承諾息停的時刻。她當然停不了雨。她的利刃與紙已經足夠強大,甚至能以如此單薄之姿奪人性命,成為悄無聲息的傳話者與凶器,唯獨畏水與火。所以末理沒有異想天開,她清楚自己的才華與能力,也知道另一種方法。
這場雨該停了。少女低頭看著排列的短靴,隊長日復一日的晨起訓話簡短而類似,按時輪班、警惕四周、當心腳下,相葉梢正繫著鞋帶,她們的短靴都有些大,只能次次用繩結繫得緊實,或許感覺到視線,梢仰起臉輕盈一笑。
她沒有告訴梢與任何人,關於這個念頭。自負的少女本就吝於將視線分給太多無關緊要,尚在校園裡時,身邊也不過相葉梢與永野朝凜,後者在戰爭將世界一分為二時,並沒有與她位在同側。她熟悉這樣的拆分,像剪紙以前把紙張對折,在裁剪成形的瞬間便是註定分離的時刻,她們的路以折線相互對稱卻相反。可她知道朝凜會走得筆直,類似梢遠指前方的模樣,如刀痕劃開薄紙,能穿透樹影與火光。
少女藍綠的眸自那道巨大的折線挪開,不再想會在時陰時雨、水窪與血泊裡持續行走的誰,而是看向天空,那片陰沉濕厚的灰色天空,令她開始膩煩的天空。
而後她看回紙張,重新翻動手腕,比任何一次都要認真地雕琢,包含尖銳的嘴喙與爪,繁複華麗的雙翼,剪刀幾乎要逼迫無生機的紙張生長出花,鳥羽如陽光開散,伸展得堪稱浪費,足以成為十數柄刀刃的空間此刻只是優雅流暢的脖頸,絨羽細膩的肚腹鋪張奢靡。
最終她在雨勢暫歇的時分抱起華美的作品,離開駐紮歇息的營帳,只有一個念頭。
她不想再淋雨了。
造物者說:殺了我吧。
刺穿我的心臟,殺了我吧。
纖白的手指捧起紙鳥的嘴喙,替它攤展開廣闊的翅羽直到遮蓋滿目深淺不一的坑窪,碎散的水面錯落於紙張鏤空之間,鑲成晃眼的點點亮光。少女閉上眼,笑意開綻。
她只不過是覺得夠了。一切皆是,被漫長的時間浸泡得浮腫發白。她不畏血,再多血也會被連夜的降雨稀釋,萬物落入泥濘後皆無可分辨原貌,她的紙張在任務以後破碎,碎散的紙屑落下,於是彷彿,腳下也只是一地紙漿。
戰亂不過是一場雨——可這場經久不停的雨終究透濕了她。
所以到此為止吧,索然無味的,便不必繼續了。一場死亡,在戰事如紙攤開血紅色的內裏時,早就不足為奇。她不想再裁剪無數的利器與兇獸,不想再看隊伍來來去去、每趟來去裡總會缺少幾角,不想行軍、找下一塊足以藏身之所,前進或後退,雨幕灰濛,使人生厭。
可寂靜裡死亡遲遲未來。
末理困惑地眨眼,望見振翅懸浮的鳥兒。它只是安靜,像未曾接收到命令,可是沒獲取命令的剪紙並不會動。她不會失誤。但現實如此,平淡死寂地面對她,像是——造物的少女茫然想到,像是拒絕。
虛脫一般,纖弱的身軀再支撐不了重量,染谷末理跪跌在地。紙張不言不語。紙張當然不能言語,靜默無聲,分明是兩軍休整的對峙時分,無雨的好天氣——革命軍管這樣陰雲的狀態叫做好天氣——只不過深淺的積水滲入長褲與靴,竟難受得令人作嘔。
臉上有冰涼的水痕。
無人的荒廢角落,少女悲鳴出聲。零碎的、斷續的,堆疊相撞成哀嚎,又斷去聲響,像是並不明白如何哭泣卻又哭泣,眼淚無所適從紛紛砸落,陰霾萬里,她像烏雲棄落的孩子,軟灰髮絲遮蓋白皙漂亮的面龐,只剩雨的聲音。
懷裡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像孩子般痛哭的異能者睜開眼,看見修長美麗的鳥喙,應該要刺穿她的前胸、鮮血淋漓的,卻只是低垂,隨著脖頸的動作轉開最鋒利處,彷彿溫柔而纖細、安慰一般,將自己貼放於少女跪坐的腿上。
她意識到自己對紙物動作的解讀,神色一怔。彷彿它,不,末理想著,是牠,是比擬活物的生命體,意志裡生出反抗與溫柔,回絕了她從來不容置喙的指令。
不對。她嚥了嚥哭泣而疼痛的嗓子。她是操縱者,將紙裁切成為己所用的形狀,並施予命令之人,可是,可是——
鳥兒抬起秀美的面龐,迎向雲雨,以喙輕觸少女的手背,可也是這個動作,被淚水濡濕的紙張撕開裂口,自脖頸起,爬上背脊,紙張是多單薄的、背與腹不過是正反面之隔,就在染谷末理出聲以前,破裂的紙傾倒在地,未激起半點水花。
她在死亡裡看見生命。末理惶然起來,心臟怦怦跳動,盯著屍骸。
屍骸。
她想起那個吻似的觸碰,飛鳥的雙眼是對稱的鏤空,鏤空裡曾有生靈的目光嗎?她想起沒有被實踐的命令,違逆的理由,想起她逃離雨季的念頭。她看見或乾或溼的地面,紙的屍體臥倒其中,橫亙駭人的裂縫,然後看見更多的、殘缺不全的、碎散無可挽回的、撒落爭戰中或只她一念之間的紙,漫山遍野,鋪滿她行至今日的路。
她突然看懂那遍地全是屍骸,屍骸裡又讀見愛。
少女伸出手,不是更靈活精巧、執掌利器的左手,而是執紙之手,顫抖地觸摸那道貼合地面的紙縫,縫隙下一地泥濘。
梢說:「我在找妳。」
視野朦朧裡,她看見棕紅的短髮,友人嗓音甜美,末理瞇起那對上揚的眼睫,如同往昔地笑,可笑顏裡淚光遮覆了景物。她此時環抱著雙膝,未完成使命的紙躺在身側,透出潮濕的涼意。她的朋友顯然不理解這副光景,問她為什麼要哭,蹙起的眉可能疑惑,或者不悅。甚至不足鞋底深的水坑橫在兩人之間,卻竟然顯得遙遠。
「⋯⋯因為我活下來了。」染谷末理說,並沒有多加解釋,也知道梢不會再問。如她所想,梢只是伸手,那低垂攤展的五指,與樹下向她遞來的邀約重合。末理將手放進那樣絕對的掌心,任由她牽著她往回走。
紅髮少女步伐依舊,比她的步距更遠一些,目視前方,而她低頭看著對方的短靴跨過水面,看見藤蔓般盤繞的繫繩,少女踏著藤蔓,穿越廣闊的寸草不生。
親愛的茉莉,梢會甜膩地連起讀音,那樣的甜意在戰火下也未改變,末理想,那麼妳揚手指向未來的指尖,也不會有任何遲疑吧。她行過紙頁,梢踩裂枯枝。
「按時輪班,警惕四周,」她喃喃唸起雨日的叮囑:「⋯⋯當心腳下。」
梢回過頭來,不明所以地勾唇淺笑,而末理對上淺灰如自己的明亮眼眸。
因為我活下來了,梢。她想著,終究無法對如此相似於她的笑顏開口。因為輕賤生命的我活下來了,看清腳下的屍骨,而屍骨裡曾經有愛,住在每雙由我剜刻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