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來臨
雨神織就的細密簾幕從遠方山頭延續到瓦勒的空中,同淺灰色的連綿雲海一起,將本應灑落大地帶來生機的陽光藏到身後。
「咚咚、咚咚咚……」水珠落在磚瓦上的聲音是在這片大陸土生土長的伊莫頓人聽不慣的。若非正佇立窗旁,隔著一面剔透玻璃向外看,懷林根本無從判斷落下的是豆子還是稻米;該躲進遮蔽物下方還是繼續雨中作業。
深色指腹搭著窗台,柔軟舌尖點在齒後,一齊發出雨露打在帳篷布上的聲音,「噠噠、噠噠噠。」
他和這場雨一樣,都來得太早了,只能用這種方式消磨時間。片刻後,懷林先雨一步停止繼續發出恐怕有些惱人的聲響,略略側著首,放眼往街上望去。
只見一個人影舉著看上去沉重不已的厚實雨傘,七八個人戴著略顯笨拙的寬沿皮帽,無一例外的是快速濺起水花往另一個方向去的腳步。
他知道傘的價值比皮帽高得多,但倒是第一次知道差距有這麼懸殊。
除了恰巧觀察到的瓦勒人民消費力差異之外,懷林的另一項發現是自己等待一日有餘的人不在他們的行列之中。
他應當會撐著傘,而且比那些人從容優雅。
目光往另一側的商會挪動,不同於降雨或日落就必須暫停運作的農牧採集業,那兒無時無刻都是一片燈火通明,窗中人影來去無數,彰顯著裡頭的忙碌。他不曾進去過那幢建築,但隱約知道裡頭負責的業務是貨品、人力與車馬的調度。昨日與運送藥草的車隊分別後,負責人潘恩似乎就是去了那裡。
鄰近礦坑的瓦勒土質過於密實,即便能用鐵鋤鬆動硬壤,裡頭混有的石灰、砂礫也無法供給作物養份,甚至會阻礙根系吸收本就不多的營養;此外,富含礦物質的水硬度太高,完全不適合用以灌溉多數植物,從北方開道引水而來的成本更是不符經濟效益。
如此一來,與其在每處都開闢農田,倒不如靈活運用各地特色,好比人要因材施用,地也要因地制宜。瓦勒的特色正是地處中樞,適合作為貨品與人力的中繼站,生存與開發所需的一應資源就像眼前建築物中上演的那樣,全賴活絡發展的貿易網路輸入。
——這些觀念自然不是從未離開過此地的懷林生來有之的,而是來自海洋另一端的賽繆爾教他的。
打半年多前在馬哈有過一面之緣後,他倆又意外因合作再次牽上線,書信往來越發頻繁之下,更在不久前開始定期碰面。此行正是由於雨勢的影響,懷林才提前自馬哈出發,想當然爾也比賽繆爾還要早抵達得多。
連日大雨讓自己負責協助栽種的那片藥田必須提早搶收,並且趕在枯黃前送達瓦勒進行烘烤一事完全在預料中,但馬伕口中「聽說亞拉桑那裡到處都在淹水,要我說——」的話語就全在意料之外了。直到在舒適的椅墊上坐定,車輪也轆轆馳騁在微濕的岩路,懷林仍是沒想起來馬伕的後半句說了些什麼。
萬物有靈,雨是神的恩澤,大雨是神廣被四方的福祉。人們之所以能夠安然居住在這片大陸上,沒有一項要素不是神靈賜予的,甚至連阿斯特拉人三十年前能成功遠渡重洋亦是自然應允的結果。縱然如此,懷林心知肚明阿斯特拉人多半不會這麼認為,他們很可能根本不相信這一切,因此,他無法不擔憂這位居住於亞拉桑的親切朋友。
他想知道他們究竟會螳臂擋車,掉以輕心;還是懂得順應神靈,明哲保身。
作為想像中那位可能會輕忽自然偉大的阿斯特拉人,賽繆爾尚算輕巧的傘率先自車中伸出、張開,接著是他比上好煤炭還要漆黑的高筒靴,最後才輪到穿著厚領斗篷的身軀,行雲流水地在暗沉潮濕的暮色裡,避開風中越發歪斜的雨點。
「沃柏頓先生您好,台階不乾晶,請注意腳下。」
謝過捏著帽沿匆匆叮嚀,又匆匆走進雨中的加工廠副廠長,他踩著輕快腳步踏入商會。
將已經完成造冊清點的貨品粗略掃視一遍後,才詫異地發現馬哈那裡栽培的草藥比預期還要早了兩日抵達此地,加工廠的廠長也在昨日早晨簽署點收確認文件,並將全數藥草運至廠中進行烘乾、研磨、分裝等手續。一切井然有序,有條不紊,就是進度全向前推進了一天。
輕扯束縛頸項的寶藍領帶,與此同時,身後響起車隊負責人的聲音,「沃柏頓先生!我還以為你明天才會到這呢。」說著,他探頭去看賽繆爾手中的文件,喋喋不休地補充:「你在看這次的藥材嗎?馬哈那邊也開始下雨了,但因為提前採收的關係,這批貨沒有損失太多,數字應該都還對得上吧?」
誠如他所言,暴雨前搶收並快馬加鞭送來瓦勒是極為正確的選擇,播種後的預估產量亦與前天的實際到貨量相去無幾。賽繆爾對此並不意外,識人之明他還是有的。「做得好,潘恩。」闔起冊子,賽繆爾朝男子笑笑,「時間不早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潘恩擺擺手,直道自己在其他部門還兼了一份差事,是恰好看見外頭停的馬車才過來打個招呼。說罷,他像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瞇著眼調侃道:「對了,老闆可真放心啊,就這麼把自己家的鑰匙給懷林。」尾音落下,他還想繼續調笑,卻迎來一記銳利眼刀,嚇得他不由哆嗦了一下。
「潘恩,」適才還溫和的語調驟然冷下,賽繆爾凝視潘恩那雙彰示著外來身份的藍綠色眸子,不輕不重地警告道:「你應該記得錄用條件,以及入職後簽下的合約,對嗎?」
被這麼一瞟,潘恩知道賽繆爾定是誤會自己的說辭了,連忙擺手澄清:「我可喜歡懷林了,我的意思是家裡鑰匙這種東西連好朋友都不見得會給吧!不是要針對他,你不要冤枉我!」長年負擔粗活的有力雙臂仍舊在空中擺著,又神色驚慌,將「我沒有看不起伊莫頓人」展現得淋漓盡致。
趕在老闆開口前,潘恩使出饒是賽繆爾也無法反駁的絕招——「我又不是不認識懷林,你家也沒有點心,他這兩天搞不好都坐在窗邊看外面的雨,連本書還是什麼的都沒碰!我能懷疑他什麼!」
賽繆爾啞口無言,潘恩則是一溜煙地跑了。
捏捏眉心,他意識到自己確實有些反應過度,失了原有的分寸。
不論是安排到馬哈栽培藥草的農人,還是負責運輸貨品至瓦勒的車隊成員都是他親自挑選的,從面試過程到正式雇用,都再三強調這份工作中不允許任何的歧視行為。所以潘恩那番話只是打趣,並無其他含義。
事實上,大概也沒有理由怪他開那種玩笑,畢竟無關族類,將自宅鑰匙複製一份給朋友似乎真是有點衝動。
但他有他的理由。
理理衣襟,賽繆爾大步走向商會門口,支起傘往對街的家門踱。想起潘恩的話,他不經意地往窗戶看去,儘管燈火亮著,卻不見人影。一面推開門,他一面想著潘恩猜的也不是很……
「我剛剛從窗戶看到你了,怎麼樣,數量都正確嗎?」
不,潘恩還是挺會猜的。
「都對,辛苦你們了。」
將傘勾上傘架,斗篷也掛在玄關的衣帽架,賽繆爾從大衣內袋裡取出一小盒精緻的茶點交到懷林手中,讓他先開動後才走進臥室換上休閒服。再回到客廳,那人果真沒有客氣,已經將樹葉造型的小糕點按數量分作兩份,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靈動的金眸黏在點心上,全然沒有注意到賽繆爾已然回到桌邊,直至那隻骨節分明又白皙的手伸向花瓶中的洋桔梗,他才堪堪抬頭朝著人笑道:「漂亮嗎?在他們清點之前買下的。」聞言,賽繆爾先是一頓,才勾勾嘴角說:「下次就直接拿,你種的東西付什麼錢。」掌心轉而搭上雕花椅背。賽繆爾就座,一手拿起分配得公平公正的那碟茶點,一手執起銀叉,正欲品嚐的動作和放鬆的神情卻因懷林的一句話硬生生僵住。
「這樣不就成了手腳不乾晶的伊莫頓人了嗎?」
「……懷林,這種話是誰說的?」
「嗯?啊、我知道本來有些阿斯特——」
「懷林,你們不應該被人這麼說。」
輕含餐叉,懷林瞥開視線不再看對座的金髮男子,大有絕不招供的意思在。
他倒不是聽不出那人是在嘲諷自己,也無意包庇,但種族間的歧見本就不是短短三十年能掃除的。一旦開口,只怕會影響藥草加工,延誤了最佳處理時機,略帶濕氣的植物可禁不起任何一秒的耽擱。剛才順口說出來也只是想模仿那人的古怪語調,孰料賽繆爾的反應之大,連帶著讓他又想起了當時的不悅。
無奈地看著那張瞬間變得悶悶不樂的臉,賽繆爾從自己的器皿中挪了幾塊糕點過去。
——即便懷林學得很不像,但那種獨特的口音他只在一人嘴裡聽過。
他不會容忍有人在自己的手底下出言不遜。
不同於仍在意此事的賽繆爾,當盤中多出幾塊帶有果香的樹葉狀點心後,懷林的盤子和悶悶不樂很快都一掃而空,也有了轉移話題的心情:「聽說亞拉桑到處都在淹水,你家還好嗎?」
聞言,賽繆爾暫時將那件事往旁一擱,語氣中卻沒恢復幾分輕鬆,反倒添了些沉重,「我家那一帶地勢稍微高些,所以還沒有大礙,但西部那片有部份地區幾乎每天都泡在泥水裡。」
神靈只是想恢復森林中因為某些阿斯特拉人濫墾濫伐而流失的生機而已,等祂找回平衡,天空就會再次放晴,萬物也得以復甦。懷林想這麼說,但看著那對流露出擔憂的湛藍雙眸,他實在難以啟齒。
賽繆爾注意到好友複雜的神情,只當他是在思考暴雨將會持續多久,便靜靜地將面前僅剩三兩塊的點心吃下,然後把桌面收拾乾淨,再為兩人泡了壺茶清口潤喉。
「我這一趟只是來看看你是否安好,順便辦點事,沒辦法久待。」在氤氳的茶香白霧中,賽繆爾隨口一提,成功引起那人注意,「明天午後就要再回亞拉桑了,增建堤防需要的人力只多不少,沃柏頓家族也參與其中,現在的進度又不如預期,我不能離開太久。」
阿斯特拉人說得輕巧,伊莫頓人聽了卻是一愣。
懷林早些時候就在部落中聽見風聲,到了瓦勒後,關於堤防正如火如荼興建的傳聞也逐漸增加。聽得越多,他越不明白為何要用這種破壞自然的方式阻止神靈降下的一切,想找到答案,卻又不知是否該開口。
這回,面對的是一向耐心傾聽他想法的賽繆爾,懷林便不假思索地問出聲:「為什麼要蓋堤防?砍伐和挖掘只會更加觸怒神靈,招致更嚴重的災禍,混濁的泥水就是一種警告。」說罷,他看見賽繆爾似乎愣神了片刻,彷彿在斟酌用詞,「這場雨下得太久又太大了,再繼續下去河川就會暴漲。」
賽繆爾不太確定馬哈是否發生過洪患,但怎麼說亞拉桑也曾屬於伊莫頓,在地勢沒有變動的情況下,也許昔日的亞拉桑就發生過水災。只是那時的伊莫頓人和現在一樣,一味順應天氣的暴虐,視致災性豪雨為神明降下的甘霖或應當乖巧承受的懲戒。
他不能說這種萬物有靈的信仰有什麼錯,長久以來伊莫頓人恪守的就是這些,對自然的崇拜已經融入他們的生活裡;但同樣的,他也有自己的堅持,斷不可能坐視亞拉桑的一切被流水推向再也回不來的彼方。
示意懷林稍等後,賽繆爾取來紙和筆墨,在他的注視下壓平微捲的紙面,吸取墨水的潔白羽毛在上頭舞動,不多時就勾勒出一幅簡約的地圖,並於留白的區域一一填入地名,隨後圈起河流上游及亞拉桑。
看著,懷林指向高原,又點點亞拉桑西北部。
他依稀記得曾聽村中長輩聊起六十年前一場滂沱大雨帶來豐沛水量,同時將河川上游的沃土併著沿路泥沙攜至亞拉桑附近。使得那一帶的作物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高產量,時人都說那場雨是山神與河神對伊莫頓人的體恤和嘉許——雖然那位長輩是出名的老糊塗,懷林當時也沒想過和其他長者求證,但無論是否屬實,降雨捎帶泥沙又鬆動土壤,確實能在下游平原處層層堆積,形成適合多數作物生長的沃土。
這麼想著,他也說了出口,末了補上一句「水災只是一時的,雨停之後就會慢慢消退不是嗎?」
異族間針對相同議題的切入點和關心之處南轅北轍,賽繆爾感到新奇之餘,也很高興懷林能放心地對自己發表見解,同時十分慶幸自己是唯一聽到這番言論的阿斯特拉人。
「那裡並不是以農耕為主的地帶,如果洪水湧進亞拉桑,所有建築和港口都留不住,裡頭的居民也是。你知道那裡的地形,洪患一旦來了,根本沒有能藏身的地方。」他耐心為懷林解答,並於紙面上圈起正施作工程的區域,「只要在這裡建造足夠堅固的堤防,就能阻止暴漲的河水直接摧毀整座城市。」
伴隨好友的解釋,懷林彷彿看見暴漲的墨水從高原而來,填滿紙面上由簡筆描繪出的溝壑,並持續前行,以破竹之勢席捲位於海口的亞拉桑,所到之處俱被暈成一片死寂的黑。也許數日後雨停,水流攜來的軟泥、腐土與豐沛水份會覆蓋原先存在的一切,如此,那一帶確實會形成適合作物生長的良田美地——但那處的阿斯特拉聚落也將被吞沒,潮水退去,恐怕無人能生還。
原以為既已開發了諸多區域,阿斯特拉人就不應再干涉過多自然之事。然而,生命亦是神靈賦予的,若不建堤防攔住河水,大量生命的逝去又何嘗不是平衡的崩壞。
蓋與不蓋,沒有哪一項能夠真正面面俱到。
沉默半晌,懷林抽走賽繆爾手中的羽毛筆,在施工地附近的森林中畫了兩個圈,然後抬頭注視那雙漂亮而平靜的海洋,道:「這裡有很大的岩石,岩石附近有一個可以容納幾人的山洞。」
懷林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他親手畫出的兩筆圓圈究竟算對信仰的背棄,還是為神靈的造物盡了心力?無論如何,他不希望森林被破壞;也不想聽聞亞拉桑傳來惡耗;更不願看見賽繆爾的憂愁,「如果雨勢太大的話,不要勉強,注意安全。」
獲得預期之外的反饋,賽繆爾道了聲謝。訝異之餘也鬆了口氣,他不希望文化差異成為兩人之間的隔閡或造成任何衝突,這份友誼無疑是珍貴而來之不易的。
最初家族選擇亞拉桑作為沃柏頓位於黃金大陸的據點,看中的無非是優越的地理位置和相對平坦的地勢。卻無人能料到當前的排水系統根本不足以應付突發又持續不斷的暴雨,只能用建築堤防這種挑戰兩族關係的方式來試著度過洪患。
收起被塞回掌心的筆,賽繆爾帶著笑意收拾桌面,懷林也起身,熟門熟路地將茶具端進廚房,在默契中結束今日的談話。
———
隔日午後,懷林站在門前目送賽繆爾踏上馬車。
坐在車廂中,賽繆爾向外頭的好友開口:「我想下次再見,應該是雨停之後了。」懷林了然地點頭,「嗯,下次見。」說罷,他又問:「下次還要交換點心嗎?這次實在太趕了,我來不及準備。」
「當然,我還有很多想和你分享。」
車輪在稍小的雨勢中前行,平穩駛往南方。賽繆爾明白阿斯特拉和伊莫頓之間固然有諸多觀念、文化上的衝突,但倘能放下成見進行溝通,最終或許就能學會包容彼此的差異,並協力將這片美麗的大陸引導向不那麼完美,卻人人都能和平共存的未來。
昨日的談話正驗證了這一點。
當馬車消失在視野裡,懷林也慢悠悠走向加工廠,想看看三天前送至此地的藥草處理得如何。越過大門,他看見廠長身側站著一名陌生的阿斯特拉男子,上前打了聲招呼後,他才得知上一任副廠長不知何故在昨夜被辭退了,眼前這位正是來接替他職務的。
似有所感,懷林回過頭,朝已經沒有馬車和那人身影的南方看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