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落下之前

暴雨落下之前



艾里夫把手伸出窗外:「下雨了。」


與這座房子相鄰的幾個屋子裡,人們的人頭從窗戶或門縫探出來,小孩們哇哇大叫,躁動難安,在淋雨之前又被母親按回房中。她們看向遠處的廣場,身披羽衣的薩滿正手舞足蹈,幾位村民對此頂禮膜拜。德里克從艾里夫的身後繞出,在窗邊單手叉腰,對這場難得的降雨無悲無喜。女人不被允許參加祭典,德里克·加納是個例外,他多年來自力更生,一輩子只信任兩件事情:農物上如期而至的害蟲,以及自己。龍王的威名在他的世界裡如石投水,除了轉瞬即逝的漣漪,命運從未在他的人生中掀起風暴。他從西里希遷徙而來,至今已有五十五歲高齡,與西里希背靠海港的繁榮不同,小牛山上族群稀落,各不相干,他們種植的田地足以養活自己,繁殖的家禽以世代為稱,直到乾旱來臨之前,德里克對這份安寧可謂心滿意足。如今,他看向賣力的薩滿,眼中只有漠然:「這場雨又能救得了什麼呢?」


艾里夫看見對面的窗戶裡升起一顆細小的腦瓜,一雙大眼滿是好奇。他回以微笑,那張臉迅速從窗邊消失不見。他笑意未消,張嘴時還是輕柔的口氣。


「我想他們仍在努力。」


德里克冷笑:「你認為那叫努力嗎?你不了解這個地方,這裡與以前大不相同了,艾里夫。」


西里希到小牛山雖然順路,徒步而行卻仍有不小的距離。德里克幾乎無法忘懷見到艾里夫的那個下午,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孩在草原的一端出現,臉頰發紅,嘴唇乾裂,在看見德里克之後就毫不猶豫倒進草地悍然大睡。他同時提著果籃和小孩走入家中,艾里夫從深夜清醒起來,在桌上倒下兩杯水,聲音驚動了睡夢中的德里克。小孩沒有變聲的嗓子清亮甜美,說,謝謝您,好心的陌生人。德里克在黑暗中靜坐數秒,對如此得心應手的反客為主竟無言以對。這是我家……話到嘴邊,德里克又說,算了,你去睡覺,我們明天再說。當德里克在隔天得知艾里夫和母親大吵一架,離家出走,才一路走到小牛山時,心裡也想,他的確不能和一個小孩計較什麼。兩人一別數年未見,相識頗有淵源,交談間才緩慢復甦起久遠的嫻熟。他看著遙望窗外的艾里夫,終於問出從相見起就埋下的疑惑:「你來這裡做什麼?」


「順路而行。我之前在西里希祭拜故人,之後在克姆逗留了一段時間……照這樣走下去的話,我的下一站該是俄德。」艾里夫轉過頭來,彎起雙眼,「而且我很想念你,德里克。」


「沒大沒小。」德里克打笑,雨聲之中,他的喜悅沒有持續太久。


「我要走了。」德里克說。


「什麼時候?」艾里夫問。


「就在雨停之後。」


薩滿搖擺著手中的皮鼓,一聲聲敲擊響徹雲霄。艾里夫走出屋子時,烏雲的陰霾已經散去,德里克牽起飼養多年的愛馬,和艾里夫沿途步行。他們經過擱置的工地,荒廢的園田,一條道路上立滿嶄新的木牌,指向的地方都荒涼一片。艾里夫不解:「塞爾莊園呢?塞爾夫婦所有的莊園曾經是這裡最大的地方……」


「他們早在一年前把所有的家禽全數出售,莊園則用以改造成巨型花園。」德里克不以為意,「就是你看到的那塊地方。」


艾里夫注視著某片枯死的花田,不再說話。


他一路將德里克送行至路口邊緣,德里克翻身上馬,狐疑地問:「你真的不需要我送你一程?」


艾里夫搖頭,「一路順風,德里克。」


他得到德里克的允許,在離開之前都可以隨意使用他曾經的房子,由於德里克聲稱再也不會回來,屋裡的東西也被完全交代在他的手上。村里的人苦於飢餓,對艾里夫的到來沒有熱情相迎,自然也沒有猜忌的閒心。朱安妮塔卻不這麼想,她貴為薩滿,化名朱安妮塔·赫普威爾,此時滿村瞻仰,收益不菲,艾里夫卻對她全無崇敬,這足夠讓她警戒起來。朱安妮塔從業至今,招搖撞騙,結仇之多,依舊順利活到二十出頭的年紀,除去通天本領,還靠謹言慎行。正當她盤算著自己的出路,滿心忐忑來到祭祀之所時,發現艾里夫竟在那裡恭候多時,甚至和村民們打成一片。朱安妮塔警鈴大作,走上前去,不忘操持著神神叨叨的口氣:「何事喧嘩?」


「大師!」一位男子迎了上來,「艾里夫說他可以幫助我們。」


即便自己是因此而得以矇騙全村,朱安妮塔還是對這群人毫無戒心的樣子咬牙切齒:「神聖之事,豈容外人插手……」


艾里夫沒有參與爭辯,周遭卻刮起一股輕柔的風來。朱安妮塔感受到風勁逐漸向上,模糊的低語傳向天際。她看向眼前的男人,他置身於風波之中,屹立不動,纖塵不染。風聲停止之後,朱安妮塔說:「這是天賜的能力,源於尊敬的龍王。看吧!龍王並未把我們棄之不顧,我早已知曉他的到來,只是特意予以考驗。我們需要更加虔誠,讓心意抵達蒼天。艾里夫,勞煩你,站在我身邊。」


她料定他是同行。


起初,朱安妮塔對他防範有加,入夜時輾轉難眠,唯恐艾里夫在夜裡敲響房門,要從她這裡威逼利誘,分一杯羹。她愛財如命,為此捨身冒險,唯一的夢想就是在王都購置土地,安享晚年,雖然困難,但她從未放棄。於是她在床上打定主意,有人敲門的那一瞬間,她手中的刀子絕不留情。朱安妮塔在每一天的夜晚嚴正以待,敲門聲卻從未響起。她驚奇的發現,艾里夫似乎是個純粹的好人,當然,她更習慣將這類人稱為傻子。艾里夫是個純粹的傻子!朱安妮塔在心裡猖狂大笑,看起艾里夫來順眼許多。她放下戒心,繼續祈福,不想這天夜裡,艾里夫居然真的敲開她的大門。朱安妮塔瞪大雙眼,背手持刀,而艾里夫只是站在門前。


朱安妮塔開口:「有什麼事,艾里夫?」


「村民正在苦惱。」


「感動龍王並非一日所為。」朱安妮塔說,「他們需要耐心。」


「不是的,大師。」艾里夫說,「村里的人已經拿不出貢品了。」


夜裡降下一場大雨,黎明之後,薩滿失蹤的消息傳遍全村。艾里夫來到一處廢棄的田地,想起在那道路口中,德里克目視前方,背影決絕,艾里夫從中看出眷戀。


他問:「你改變主意了嗎?」


「……這裡曾經遊客成群,天然的景色和遊牧的風情讓它熱鬧非凡,帶來的收益遠比農耕要多。它被作為觀光地開發,翻弄田地,建造設施,最開始,這些行為帶來一定的收效,漸漸地,他們開始消失,被破壞的農田卻無法復原。再然後,就是旱災。」德里克拉起繮繩,「我不會再踏足這裡,你也儘早離開吧,艾里夫。」


因為這裡無藥可救。


身後傳來一陣動靜,艾里夫回頭看去,正是村子裡領頭的青年男子。迫於口糧不足,他看起來十分憔悴。


「求求你,艾里夫……」他哽咽著,「幫幫我們吧。」


艾里夫的臉上滿是哀愁。


「我想我無法接替她的工作,阿爾曼。」


朱安妮塔在馬車裡和他四目相對。


「……所以,你說完這句話,就這樣走了?」


艾里夫認真回憶後,重重點頭:「是的。」


一路顛簸,她屁股發酸,商團的乾糧難以下嚥,睡眠質量遠不如在小牛山的時候,隨行人員畢竟別無選擇。朱安妮塔重新成為凡人,面臨熟悉的柴米油鹽實在笑不出來,只能擠出幾句哼哼:「好吧,挺出乎意料的,你不是個濫好人嗎?我的意思是,我還以為你肯定會留下來繼續幫助他們呢。」


「我確實沒有辦法撒手不理。」艾里夫說,「儀式之外,我曾經勸他們重新拿起鏟頭。」


朱安妮塔眉頭一皺:「什麼意思?」


「人們需要精神上的慰藉,這種力量相當可觀,朱安妮塔。人們從中受到鼓舞,藉此得到前行的勇氣。您的心意十分可貴!不過,他們還是太依賴於此了。」艾里夫微笑起來,撥開馬車的簾布,看向未知的遠方,彷彿視朱安妮塔為無物。


「真是可惜……」他說,「他們最先放棄了這片土地。」


馬車裡一片死寂,朱安妮塔沈默起來。


她對他有諸多揣測,而今才意識到,她從未真正看清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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