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を告げる》

《春を告げる》


 

——櫻木八重沒有獲得繼承權。

 

如果問起面前梳著整齊長辮的少女為何到了七年級才轉學來西城公學就讀,她會先朝你彎起一抹淺笑,接著坦然告訴你,那是因為她並沒有成為「被選中的人」。

 

若讓她解釋,少女會用聽不出情緒起伏的語調將故事向你娓娓道來,以溫和如花的嗓音述說過往,彷彿她所說的內容不過是屬於櫻木圖書館裡的某一本藏書,而非自己波波折折的人生。

 

「總之,是因為家裡的圖書館選了分家的堂妹當繼承人,結果長老大發雷霆說要讓我永遠不得翻身因為嫡女沒被選上超丟臉什麼的——開玩笑的,不然我怎麼可能在這裡呢?」

「不過很有趣啊,不覺得嗎?」

「誰能想到自己短短十幾年的人生,在繼承儀式後被整個大翻轉,好像一切全都失去了意義呢?」八重狀似不在意地聳聳肩,表情依舊無懈可擊。

「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在乎繼承與否,只是——」

「背著那樣的『頭銜』那麼久,我果然還是會在意的嘛。」

 

你知道她所指的是「好孩子」或「模範生」這一類虛無飄渺的詭異期待。

 

「真是的,突然這麼嚴肅好不習慣。」

「讓你聽了這麼沒營養的東西真抱歉——」她又笑了笑,這次你能自她終於藏不住的表情裡察覺到一抹苦澀。


畢竟她也才十七歲,你想著,她所說的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捨棄的東西。

 

如果出身是道鎖,究竟誰能擁有解開的鑰匙?


你沒有答案。

 

 

櫻木八重轉入西城公學就讀的半年前,繼承儀式結束後的三天。

 

「到底成何體統?櫻木家傳承至此已是第七代,然而堂堂本家嫡女卻被一個早已脫離的分家奪走圖書館的繼承權?」

「妳所做的那些努力簡直都是白費,真是何苦佔了這個頭銜。」

「妳的母親拿一切換來妳的存在,要是曉得妳甚至是這代唯一的非異能者,她該有多失望?」櫻木昭和坐在墊子上,每說一句就敲一下扇子。

 

中氣十足的老人怒吼在偌大廳堂中迴盪,與持續不動、沉默跪在他眼前的八重形成兩個極端。

不敢踏進是非之地的其他人躲在柱子後,對於那名彷彿石化成雕像的少女默默投以同情的眼光。

 

「我很抱歉。」

說實話,八重不知道自己除了道歉外到底還有什麼能說。


畢竟說什麼都沒用不是嗎?又不能因此換回繼承權。

 

「⋯⋯是我不夠努力。」

 

然而努力是什麼?所謂的努力真的有盡頭嗎?

 

櫻木八重不記得自己從小到大是否真的有放開形象、不顧一切地玩耍過,只記得自己的生活日復一日,像啟動運轉的機器遵循同樣的流程,又像庭院裡那個小小的竹製流水造景,每當裝滿水就啪咚一聲倒掉,然後重新承裝那些滿載打量與批判的眼光。

 

每天早上四點,起床的她會練習兩個小時的日本舞,接著在長老起床後接續樂器的練習,簡單吃過早飯後開始讀書、再來是各種儀態的訓練與交際的應對和進退。

 

「今天要指導妳的,是女性應該要具備的美德與儀態。」

「是。」

 

她非嫡出的弟妹們從不需要接受這些教育,長老們總說因為對她有所期待、得要成為榜樣,所以沒有一個標竿是不行的。

 

「妳是我們家這一代的門面。」

「妳要成為孩子們的楷模。」

「妳是最優秀的孩子,讀書從不需要我們操心。」

「妳是要代表櫻木家帶來『未來』的人。」

 

可是多麼諷刺。這麽說的人、和說她是家族之恥的是一樣的人。

 

「小八重這樣是不行的,機器也需要維修,更何況妳是人哪。」

與嚴肅的長老們不同,櫻木彼岸與她說話的態度永遠柔得像水,令少女禁不住思考著若自己的母親還在世,是否也會如此對她訴說。

「嗯⋯⋯還不夠完美,我再練一陣。」微笑帶過彼岸的關心,八重在大宅偶遇穂子的母親時總會將話題就此打住,接著推門回到練習用的和室把自己關在裡面。

 

但完美又是什麼?是要能符合所有人的期待、滿足所有人對自己的想像,還是其實根本沒有這回事呢?

可如果根本沒有所謂的完美,她活到現在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到底又是為了什麼?

 

我到底是為什麼待在這裡?

 

「妳母親知道妳這樣子如何含笑九泉?難道是因為沒有受到母親的教誨,才使妳成為如此逆子?」

 

母親嗎?她默默地想著,這個詞已經好久沒聽見了。

 

她的面容在八重腦中是幅褪色的油畫,連輪廓都記不清的少女想不起自己到底在宅院何處還能看見母親的肖像,只知道所有母親本該出現的位置都是一片空白,就像房間那片白得刺眼的天花板。

 

空空蕩蕩,象徵著她似乎因此總是有什麼地方不夠好。

 

「妳病榻上的父親,又該如何面對妳這樣的失敗品?」

 

失敗品?這種話真虧你說得出口啊。

 

一句句反駁在少女腦中炸開,如同除夕夜的鐘聲向外擴散,讓原本被刻在骨血中的規範都被撞碎,開始有什麽在底下萌生。

 

自有記憶以來,她的父親櫻木茂便總忙於學術工作。偶爾路過書房想和他說說話也會被隨口打發,要她繼續練習舞蹈、去圖書館見習或去讀書。

要說八重少數有印象的,就只有童年時的某一次父親曾經將她抱在懷中,輕撫她如自己那般深櫻色的髮絲,對她說「妳的眼睛就像明美那樣清澈,妳整個人就是這雙眼睛最像她。」

彼時的少女記得自己反問了一句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呢,而父親僅僅說她的雙眼彷彿能凍結時間的琥珀,將已經逝去的母親之影恆久地留在了那裡。

 

所以父親並不是在看我。他看的是留在裡面的母親。


他 不 需 要 我 。

 

然而當櫻木茂開始生病、意識到他似乎錯過了許多與女兒相處的時間而試圖彌補,她卻已經脫離了對父親的形象有所期待與憧憬的年紀。

 

那些錯過的事物啊,一旦失去我就不想要了。

是父親又如何?若他一點該施捨給女兒的關心與憐憫都做不到,我與父親除卻血緣上的連結,是否僅能算是陌生人?

在我最需要人支持的時候沒能得到,遲來的給予已經都沒有意義了。

我之所以能夠好好的活到現在,是因為我很努力吧?

 

我終究是自己長大了。

 

地板與額頭相觸時間太長,她盯著自己的膝蓋盯得有些發暈。

長老後續的訓斥在少女耳中彷彿蜜蜂的轟鳴、又彷彿夏日的遠雷轟隆隆地在大腦中迴響,她卻感覺自己什麼也沒能聽進去。

而隨著老人單方面的言語暴力開始到來的,是她遲了數年終於在此刻意識到的叛逆期。

 

去他的,我絕對要離開這裡。哪怕不擇手段。

 

如果我很不孝,那麼請接受我的道歉。但親愛的、親愛的母親啊——那個我早已沒了記憶、只知道我的眼睛和妳一樣如同琥珀般澄澈的母親,希望妳能接受我如此大逆不道的決定,希望妳能允許我追求自己的人生。

 

妳如果知道琥珀是保存時光的盒,定然不會希望我只留有痛苦吧。

若說我的存在是妳以生命所換,那麼至少我還想相信,在妳心中的我的幸福,肯定會比家族這些束縛人的枷鎖更重要。

 

將姿態放得比枝垂的稻穗更低,少女保持著對老人叩首的姿勢,終於抬起頭來:「若您真的將我視為家族之恥,讓我離開這裡、去公學就讀,我想不失為一個掩人耳目的方法。」

「兩年就好,兩年——我想已經足夠蓋過所有人的流言蜚語。等我成年之後,看是要聯姻還是如何處置我都行。」

 

拜託了,讓他動搖。

我知道把自己看得不重要,就能夠降低他的心防從而達成我的目的,因為這些位高權重的大人總是覺得孩子們的意見不值一提,自然就不會造成威脅或阻撓他的利益。

可是,要這樣貶低自己好難受。

 

每多說一個字,八重都覺得心口如針戳刺。

她一向被要求要成為家族的驕傲,這些被她親口說出的語句無一不在自尊上留下刻痕。

盡可能保持著語調的平穩,少女努力憋著眼裡蓄積的水氣,假裝自己不曾意識到逐漸發燙的雙頰。

 

只要讓我爭取到離開的時間就好,我繼續留在這裡一定會永遠飛不出去。

 

「我相信我還有利用價值。」

「⋯⋯我會再考慮。」

居高臨下地睨了她一眼,長老又讓她沉默地跪了接近半小時,才揮揮手示意她退下。

 

 

在那之後的幾天,八重一塵不染的房門前多了一封家書。

 

書信內容不外乎前幾天櫻木昭和訓斥她的那些,但末尾終究是同意了她所提出的條件,說是能在公學達成特定成就的話或許能考慮答應她的未來出路。只是,也額外要求她必須於在學期間的申請成為菁英生,否則將即刻自主退學繼續為聯姻做準備。

 

信箋被少女以指尖捏著放上桌前的蠟燭,她安靜地看著火舌逐漸吞噬上頭的斑斑墨跡。紙張燃燒時帶來焦掉的甜味,化為漆黑的碎屑被她一把掃去,接著捧在手中吹向窗外。

 

「臭老頭,怎麼這麼頑固。」將平日虛偽的禮數隨那些灰燼一同拋開,八重望向窗外怒放的深色重瓣櫻花,於長久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腳上的枷鎖被自己砸毀大半。

 

「掰掰,我要走了。」


她沒有說再見。如果可以,她希望最好能不要再見。

 

把入學日期在近乎空白的月曆畫上大大的紅圈,有安靜的弦月在她臉上揚起弧度。

 

——親愛的母親,請妳守護我,讓我可以綻放成想要的樣子。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