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最后的武德

真相往往都是扎心的。

要争论说“文科是不是服务业”“要不要舔”这件事，在历史上可以找出很多例证。比如，我现在就可以念两句诗。

诗的作者，是明朝洪武年间的内阁首辅大臣解缙。有一天，他陪着太祖皇帝朱元璋钓鱼。过了半晌，解缙钓到了好几条大鱼，而皇帝一条鱼都没钓到。你有鱼，皇帝没有鱼。如果是你，这道题怎么答？

要不说首辅大臣的水平就是高，只见他很淡定地说，皇上，你有没有发现这个鱼很讲政治啊？

朱元璋疑惑不解地问：这是怎么话说的？

解缙说，您听我念一首诗便知：

数尺丝纶入水中，金钩抛去荡无踪。

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朱元璋听后，龙颜大悦，尴尬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这首诗也因此成为了“颂圣文学”中的经典名句。

“颂”是一种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就是“舔”。

解缙熟读经典，一路通过科举入仕，当然算是读文科的，侍君自然也是服务业。他的官做得很大，还曾担任《永乐大典》的总编辑。到这个地位和智识，拍马屁依然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要按照传统的对知识分子的标准，解缙的做法自然是令人不齿的。

可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历来又有两幅面孔。一种是理想主义的，讲风骨气节的，不为五斗米而折腰；一种是现实主义的，要阿谀奉承，摧眉折腰事一点点权贵也不是不可以。

两幅面孔往往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存在。拍马屁的解缙，和编《永乐大典》的解缙是同一个人，他的两个作品都流传了下来。

这种“分裂”的状态，实际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常态。

古代有这样的例子，现今也有这样的例子。只是，诗从古诗变成了现代诗，吹捧的对象从皇帝变成了董事长。

譬如，在2016年的一天，某巨头房企庆祝成立20周年的晚宴上，几位知名老演员登台献艺。

要说，他们都是颇有成就的艺术家，在业界很受尊重，常常出席的舞台也很有规格。那天，他们配着抒情的音乐，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首根据董事长创业历程创作的诗歌《感恩》。

其中有几句就是这样的：

第一个楼盘，就当年规划当年建成当年交

哎呀真是啊，初生牛犊就有股不服的狠劲

到底是老演员啊！这样的诗是一般人能念得出来的？

要放在十几年前，我一定也对他们报以嘲讽和讥笑。不过现在一想，嗯，老演员还是很讲武德的嘛，他们没有半开麦、没有假唱，没有在表演上打折扣。他们吹捧的董事长后来交不了房，也不是他们的责任。

学文学艺的人，不直接创造生产力，产出的东西也缺少量化的标准。他们往往要通过满足一定情绪价值，来取得自己的社会价值。

因此，他们常常会面对这样的窘境：哪怕在行当里已经德高望重，但如果想用自己的专业挣点外快，就会有损自己的清名；来到甲方乙方的市场经济里，还要吃下难吃的饭，念出恶心的诗，甚至自己的专业也会遭到无情的嘲讽。

我还可以跟大家讲一个故事。

我也是学文科的，在刚刚毕业时也不知道去哪里工作，就到了一个媒体。媒体不光要你跑得快，还要会经商，还是服务业者。

我们所提供的产品之一就是“软文”，它与“硬广”相对。

打个比方，董事长开发的楼盘，如果只需要“传世大宅”四个大字，那就是硬广；如果要再扩展一下，用几千字论述大宅何以能传世，这个就叫软文；如果软文发表之后，还让人看不出来，这就叫high level的软文。

有一天，一位同事就接到了这样一个任务。他精心撰写的稿件，总也通不过甲方的审查，每次甲方给到的审查意见都是：不够有爆点。

改到第八版时，他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索性摆烂，在稿子每段结尾处画上三个感叹号，以示“爆点”，交差了事。结果，这版稿子得到好几百个甲方一致通过。

原来他们要的效果，只是几个感叹号而已。

我想起这个故事，觉得这个感叹号就像一个隐喻：许多文科生都经历过这样一个质疑感叹号、理解感叹号、成为感叹号的过程。

因此，在热搜高挂的词条下面，有那么多人会弱弱地评上一句：也是实话。

假如要把实话说得再实一点，就是有多少学文学艺的人，能够完全独立表达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并且还能通过这样的表达，获得体面的收入与生活呢？

在有需求就有供给的规律里，有人想看到感叹号，就始终有那个画下感叹号的人。

要我说，“舔”确实就是许多文科生所需要的生存技能之一。这跟千百年来的文化是有关系的，也并不一定是丢人的，吃饭有什么好丢人的。

梅兰芳是一代宗师吧，他们当年照样是要上门去给达官显贵们唱堂会的。而且，堂会是他们的主要收入，对外卖票的演出是他们的次要收入。

这既是一种历史，也是一种现实。

在我们的社会中，文科生难以活得很清高，许多人所能做的，也无非是尽可能让自己的武德高一点。

这些武德可能是，对得起自己的专业和良心，即便不全说真话，也尽量不说假话；如果不得不舔，也注意体面，更不要伤害他人；要紧盯着手中的饭碗，也尽可能有一点高远的追求；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无底线的妥协并不会换来尊重。

说到最后，我室也想自曝一个。

传达室也算服务业吧，也曾收到不少邀约，希望能为一些董事长们写传，有的董事长还开价不菲。我虽然意志很坚强，但在金钱的考验下，还总是会经历一番思想斗争。好在每回都能够顶住诱惑。

倒不是境界有多么高尚，也是修为还达不到老演员的水准，实在迈不过通往董事长的那道坎。

正如我每次回复的话一样：

对不起，您看看传达室平常写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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