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晚安〉1
雨子2020/12/24
〈不治之鎮2〉 劉枝之、李昕、黃家豪,聖誕節賀文。
劉枝之不喜歡早晨。
他會感覺自己跟昨天不是同一個自己,又似乎是同一個。
劉枝之在浴缸裡醒來。縱使處於睡眠,人體的細胞組織卻不會停止運作,隨時都在進行死亡輪替。劉枝之凝視自己的指尖,動一動,他就這樣盯著手指看了很久。
總覺得,對這個新的自己一點實感也沒有。
劉枝之蜷縮身體成團,潔淨的白瓷正透著涼氣,寒涼傳導到皮膚讓他發抖。他伸了個懶腰,理解到時序進入冬天,已經不再是能睡在浴缸裡的時節了。
劉枝之走過寒風刺骨的街。
純白色天空中紛飛的雪花,靜靜落在劉枝之的粉紅色短髮上。
在清晨的陽光裡,聖誕老人站在路邊,那鬆垮垮的白色鬍子掉了下來,他狼狽的在寒風中努力將假鬍子弄回原位,持續對行人發送手裡的傳單。
行人匆匆,沒有人願意從溫暖的口袋裡抽出手,讓自己的手受到風寒。劉枝之走過去,伸手接過一張傳單,看見聖誕老人對他感激的笑。
那是一張基督教教會的傳單,寫著聖誕節平安夜的音樂會邀請。
這個世界上才沒有神呢──
劉枝之將傳單扔進街邊的垃圾桶。
聖誕節,對某些人來說,是他們的神降生的日子。
是人們回到溫暖家鄉團聚的幸福節日。
不過對劉枝之來說,不重要。
劉枝之不喜歡聖誕節。
聖誕節對他來說是充滿謊言的節日。
這是他來到這座城市以後的第一個聖誕節。
前陣子,當他看見商店街開始出現裝飾華麗的聖誕樹,他才發覺,聖誕節就快到了。
商店街上充滿聖誕老人、雪橇、麋鹿的擺設,都是虛假的死物。醫院大廳出現塑膠聖誕樹,樹下堆滿包裝精緻的禮物,都是只有殼的紙盒,醫院外頭擺設一排塑膠聖誕紅,招搖鮮豔的綠紅葉。
據說,聖誕老人身穿綴有白色雪綿的紅大衣,他會熱情地將每個人擁進他那溫暖的懷抱,以充滿慈愛的溫柔笑聲,祝福大家聖誕快樂。
平安夜,聖誕老人會扛著裝滿禮物的紅布袋,在孩子們入睡以後,悄悄的從煙囪爬進家裡,將禮物放進火爐邊的聖誕襪裡。隔天早晨,孩子們就會發現驚喜。
只有乖孩子,才可以拿到聖誕禮物。
那當然也是假的。
劉枝之的聖誕老人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出現了。
劉枝之不喜歡笑。
但是人生這二十七年來,劉枝之鮮少將笑容從自己的臉卸下。他那悅耳嗓音,那美麗笑顏,那親切可人的神態,皆是他每日精心塗抹的妝容一環。
悲傷就笑,憤怒也笑,不論什麼時候都在笑。
笑吧。因為笑容可以使人困惑。
劉枝之一路走進醫院的員工休息室,換穿淺綠色護理師制服,掛上那無瑕的燦爛笑容。走到醫院大廳,開始今日的工作。
儘管再過幾天才到聖誕節,醫院門口卻湧入一群聖誕老人。
紅軟帽底下露出金色髮絲,劉枝之認出那是劉氓,他領著自家幫派那一群小弟小妹,吵吵鬧鬧的走進醫院。劉氓來到醫院櫃檯前,笑著掏出一袋白色粉末。
「枝之,聖誕快樂啊,這個好吃的就送你了。」
「謝謝你,劉氓先生。你人真好。」
劉枝之微笑接下。想起第一次跟這個黑幫老大打照面的時候,也是收到這個安非什麼命的東西,當作見面禮。劉氓走到一旁,跟錢進、林悅月討論下一站要去哪裡發送聖誕禮物。
王若楠笑著走來,「護理師,可以送我禮物嗎。」
劉枝之露出迷人微笑,溫柔的說,「親愛的想要什麼禮物?」
「啊──可以了,聽到你好聽的聲音我就被治癒了。」王若楠笑容滿面,踏著輕飄飄的步伐走了。
「小雞雞,要是被我們老大聽到,你就死定了。」麥克湊了過來,不懷好意的笑,「放心啦,我不會幫你收屍的。」
「那只是營業用語哦。」劉枝之微笑,「親愛的也想要禮物嗎?」
「我才不要咧。」
約翰走過來遞給劉枝之一袋糖果,帶著彩虹色澤圓滾滾的糖。
劉枝之輕笑,「謝謝。你買到糖果了呢。」
「對啊,上次萬聖節的時候,多虧你跟我說監獄那邊有糖果販賣機。」約翰沉穩的嗓音帶著笑意,「總覺得這糖果,特別的好吃啊。」
「有家鄉的味道是嗎?」
「我是不想懷念監獄啦,不過……」約翰爽朗的笑出聲,望著遠處嬉鬧的人群,「要不是因為進監獄,我也不會認識他們……真要說什麼家鄉,我們公司應該算吧?」
「那裡就是你的家?」
「是啊,像我們這種人……都不得好死。我們沒辦法善終是正常的,我也沒想過自己可以在哪好好活著,也許哪天就會死在路邊,不過,至少他們會幫我收屍吧。」約翰又爽朗的笑了起來,「跟醫生說這些你也聽不懂吧,你跟我們不一樣……」
「我跟你們不一樣嗎?」劉枝之發出輕盈的笑聲,「你忘了?我也是進過監獄的人。」
「當然不一樣啊!你們可是救人的醫生……說到這件事情,實在很抱歉啊,都是我們家的立川,要你們偽造什麼醫療證明幫他潛逃,害你們被關,給你跟李醫生添麻煩了……」
「不用抱歉哦,那是我們自願幫他的。」劉枝之微笑。
我的確是跟你們這些畜牲不一樣。
我怎麼可能跟你們一樣。
劉枝之微笑目送約翰走回那群人身旁。
望著那群嬉鬧的聖誕老人,洋溢在那群黑幫份子臉上的幸福笑容。
在那紅色大衣底下,不知道配戴著什麼樣的槍枝刀械,隨時可以奪人性命。試著想像,這群聖誕老人掏槍屠城的畫面,鮮血飛濺浸染了紅衣,讓那艷紅在白雪裡更加深沉。
其實,那樣還不錯嘛。
那就是為眾人帶來幸福的聖誕老人,送給大家最棒的禮物。
這個奪走姐姐生命的世界。
這樣討厭的世界,還是毀滅了好。
*
劉枝之不喜歡雪。
他原本以為這裡是一座不會下雪的城市。
被醫院高層放逐──不,是調派,來到這座惡名昭彰的罪惡之都。劉枝之以為這裡並不會下雪,以為這裡跟他曾經的家鄉,一點也不像。
於是那些沉睡於黑暗的記憶就不會被喚醒,黑土覆蓋傷痕,將他們永遠封藏。
直到前陣子,他眼睜睜望著第一片雪花從空中墜落。
他知道他終究還是逃不過。
劉枝之不喜歡早晨。
但只要活著,就會有無數個早晨死寂的躺在輸送帶上被運送過來。
又是一個早晨的來臨。
劉枝之站在員工宿舍廚房的昏暗灰色裡,在冰箱前,胡亂吞下白吐司。
每天早餐就是白吐司,賣場買的吐司僵硬乾燥,會將舌面的口水吸走。對劉枝之來說那只是單純的進食,維生,維持人體運作機能。
他安靜地撕咬吐司,望著庭園積累厚重白雪,雪花依然在淡金色陽光裡翻飛下落。
早晨,道路兩旁堆著雪,儘管不久前才剛鏟出一條乾淨道路,卻又再次被雪花給覆蓋。
那個之前掉了鬍子的假聖誕老人,依然站在寒風吹颳的路旁,發送教會平安夜的音樂會傳單。劉枝之面無表情,雙手插在深黑西裝大衣口袋裡,低頭盯著自己的黑皮鞋走過。
一路直抵醫院。劉枝之走進員工休息室,將落在肩頭的雪花拍落,脫下黑色大衣。換穿起護理師制服,望向那坐在辦公桌前,剃短黑髮,穿著白袍,低伏在桌面的背影。
他揚起燦爛的笑容走過去。
「學長!早安!」
黃家豪揚起鏡片後的墨黑眼瞳淡淡撇他一眼,「早。」
劉枝之拉開椅子在他身旁坐下,微笑打量那總是板著一張臉,抿出下彎線條的唇。看見黃家豪放在手邊吃到一半的,從便利商店買來的三明治,跟一杯冷掉的黑咖啡。
儘管還不到上班時間,黃家豪依然埋首在巡房的文件檔案,病例相關的各種學名跟數據之間。
「欸~學長,你又不乖乖吃早餐了,這樣不行哦。如果學姐在這邊,肯定會逼你先把早餐吃──」
劉枝之止住了嘴,垂下眼簾。而黃家豪只是淡淡撇他一眼。
又來了。自從李昕離開以後,學姐這個詞就像是個禁語一樣,一不小心說出來,空氣就會像這樣冰凍。
劉枝之靠在椅背,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小聲地問。
「學長……你會一直待在這裡嗎?」
「嗯,不然還能去哪?」
「這裡黑幫這麼多,每天都在醫刀傷槍傷的罪犯……學長,你不覺得討厭嗎。」
「不管去哪裡都是醫人,有差嗎。」黃家豪終於抬起臉來看他,淡淡地問,「你想離開這裡?」
「欸~?我怎麼可能丟下學長呢,我如果走了,學長會寂寞的吧?」劉枝之燦笑道。
黃家豪發出不以為然的嗤笑,「最好是會因為這樣就不走了。」
劉枝之不喜歡道別。
那個時候,機場入口前,劉枝之靜靜站在一旁,看李昕跟黃家豪、燒餅說話。
李昕提著行李,口袋裡帶著護照跟通往家鄉的機票。
李昕選擇回到鄉下溫暖的家,在那裡,有他那不擅與人溝通,不被這個世界所理解的弟弟。想將原本應該給予弟弟的愛與關懷回歸給他。
劉枝之知道自己應該要像個成熟的大人,要跟學長一樣,笑著祝福學姐離開。
但是不論他多麼努力,他都笑不出來。
學姐畢竟是有家的人啊。跟我不一樣。
以後就算回到宿舍,也不會有人跟我一起吃飯,對我說晚安了。
再也不會有一個溫柔慈悲的李醫生成為劉枝之的對手。明明就說好的了……
劉枝之看見李昕走到自己面前,那總是溫柔的嗓音說道。
我走了以後,你們要好好相處哦?家豪他啊,個性就是那樣,說話比較不討喜,你就多讓他一點,畢竟他年紀也比你小嘛……
李昕絮絮叨叨地說,一邊伸手整理劉枝之脖子上的白色圍巾。
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勇敢的人哦。不過,現在的你,只是一名護理師,不是從前那個被迫交際的公關。所以,想笑就笑,不開心的話,生氣也行。沒有誰會罵你,也沒有誰會怪你。
你是一個很溫柔,很善良很體貼的孩子。
我相信你一定沒問題的……
……最後,李昕抱住了他。
在那樣溫暖的擁抱中,劉枝之閉起眼睛,思緒變得混亂。
上一次被人擁抱,也許是……姐姐還在的時候……
擁抱終究要結束,劉枝之不捨的鬆開手。送行的黃家豪跟燒餅,對李昕揮手道別。李昕提著行李站了一會兒,劉枝之只是看著他,什麼都說不出口。
李昕露出放鬆的微笑,轉身邁開那輕快的步伐。
那身穿灰色大衣的熟悉背影,走進陽光照耀不到的深藍色陰影裡。
漸行漸遠,越來越小……
在劉枝之的淚眼裡逐漸暈染開來。
學姐──!
劉枝之狂奔過去大聲哭喊。
就連姐姐死的時候都沒有哭的。為什麼現在我會──
鼻涕胡了劉枝之滿臉,淚水滾落,重新清晰的視野裡僅存已經無人的機場樓梯。
劉枝之回過頭,看見黃家豪詫異的神情。他止不住啜泣,任憑黃家豪把他塞進車子裡,燒餅開車一路將他們載回員工宿舍。
黃家豪對他說,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然後將他塞進房間睡覺去,一個人回到醫院繼續工作。
黃家豪不是李昕。
他不會把他當成小孩子。或許這樣也好。
此刻,劉枝之坐在醫院的員工休息室,看向身旁埋首於工作的黃家豪。
……學姐,你說什麼要我多讓著他,我也不過就大這傢伙兩歲……不過,我肯定比這個臭臉混蛋,成熟可靠多了是吧。
這傢伙就只是一個連早餐都不乖乖吃的笨蛋而已啊。
劉枝之準備打卡上班,正要走出休息室卻打了個噴嚏。
黃家豪回頭看他,皺起眉頭嘆氣。
「你晚上都睡浴缸對吧?」
「欸~學長怎麼知道?」劉枝之歪著頭笑。
「聽巴妮說的。」黃家豪淡淡地說,「小心著涼。」
劉枝之愣了一下,看著黃家豪轉回頭埋首於工作的背影。
他看見黃家豪頭頂,那沒有完全梳理整齊,睡亂了而翹起來的頭毛。
呿。果然還是小孩子。
*
「你被丟掉過嗎?秋天說,要把我丟掉。」
「被丟掉會怎麼樣?」
「就不能回去了。」
那是劉枝之護理師,到監獄醫護室支援工作時,第一次見到囚犯巴妮的對話。
再次見到巴妮,已經是在監獄外。天寒地凍,身形瘦弱嬌小的巴妮,僅穿一件彩虹短袖跟破舊吊帶褲,肚子正好發出飢餓的咕嚕聲響。
於是劉枝之對他說,我帶你去吃飯。知道巴妮露宿街頭,劉枝之便說,那你來我們宿舍睡吧。
自那以後,每晚劉枝之都會買飯回宿舍,跟巴妮一起吃晚餐。
睏了的時候,劉枝之就唸床邊故事給巴妮聽。
床太軟了,睡不著。巴妮說。於是巴妮習慣睡地板,不睡床。劉枝之擔心巴妮睡地板會著涼,所以買了厚毛毯給他。
縱使劉枝之擅作主張讓巴妮借宿於此,但這裡,不是任何人的家。
這裡只是一間醫院的員工宿舍。在這個高犯罪率的惡劣城市,沒有人想要久待,於是這間宿舍,只是許多人短暫停留的地方。
在這裡,沒有任何房間真正屬於劉枝之,劉枝之也不屬於這裡。
劉枝之不屬於任何地方。
早晨,當劉枝之經過那房間,他便會停下腳步。
望向角落的地板上,幾綹橘子色的髮絲,殘留在米色毛毯上閃著微光。那是巴妮每晚入睡的地方,旁邊,則是整齊鋪著潔淨床單,沒有任何入睡痕跡的一張床。
劉枝之覺得這樣很好。就好像總有一天,原本在這個房間生活的那個人,會回到這裡入睡。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會笑著歡迎巴妮睡在他身旁的吧。
畢竟,學姐就是那樣的濫好人,對誰都有用不盡的溫柔。
劉枝之忍不住微笑。
他安靜的後退,將房門輕輕帶上,小心不驚擾一室的沉靜。
*
劉枝之不喜歡無人的房間。
那會讓他想起自己是一個人,而曾經睡在他身旁的姐姐,已經再也不會出現。
劉枝之不喜歡睡沙發。
那會讓他想起學姐還在的時候,學姐睡床鋪,而他睡沙發。
早晨,當劉枝之渾身顫抖,在如雪一般潔白而冰凍的浴缸裡醒來,跟平常一樣抬腳跨出浴缸,卻直接摔倒在浴室,發出巨響的時候。
劉枝之躺在地上,疲倦的想,已經不再是能睡在浴缸裡的時節了呢……
恍惚間他聽見黃家豪低沉的嗓音叫喚,學弟、學弟──劉枝之迷濛的撐開眼皮,似乎看見黃家豪有些慌張的神情。
他感覺到黃家豪冰冷的手摸上他的額頭。
感覺到自己被黃家豪抱了起來,直到那步伐的搖晃停止,燦爛的光線讓劉枝之瞇起眼睛,他意識到自己被放到一張床上。
陽光從窗戶灑落,房間角落堆著一團毛毯,橘子色的髮絲殘留在毛毯上。
明明就,不想睡這張床的──
有人推門進來,劉枝之側過臉,看見跟平常一樣板著臉的黃家豪。
「學長……你幹嘛把我放到學姐的房間啊……」劉枝之不悅的開口,聽見的卻是自己虛弱的聲音。
黃家豪拿著量測體溫的耳溫槍,抬手撥開掩在劉枝之耳邊的粉紅色頭髮,將兩耳都測溫完畢,黃家豪看著上頭顯示的數值,眉頭皺得更緊了。
「三十九點五度。你應該沒有慢性病史或貧血問題吧,看你這幾天都有流鼻水跟打噴嚏的症狀……現在有覺得頭痛或喉嚨不舒服嗎?」
「你幹嘛沒事都偷偷注意我啊,學長。」
「回答問題。」
黃家豪嗓音低低的,劉枝之愣了一下,看見他陰沉的臉。
這個人……在生氣呢。
好像很久沒看到了,感覺真稀奇。上次看到,應該是發現我跟學姐幫立川潛逃,所以去跟警察舉報我的時候吧。一路把我們兩個都鬥進監獄……害無辜的學姐留下前科。這件事情,我可還沒有找你算帳呢。
那時候生氣,現在也生氣,到底有什麼好生氣的?真是奇怪。
劉枝之露出燦爛的笑。
「學長~你現在是在問診嗎?有你這樣的工作狂學長還真方便。」
平常總是沒什麼情緒起伏的黃家豪,卻罕見的提高了音量。
「……你發高燒你都沒感覺嗎?還是你根本就是故意想把身體搞爛?你有床不睡,每天都睡浴缸是什麼意思?……你以為你每天都過得很悲慘,這樣,學姐就會回來嗎?」
黃家豪那張臉比平常更加陰沉,呼吸顯得急促。
「學姐走了以後這個房間就是你的了。你讓巴妮來住,你以為你在撿流浪狗回來養嗎?你是想模仿學姐嗎?你不是聖母,不用勉強自己幹這種蠢事。你──」
「你以為你什麼都懂?巴妮只是想要我講故事給他聽,不是撿什麼流浪狗!」
劉枝之憤怒地說,聽見到自己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他看見黃家豪詫異的表情。劉枝之抬起右手藏住臉。
不該生氣的。只要笑就行了。
笑啊。快點笑啊──
劉枝之依然摀著臉,深呼吸,輕輕的嗓音從指縫間流洩出來。
「我離開這裡就行了吧?」
「……離開?你要去哪?跟學姐一樣回老家?」
「我沒有家。我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劉枝之放下擋在臉前的手,對黃家豪微笑,「以前,有一次我就想要離開了,如果不是學姐找到我,我早就──你現在就已經看不到我了。」
黃家豪神情相當動搖。劉枝之知道,黃家豪肯定是想起了,他那個曾經說過想要離開──此刻被葬在高山野嶺被白雪覆蓋的朋友吧。
看見黃家豪流露像是愧疚跟畏怯的情緒。那讓劉枝之感到坐立難安。
不需要這樣。夠了──
劉枝之重新揚起那無懈可擊的笑容,語調輕快地說。
「這只是一般感冒引起的高燒。我可是護理師呢,我身體的狀況怎麼樣,我會不知道嗎?用不著勞煩黃醫生了。」劉枝之笑得更加明朗,「既然這裡是我的房間,那就請你出去。」
黃家豪迅速轉身,頭也不回的走離,劉枝之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劉枝之原本憤怒高張的情緒鬆了開來,緊繃的身體終於鬆懈,所有氣力瞬間流逝殆盡,他虛脫無力的癱軟在床上,瞪著天花板。
跟監獄不一樣──沒有蜘蛛網呢。
你這個乾乾淨淨的高材生懂什麼。從以前就是個自以為是的傢伙。
『你以為你每天都過得很悲慘,這樣,學姐就會回來嗎?』
我當然知道不會啊。
這還用得著你說嗎?混蛋。
劉枝之看見窗外在白晝裡冉冉飄落的雪花。
最後剩下的,就只有他的手了。
姐姐的右手落在純白的雪地裡──劉枝之是不可能認錯的──指節上依然戴著銀質花戒。而姐姐身體的其他部份已經不知去向。
全都支解成塊了。那個畜牲是如此對警方供稱的。
……再溫柔的人,也會遭遇到那樣的對待啊。
劉枝之的世界在那個時候完全崩壞了。
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愛他在乎他,會為他流淚的人,已經再也不會出現了。
劉枝之攤在床上,頭痛欲裂,高燒引起畏寒,全身顫抖,牙齒喀喀作響。劉枝之分不清是身體失控的感覺讓他恐懼,還是鄰近死亡的那份解脫讓他喜悅。他疼痛的閉起眼睛。
這樣簡直就像,在雪地裡一樣。
姐姐死掉的時候是不是就像這樣,很冷很冷──
劉枝之無力的雙手,卻下意識試圖摸索棉被,但是這裡什麼也沒有。
突然一團柔軟的觸感覆蓋上來。劉枝之睜眼,看見黃家豪將棉被放到他身上,並將保溫瓶的水倒進杯子,遞向他。
「不是叫你出去了嗎?」
「你喝完水我就出去。」
劉枝之嘆了口氣,坐起身來,溫水落入喉頭,乾渴的喉嚨終於獲得滋潤。黃家豪接過空杯,將一片吐司遞給他。
劉枝之冷著一張臉看他,「我不喜歡吃白吐司。」
「將就一下,先吃點東西再吃藥。你不是小孩子了,不會連吃藥都還要人哄吧。」
劉枝之伸手搶過吐司,塞進嘴裡嚼食。……是加熱過的吐司,不是每天早晨那個乾燥難以下嚥的冰吐司。
他看黃家豪站在床邊,雙手忙碌的撥開藥品鋁箔,退燒用的消炎藥,止痛藥……
「學長,你是不是有點藥物依賴的問題啊。」劉枝之勾起諷刺的笑,「每次只要頭痛,你就會跑去開普拿疼吃。自己吃不夠,現在還要我也吃啊?」
「吃藥的確治不好我的頭痛,畢竟有學弟老是給我添麻煩。」黃家豪撇他一眼,淡淡地說,「要痊癒還是要靠你自己。藥物只是幫助你減緩不適,你也不想一直這麼難受吧。」
「還好啊。我沒有多難受。」劉枝之低低的說,「就算不吃藥也死不了人的。」
他卻看見黃家豪停下了手邊的工作,低頭看他。眼瞳憂傷。
「……你知道我就是氣你這樣嗎?」
「哪樣?」
「不把自己當一回事。」
劉枝之瞪著黃家豪,伸手接過水杯,將藥物吞下,躺回棉被裡。黃家豪將藥盒收進口袋,將保溫瓶蓋好,放在床邊劉枝之伸手可以觸及的位置。
「你就好好休息吧,醫院那邊我會幫你請假。」
劉枝之冷笑道,「雖然醫生照顧病人很正常,不過你現在可不是在上班。再不出門你就要遲到了。」
「那是不是等到我下班回來你就不見了?」
「我看起來像是發燒還會跑出去的白痴嗎。」
「你感覺就會啊。如果你跟學姐一樣,就不回來了,我要怎麼辦?」
劉枝之看見黃家豪臉上的笑。
……笑起來真難看。臭臉混蛋。
「而且我不是在照顧病人,我是在關心我學弟。」
「職業病末期的工作狂。」劉枝之將棉被高高拉起蓋住自己的臉。
「我就在樓下,有什麼需要隨時喊一聲。」
棉被外傳來黃家豪的聲音很溫柔。他聽見他走離的腳步聲。
「……沒什麼好擔心的。學長。」
劉枝之的嗓音飄忽而微弱。他聽見那個腳步停下,一陣沉默,而那溫柔的聲音說。
「嗯。睡吧。」
房門輕輕關上的聲響。
吃錯藥了是不是啊。混蛋。
劉枝之心底感到牴觸,他不喜歡被當成小孩子照顧的感覺。黃家豪看他的眼神像是同情,像是憐憫……也或許不是。他不知道。
想起黃家豪刻意將藥盒全數收走的舉動,劉枝之忍不住笑。
我可是護理師呢……再怎麼樣也不會選擇大量服藥,那樣只會被送進醫院洗胃,最後落得器官損傷的下場啊。真的要做,還有其他成功率更高的方法不是嗎。
我就是不敢,才會留在這裡,跟你這個臭臉混蛋瞎混……
活不好,也死不了。這可是你說過的。
所以,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你應該再明白不過了……
*
劉枝之迷濛的睜開眼睛,望見窗外微暗的天空。
分不清那是令他感到寒冷的早晨或是即將入夜。
他躺在床上,渾身發燙,汗濕的頭髮披在額前。看見放在床邊桌面的熱水瓶,他才憶起自己的高燒。藥效大概六至八小時,現在藥效退了所以體溫又燒起來……可見現在應該是傍晚了吧。
該再吃藥嗎?不吃其實也沒差吧。
……如果聽到我這樣說,那個混蛋八成又要生氣了。
劉枝之並沒有料到,十分鐘後,他竟然會站在宿舍廚房裡,跟一臉呆滯的黃家豪四目相對。而廚房的瓦斯爐上,正煮著一鍋──不,正放著燒焦的鍋子,裡頭有黏糊的稀飯,刺鼻的惡臭味瀰漫整個空間。
黃家豪迴避他的視線,清了清喉嚨,「……你不躺著休息,下來幹嘛?」
「欸~?學長,我聞到燒焦味特地下來關心你,你怎麼這麼冷淡呢。」劉枝之吃力的移動步伐到瓦斯爐邊,「我來清理啦,我也該負點責任是吧。」
黃家豪板著一張臉,「這裡沒你的事。回去睡覺。」
「欸~學長不是想煮給我吃的嘛?」劉枝之燦笑道,「原來不是,好失望哦。」
「既然你知道就不要在這邊耽誤時間啊。吃稀飯,吃藥,睡覺。你現在該做的就是這些,其他事情你不用管。」
「……我吃吐司就行了。」
「你不是不喜歡吃?」
「我不喜歡的事情可多著呢。」劉枝之勾起嘴角,「每天到處都是討厭的事,有差這麼一件嗎,不過就是個白吐司。」
「……你可以不用忍受那些不喜歡的事情。」
劉枝之瞪著黃家豪的背影,心底莫名覺得頗為煩躁。
見他拿出了一只新的鍋子。
「你是不是要把廚房炸了才甘願?學姐要是知道你把他買的鍋子搞壞,他肯定生氣──」
劉枝之總是太過自然地說起李昕,卻又太慢意識到,談論不在場的他的無意義。
又是那熟悉的空白。他看見黃家豪淡淡撇他一眼。又是這樣的反應。
彷彿是在對他說,你夠了吧。
劉枝之快步走到黃家豪身旁,用力搶下鍋子。
黃家豪面露詫異,劉枝之緊抿著唇,仰頭,對峙一般的瞪視他。黃家豪沉默地將鍋子搶了回去,他又立刻伸手奪回來。
「就說不要動學姐的鍋子!」
「我要煮稀飯……」
「不要做多餘的事情啦!臭臉混蛋!」
黃家豪伸手去搶,劉枝之將鍋子緊緊護在懷裡,左閃右躲,你一言我一語,劉枝之不時以手臂作為防衛,抵禦黃家豪的攻擊,兩人在廚房裡以滑稽的姿態相互搶奪──
「為、為什麼在打架……?」
那熟悉的柔軟嗓音,讓黃家豪跟劉枝之都停下了動作,望向聲音來處。
只見,那身穿灰色西裝大衣,頂著貝蕾帽,一頭俐落黑短髮的女人,正提著大包小包的行囊,滿臉詫異地站在廚房門口。
「學、學姐……?」劉枝之滿臉呆愣。
李昕那細框眼鏡後頭的黑色眼瞳,與劉枝之對望。他迅速將行李放下,快步走來,伸手探上他額頭,劉枝之感受到如同黃家豪手心那樣的柔軟跟冰涼。
李昕神情嚴肅,「看你臉這麼紅,果然是發高燒了?」
黃家豪嘆了口氣,「我要煮稀飯,讓他吃完可以服退燒藥,結果他在這邊跟我吵說不要用你的鍋子……」
劉枝之依然緊抱懷裡的鍋子,神情彆扭,抿嘴望著李昕。
李昕伸手去拿他懷裡的鍋,劉枝之鬆開了手,低下頭不說話。李昕輕輕嘆息。
「學弟,你先回房間休息?我等一下煮好粥就幫你送過去。」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