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遠方的你
艾里夫走進賭場時,克里斯蒂安正被壓在賭桌上,內兜里所剩無幾的金幣被盡數翻出,他的慘叫在這一刻比手臂骨折的痛楚更加淒厲。艾里夫受託前來,發誓要將班奈特酒館的掌上珍寶完好如初地帶回家中,見此情景,不由大叫一聲:「住手!」
出於職業習慣,艾里夫聲音洪亮,擲地有聲。他向前走去,攙扶起鼻青臉腫的克里斯蒂安。克里斯蒂安在朦朧的視線中窺見艾里夫的面容,發現那張素來俊美的臉蛋上竟有幾分怒氣。他心下觸動,想起艾里夫在自家酒館的作為。艾里夫熱情待人,入住的第一天起就博得幾位熟客的青睞,母親對艾里夫的欣賞溢於言表,讓他確信自己要是身為女子,此刻已經被迫與其發展出一段談婚論嫁的關係。艾里夫游走各地,身上的逸聞趣事令他神往,既有讀書人的修養,又沒有一般貴族子弟們的毛病,在如此危難的時刻,克里斯蒂安期盼這位神秘的客人擁有自己所不瞭解的底牌,譬如家世顯赫的身份,深不可測的實力,最好讓這些狗娘養的雜種聞風喪膽,以報這份拳腳之仇。艾里夫面貌出眾,氣質不凡,臉上失去笑容時看上去確有其事,凶神惡煞的打手們為此忌憚三分,只見此人痛心疾首,與克里斯蒂安作出相互依偎的姿態來:「你們竟敢……」
旁觀全程的幾位賭鬼口水一咽。
艾里夫說:「竟敢對我的朋友做出這種事!」
打手問:「你是?」
「艾里夫·瓦特內。」艾里夫說,「一位詩人。」
克里斯蒂安被重重摔到賭場外的地板上時,心裡真想永遠栽倒在這塊地上。艾里夫挨了一拳,依舊精神飽滿地湊到克里斯蒂安身邊,克里斯蒂安被扶到就近的階梯上,對艾里夫頗有怨念:「你不需要為了我強出風頭。」
「我永遠不會對你坐視不理,克里斯蒂安。」艾里夫情真意切,「你已經將近一周沒有回家過夜,伊莎貝爾太太很擔心你,四處打聽才知道你最近正流連賭場。據說你從來不碰這些,發生了什麼?」
「和你無關。」克里斯蒂安沒好氣道。
艾里夫柔情脈脈,眼裡彷彿總有未散的霧氣:「你的口吻也不尋常,從前的你更有耐心,這個機遇與危境並存的地方讓你失去對人的信任,他們把每一個人都變得唯利是圖。」
克里斯蒂安被看得發毛:「我沒時間聽你胡扯!我要走了。」
「你在哪裡落腳?我只希望你沒有露宿街頭。」艾里夫沒有阻止克里斯蒂安站起,「伊莎貝爾太太年事已高,你離家出走的第三天便大病一場。她難以經營生意,你無意繼承酒館,你們為此大吵一架,她很後悔,讓我轉告她願意尊重你的意志……不久後,班奈特酒館就要賣出。克里斯蒂安,我認為賭場與造船廠沒有什麼不同,他們流程標準,技術精湛,一個做出巨輪,一個專造厲鬼,誘惑讓許多人有來無回,也讓許多人面目全非。然而,無論你是逼迫自己順應冷漠,還是決定就此及時收手,這都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關係,正如你不會失去自己的歸處。」
克里斯蒂安佇立良久,最終拖著扭傷的腳,一言不發地沒入人群之中。
回到酒館時,伊莎貝爾正在櫃台上忙活,酒館裡空無一人,樓上僅有的房屋再無聲息。艾里夫來到櫃台裡面,接過伊莎貝爾手上的箱子,裡面裝滿盛酒的器具與雜物,不久後就要徹底封塵。
伊莎貝爾流露出期盼:「怎麼樣?」
「我失約了。」艾里夫的微笑里帶上歉意,「他什麼都沒說,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他的腳步。」
艾里夫把伊莎貝爾迎到木椅前坐下,伊莎貝爾有些失神,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和他父親一個性子……我告誡過他,不要走你父親走過的老路,為此用盡方法。我給他找貌美的姑娘,他不為所動,酒館繁榮的生意,也沒有讓他扎根。」
「您曾說過他的父親是一位冒險家。」
「他當時名聲不小,四海為家。」伊莎貝爾說,「我和他在這裡認識,也在這裡舉行婚禮,新婚不久後,我就懷上克里斯蒂安,他卻在海上傳來死訊。我曾經憎恨他,但他依舊是克里斯蒂安的父親,他們的性情一脈相傳。相信你也發現了,他之前總會向你打聽其他城鎮的事情。」
艾里夫意會其中深意:「他想離開這裡。」
「他從小聽著我丈夫的故事入睡,打定主意要擁有一艘屬於自己的船。」伊莎貝爾拭去眼角的淚水,「他想去萊薩。」
他受邀來到樓上的主人臥房,伊莎貝爾瘦削的身影在他面前顫顫巍巍,彎起的背脊與滿頭的白髮無一不昭示著她的衰老。艾里夫把她扶到門前,伊莎貝爾將他領進房間,請他在矮凳上坐下,隨即從床頭下挖出一箱東西,與一般箱子不同,這個箱子特意配備了鎖具。伊莎貝爾逐一辨別鑰匙,模糊的視力讓她花費的時間格外漫長,順利開鎖時,艾里夫看見箱子里躺著一張發黃的圖紙與幾枚紋樣特異的硬幣。
「據說那是一座神秘的遺跡,我丈夫曾經親眼見證,卻對其諱莫如深。除了這張畫有航線的地圖與這些硬幣之外,再也沒有留下其他東西。」伊莎貝爾把圖紙攤開在艾里夫面前,「這張地圖應該無法與商團典當吧?」
「您想把這些賣出去嗎?」
「或許它們就是為此留到現在的。」
艾里夫再次來到賭場門前,與克里斯蒂安迎面相碰。他率先開口:「你之前的傷口沒有得到妥善的處理,如今又新添幾道新傷,讓我為你尋一些草藥吧。」
克里斯蒂安搖頭:「我自有辦法。」
艾里夫有些哀傷:「昨天下午你來過店裡。」
克里斯蒂安不置可否。
艾里夫又說:「你聽到了全部。箱子里的財寶不翼而飛,我去到商團詢問,確實有一名年輕男性在清早時分過來置換古幣,經過鑒定,他們認定那是萊薩古蹟的殘件,由於至今市面上沒有流通,試圖挖掘的航海士無一生還,珍貴非常,立即以高價收購。」
克里斯蒂安沈默許久,終於開口:「你想說什麼?」
「我並非在責怪你,克里斯蒂安。」艾里夫看向他們身後的賭場,「你贏了嗎?」
克里斯蒂安狐疑地看向艾里夫。毫無疑問,艾里夫總是和藹可親,克里斯蒂安再也沒有見過比他更好接近的人,酒館裡肆意發火的醉漢不會令他表露厭憎,好事做盡的善士也無法讓他格外動容。他對黑白認知明確,偏偏選擇模稜兩可,既要愛上人的善心,又要肯定人的惡意。他的好意與熱情毫不作偽,因而滿懷熱戀的袖手旁觀。克里斯蒂安感受到自己在艾里夫面前赤身裸體,卻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於是坦誠交代:「還不夠。」他宣告失敗,臉上反而浮現笑容,「我正要繼續贏下去。」
「我答應過伊莎貝爾太太要把你帶回去。」
克里斯蒂安問:「你想阻止我?」
「我們都知道你心意已決。」
以五枚金幣作為車費,克里斯蒂安乘上商團的馬車,在前往俄德鎮的商道一去不回。換取的錢財距離購入一艘船隻遙遙無期,他早已做好打算,在俄德鎮租下一艘船,雇傭幾名訓練有素的水手,將一切押在第一次的冒險上。他的血液流淌著冒險家的精神,絕不會在一處小鎮安置殘生,無論這趟旅程是一無所獲還是滿載而歸,他都決定要永遠為此獻身。班奈特酒館在他記憶里逐漸淡去,他並非捨棄血緣,卻不會為它停留。當克里斯蒂安首次俯瞰眼前一望無際的大海時,想起久遠的過去里那雙藍色的眼睛,他們在市集上並肩走過最後一段路,為到來的永別祈福。
「我以為你討厭我了。」克里斯蒂安說。
艾里夫面露詫異:「你怎麼會這麼想?」
「你承認吧!我當時看起來就像瘋了。」克里斯蒂安嘟囔道,「你去過那裡,你知道裡面的人都是什麼德性,他們是眾人眼中的敗類,我和他們沒有什麼不同。」
「你以為我對他們有所偏見。」艾里夫說,「賭博是一件妙事,克里斯蒂安。」
「你才說過那是可怕的誘惑呢。」
「賭徒或許追逐刺激,又或追尋金錢,渴求不勞而獲,盼望一夜暴富。幸運可以讓他們的人生翻天覆地,霉運也可以令他們如臨深淵。克里斯蒂安,如若克服恐懼,為了追求萬分之一的可能,他們願意將自己置於險境。向未知的命運押上一切,往往需要非同一般的覺悟。」艾里夫揚起手臂,言辭間充滿火熱,「我贊賞著那樣的勇氣。」
所以你儘管去吧,我的朋友。他說。
克里斯蒂安吹著海風,友人臨行前的祝語彷彿就在耳邊。
這是你賭上人生的,僅有一次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