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禮頌歌

晨禮頌歌

漠海商事@Sharif




星子鑽入鼠尾草藍的絲絨布,隱沒了。而遠方山脊已鑲上一道若有似無的玫瑰色。當夜晚如浪潮急流湧退、只餘下輕淺的海沫,黎明便在悠揚的晨禮頌歌中臨到。


在水盆中淨手後,謝理夫將織毯整齊鋪在地上,並且緩慢、謹慎地調整方向。麥岡,柴爾莫茲堡的南方,再向西偏一些。落腳的第一晚他便已尋好位置,在準確的方位上擺了一本經書作為標記。那裡正好有個破舊的小木櫃。


事實上,整棟旅社都破破爛爛、飽經風霜,歲月使得木頭地板咿呀作響。挺過蝗蟲過境的十字軍並沒有使它更加穩固可靠,而是更加行將就木--即便如此,它仍舊屹立於柴堡郊外,百年來為即將遠行的旅人提供棲身之所,至少不必餐風露宿。


他曉得憑著穆赫辛家族的徽記,完全可以到更繁華的、阿拉拔斯人聚集的街區,住在比這裡豪華十倍、整潔二十倍的旅館中。但那也意味著,他必須承受所有慈愛而嚴厲的審視--迷路的穆赫辛羔羊,曾經如此糊塗!他們如此說。願真尊護佑,讓穆赫辛的次子謹言慎行,不再犯下錯誤!--如果在那兒,哪怕他禮拜的方向只差了一根手指的距離,也能被說三道四。不,在他還沒鋪織毯之前,他們就會派人來「指導」他敬拜的方向了。


他好奇,若那些傢伙看到現下房裡的布置,能不能發現其中的巧妙之處,一點小小的逆反。朝陽乍現,金絲線穿透琥珀色的眼珠,撫亮桌上的經書,以及擺在它後頭的、極為樸素的細頸陶瓶,一枝廷拔的鬱金香孤立其中。晶亮的水珠綴在艷紅的花瓣尖兒上,光彩炫目幾乎能使經書華美的封皮黯然失色。


謝理夫凝視著花朵,默默計算在旅團拔營啟程前,它是否會凋萎。接著在頌歌即將結束之際,將膝蓋與額頭貼伏到織毯上。






隨著最後一滴晨露凝落,柴爾莫茲堡也喧鬧了起來。


三月一日,日出不久。


無論旅途長短,做好充足的準備是身為一個商人的職責,自幼便跟隨父兄與商隊四處行商的謝理夫深知這個道理,也擁有這樣的能力。只是過去總是整個家族一起旅行,從麥岡到薇涅沙、行經梵宮後跨越山脈、北至柴堡南至阿拉拔斯海,都有他們的足跡。而這次卻是他隻身一人,跟隨陌生的商團行動。「向東,我們必須向東,」父親的指尖劃過柴堡向右移動,停在鹽堡,那是他們還未拓展的路線,「戰事已告一段落,沙漠裡的綠洲必須添上穆赫辛的足跡。你去吧,帶著嶄新的路徑歸來。」


父親甚至不在乎三姊妹名義上仍然是個聖督商團,謝理夫隱約能在父滄桑的眼裡看到曾經那尚未變得圓滑、還沒向其他長老妥協前的、年輕大膽的光芒。但當然,身為族長的他還是深思熟慮過了,由謝理夫代表穆赫辛前往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第一,他三十七歲,足夠歷練。


第二,他至今單身,沒有家累,在沙漠裡有什麼三長兩短(這是很有可能的)也無妨。


第三,他在信仰方面記錄不良,加入聖督商團反而不會引人側目。


想到第三點,謝理夫眨眨自己因失眠而惺忪的眼。


走這一趟,他實在沒什麼好抱怨的。只是來回耗費八十日的征途,再算上在鹽堡必須停留的時間,距離下次到薇涅沙的機會實在遙遙無期。雖然......在薇涅莎,他也不確定自己還有什麼「被允許」期盼的。


每次到薇涅莎,精緻的工藝品或紅酒都吸引不了這位商賈少爺的興趣。他總是悄悄脫隊,離開琳瑯滿目的貿易市集,來到濱海的玫瑰聖母院附近。這是他不被允許進入的地方,只好在附近兜兜轉轉。


他還是個小男孩時就在那兒兜兜轉轉了,就像一隻迷茫的小沙鷹。


為的只是再見一次也好,想再看一次那雙眼睛。


並不是每次都能那麼幸運,有時到商團離開那天都沒能如願。也許這次更不幸(畢竟信仰不堅定,搞不好天遣會來得更早一點)沒能從沙漠平安歸來,那麼上次見面也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上次......謝理夫的眼睛黯淡了下來。


最後一塊乳酪塞進嘴裡、連一口都沒吃的紐結麵包隨手掛到駱駝鞍的把手上。跟三位一體的義涵無關,他只是覺得這玩意又乾又鹹,老是把嘴裡的水分給吸走,害他嘴乾。


反正這種麵包耐放,啟程後如果有人嘴饞還可以享用這一份--或許是莫布勒比?剛剛在餐桌上他吃得津津有味。至於那個要搭順風車回老家的東方醫者格日勒,啃他自己的苦藥材應該就能飽了。他們都是過去在各地貿易時相識的夥伴,本來無時無刻都在移動的人很難互通信息,沒想到在三姊妹商團遞交入團文書時,看見了他們熟悉的名字。


名字旁邊還有抽象到讓人費解的肖像畫。莫布勒比是一大團炭筆痕跡裡頭吝嗇的點了兩點藍色顏料;格日勒則是......一個人頭旁邊畫了兩大個黑色的紐結麵包?(合理猜測,可能是指辮子)想到這裡謝理夫忍不住笑了出來,搖搖頭打開手札,準備最後一次清點貨物。




「心情看起來很不錯呢。」




謝理夫愣了一下,瞳孔驟縮。


是幻覺?是從情感過於豐沛的記憶中飄出來的聲響?都怪他剛才胡思亂想導致神智恍惚,否則怎麼可能那麼真實--那宛如綠洲之泉流淌過耳際的清澈嗓音,在夢裡出現過無數次的嗓音。


真實到讓他相信,轉過身去的時候會有人站在那兒。



謝理夫回身的那一剎那,只見日思夜想的那人正舉起右手放在額前,彬彬有禮地用阿拉拔斯語向他祝好。那不慌不忙的優雅模樣,彷彿他們每日都如此理所當然的彼此問候;而那雙比綠松石還要青翠的眼,正含笑望著自己。


謝理夫幾乎不能言語,以至於無法回禮。




一朵顯然才剛被鉗下、夾進書裡的新鮮鬱金香花箋,從愕然散開的書頁裡滑落,輕輕墜地。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