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泾渭 - 金汤力

「文字」泾渭 - 金汤力

「ONE · 一个」
美好本身是咄咄逼人的,美好总是自以为美好。


泾渭

作者/金汤力


 

奔波业务的房屋中介,为女儿看房的妈妈,被城市洪流冲挤到一起,互相触及对方的负面雷区,普通人的泾渭,也是会被生活纠缠到一起。



荟茹提着大包小裹从珍宝号渡轮挪下来的时候,吕烊正朝13号线地铁口升起来。

 

方才在碧蓝深处颠簸的梦破掉,人们恍惚抬手戴上帽子,提起地上的行李,鱼苗似地往舷梯聚拢。一出船舱,脑子里海面摇晃的金箔,马上具象成了空气里的热浪,往人身上冲撞,七月真热啊。天知道队伍前面的人在做什么,没有二十分钟,决计下不了船。

走动间,荟茹的膝盖碰了前面的小腿肚,那位大哥的后背汗渍一片,荟茹不以为意地挤上去,她的腋窝也已湿透了。左手的波士顿包里装的是她未来几天换洗的衣物,右手的滚轮行李箱里有牛奶、蛋卷、槟榔、茶叶,杂七杂八的东西,还塞进去一小床拉舍尔被子。

前一天,她非常担心拉舍尔带不来。

她的姐妹来家里打扑克牌,泡浓茶,吃披萨和鸡翅。阿紫说:姐,你就好啦,小群这么出息。荟茹微笑:喝茶喝茶,就你话多。她一边分神想着拉舍尔,一边眼光稍微带了带旁边的阿宝,阿宝是她最好的姐妹,此刻正用指尖揪着雕花红木椅背的抱枕穗子,咬着唇。年轻的时候,阿宝家境比她好,常常带她打牙祭。人到中年,荟茹丈夫去世早,那段阴霾的日子又是阿宝一直扶持她。但说起自己一双儿女,论学历,论工作,都足够让阿宝低一头。别的还算了,唯独儿女不争气一直是阿宝隐秘的心病。大约半年前,阿宝的小儿子终于找到一份工作,她高兴得什么似的,但是问及实际的工作内容,又支支吾吾的,只说些“风口”“直播”一类的新潮词。眼看阿宝脸上要挂不住了,荟茹照旧微笑,给大家布茶,再不喝,茶就要凉了。

拉舍尔,包括那个大箱子的行李,都是带给女儿小群的,这孩子从小就皮肤敏感,不盖着家里洗干净晒好的被子,半夜肯定要起来挠痒。在阳光下,抱起那一床绵软的拉舍尔,烤焦螨虫的香气让荟茹想起女儿,倍感充实。

虽然体弱多病,小群还是争气,自己考上了重本大学,毕业又找到省城国企的工作。这是女儿第一次自己在外面生活,好说歹说,她都要上来搭把手,哪怕是帮忙盯一下宿舍也行啊。她急得喊起来。可是电话那头小群大概换了手,把话筒悄悄挪开了,荟茹聆听空白,坚决不松口。拗不过她,小群只好买了高铁票和渡轮票,又嘱咐她到了不认识的地方就打车,不要贪便宜挤公交车,挤不过年轻人的。

荟茹不以为然,早早打发了来家里的姐妹们,睁着眼一夜无眠,一路坚持到渡轮上才昏睡过去。

 

地铁扶梯往上升,日光像明晃晃的手术刀,对着缓缓移动的人群切割。吕烊不自然地举起左手,对着两边翘起的头发,暗地里使劲。他疑心人家在盯着他的头发看。前一天,街边60元的优剪他嫌贵,七拐八拐,找到小巷里的客家理发店,玻璃窗上贴着硕大的红色阿拉伯数字20,他便走进去了。

洗剪吹20?他底气十足地问。

通通20。

电风扇嗡嗡的,一个打赤膊的老头从躺椅上起来,甩了甩搭在椅背的白毛巾。吕烊就着老头刚才的位置躺下。打泡沫几乎只花了5秒钟,凉水一冲,老头拿毛巾往吕烊头上胡噜,一股臭又闷的热气拍到脸上来,碎发掉到鼻梁上面。揩一下不行,要揩两下。老头技术太差,把他的头发理出两个犄角,他刚要发火,老头又拿剃刀来了几下,变成了两个小犄角。偏这时手机响了,有人在他发的租房帖子底下留言,他闭上嘴。直到扫码付钱的时候,老头犹自讪笑:你自己头型生那样,哪能怪我啊。

吕烊放下手,刚才地铁的昏暗还可忍耐,外面的大日头简直是双重酷刑。周一要去总部开会,地铁站离公司还有一小截路,他撸起袖子,扫了共享单车骑过去。浓浓的树荫下,双黄线在闪光,车轮上的人乱如一锅粥。这里面,他的西装与单车显然不搭,但是天气再热,也保持着装得体,这是一位大城市租房中介的自我修养。

想到这,他昂首朝人群蹬去。

风里飘来一股淡香,一个白衬衫的女孩子从他身后斜穿过马路对面。那一定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他的余光只够看到那稚气的鼓起的脸颊,在阳光下晶莹。这种活生生的美丽的女孩子,总叫他有汗毛竖起的悚然,仿佛活生生的生活正自己从宽阔的指缝里漏下去,一切都无可挽回了。狮子狗般的长卷发,饱满的肩头,乃至那白衬衫透出的浅蓝点点,直到看见女孩胯在后腰的一个红绿条纹奢侈品牌腰包,才终于将他从紧张中解放出来。

噗!一个假包!

旁边一个老态的女人皱眉,仿佛他这笑声多么不道德似的。

 

等到女儿下班,终于有了荟茹的时间。母女俩吃了一顿粤菜,又挽着手散步。晚风吹拂,大厦明灭,她感到少有的舒心。

路过一间水果店,圆的扁的红的绿的热带水果切开,在数盏红灯的照射下招摇过市,荟茹忍不住停下来。看看西瓜,她问:这是国产的还是日本的?没等店里的伙计回答,她自顾自说:日本的瓜不好,甜嘛不是很甜,贵嘛贵得要命……又伸手捏了一把水果堆尖上的大黄桃,想必软度很合适,荟茹脸上露出微笑:马上要台风了,对水果收成影响大么?你们这水果不是打药的吧?个头还行,这个甜一点,还是那个甜一点……一个年轻的女店员正包扎一个大玻璃纸装的水果篮子,使劲用牙齿扯断手里的红绳,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她。荟茹整家店走了遍,最后挑走两个黄桃,还有一小盒进口蓝莓,给女儿小群补眼睛。

出水果店半晌,小群声音闷闷的:妈,以后不要跟这些人多说话了,这里不比老家,他们只知道做生意,才不会跟你闲聊呢。

荟茹很诧异,慢慢抬起眼皮,忖度女儿的意思。她试探着张嘴:我说我的,他们爱理不理呗。小群的两道淡眉拗了起来:跟他们聊天,白费力气!荟茹还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冻住了,大城市果然是大城市,夏夜街市冷气开得十足,恨不得要人打哆嗦。

走到一处陌生的广场,有人正看露天电影,三三两两,或坐或站。荟茹刚抬起一根手指,发现小群头也不回走过去了,一个愉快的高音塞住了喉咙。唉,小时候,小群多喜欢露天电影啊。有一段时间,荟茹带女儿去看电影前,总给她梳两条高高的麻花辫,还要穿上小天鹅的白纱裙。丈夫把女儿抱在臂弯里,让她更加威风十足。黑暗中,小群捉紧她的手:谁是好人呀?谁是坏人呀?主角亲嘴的时候,夫妻俩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不许看。今年过年时,母女二人又去看了本地的贺岁电影。小群不再好奇发问,于是她试探着说:凶手是那个某某人吧?电影快结束的时候,验证了她的猜想,小群扭头看她。银幕的光射进小群透亮的眼球,满满的不可置信,波光粼粼。荟茹下意识露出微笑,可心不知怎地一路坠下去了:女儿啊,我是被抛弃的老妈子,但不是傻子,论生活经验比你可强得多呢。

荟茹摇摇头,不再想,快步跟上小群。

 

两点多,吕烊拉开中介门店的玻璃门,他的白衬衫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店里依稀有笑声,但他没抬头,眼睛忙浏览外卖软件。单人螺狮粉,什锦,加粉,正要勾上爆辣的选项,一个电话进来了。这个老太太他接触了好几天,有一套三室一厅准备出手,还拿不准要卖多少钱,正在一群中介里辗转比价。吕烊知道她不着急,索性劝她打消卖的念头:行情不好,出租才划算,难道我会骗你吗?他的肩膀整个沉下去,后背贴着店里唯一的立式空调,一动也不动。当然,交易一套房子的佣金,怎么比得上长期租赁,拆成几套来,两头吃划算呢。老太太看起来没多大诚意,却极唠叨,吕烊敲敲烟盒,抖出一根香烟。

电话挂断了,他才发现,两片嘴唇干似旱地,烟头已经拔不下来。

过了二十分钟,吕烊趴在工位上嗦粉。

人的胃最诚实,爆辣的味觉遥遥勾住他和几百公里外的家乡。家乡是拿在手里拭亮的硬币,一面字,一面花,分明得不能再分明。但因为现在已经不大流通,恍然无法回忆是哪一种字体,哪一样花朵。

要见家乡,只有在无数潮湿的夜里,他梦见幼小的自己在奔跑,用力地跌倒在二十年前从学堂回家的泥路上,他一面抗拒着,一步三回头,一面被内心的冲动牵引。那一定是他领成绩单的一天,学堂抛弃了他,家预备再抛弃他一次。嘀嗒,嘀嗒,落入耳里的不知道是喋喋不休的分秒,还是南方旺盛的雨水。抬眸,父亲犹在跟前,高高地举起牛皮带……从什么时候起,家乡又变成了一条分流的河,家与乡,拼命往不同的方向奔涌。和许许多多的外乡人一样,他将乡留在味觉里,把家背在瘦弱的肩头上,走到哪带到哪,一个人就是一个家。

现在一只手落在这肩头上。

那手的主人是大江哥。大江哥是店里的大前辈,所以人家在他的姓氏前加了一个大字。大江哥钟爱废话,没有架子,来者一概不拒。像吕烊这样五官勉强长在脸上,性子又冷僻,十足没有眼力见儿的人,也免不了偶尔与大江哥勾肩搭背,以防被彻底孤立。于是他回头,满脸堆笑。小烊,午饭就吃这个啊?大江哥撇撇嘴,掏出一盒烟摇晃。没事,我不抽。谁问这个,我问你带火没有?吕烊讪讪地摸出一把打火机。操,别这么无精打采的,我说真的,客户不会自己送上门来,你得花工夫,打电话,发传单,爬楼,啥都得干。大江哥喷了一口烟:干我们这行的,就是赚信息差,你知不知道,食脑的(靠脑子的)!一口北音,偏要夹几句不流利的广府话。吕烊忍不住伸手,一下一下地揪着头发玩。好在这时两位女同事进门,大江哥把头扭过去,嘴里叨叨:我们就是大数据!

过了一会儿,吕烊把筷子往吃剩的半碗汤里戳去,下意识想摸出打火机,才发现已经被大江哥顺走了。桌子上的手机开始转圈,爬满裂痕的液晶屏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上面显示小字:家。

他低头看了一眼,沉默地端起外卖盒子,走出店外。

 

盛夏的白天很浓。荟茹从酒店醒来的时候,老珠江正对着窗,浊黄的江面像一匹粗布被人缓缓抽动,上有几点飞鸟。女儿小群已经去上班了,她分明是睡在套房外,套房内的荟茹依然望着自己空阔而平整的睡榻发呆,仿佛在追忆她清晨窸窸窣窣的动静。现在,酒店房间连着那落地玻璃,像一个精巧的小盒子把她隔绝在里面。

匆匆洗漱后,荟茹不打算闲着,帮女儿租一间舒服的宿舍是头等大事。她坚持称那是宿舍,小群对这种执拗充耳不闻。也许对荟茹来说,心里始终没法接受女儿另外有一个家,她的家就是一双儿女,儿女的家也应该有她。当然,等结婚又另当别论了。

看了两套酒店公寓,荟茹都不满意,价格死贵,房间就鸽子笼那么大。后面房东送她下楼,她还紧张地捻着手指盘算:要南向的房子,东南向也行,采光要好,小群不爱出门,宿舍里得亮亮堂堂的;楼层不能太高,母女俩都恐高,站到二十几楼的窗户边,头都要晕了,太低也不行,蛇虫鼠蚁难防;靠街道的不行,会睡不好,小群喜欢靠花园享受绿化;租户不能太乱,楼龄不能太老,一定要有电梯……人家摇手跟她说下次再会,她都没顾得上微笑。

先在茶餐厅歇歇脚,荟茹点了一客免治牛肉饭,送了柠檬茶,冰比茶多,没甚味道,她大口大口吞咽。整个餐厅的女性方向出奇一致,盯着一只高脚柜上的电视机,正放送“台语”的情感大剧。荟茹也抬起眼皮,一对哭哭啼啼的男女正对骂:你不懂我的心!你才不懂我的心!荟茹撑不住笑了起来。她觉得挺有意思的: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一对痴男怨女的故事。小群在家的时候,常看些她不懂的剧集,盯着屏幕老半天,仍弄不懂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更过分的是,有时候,甚至没有故事。小群说:看就完了,慢慢看,才解压。解什么压呢?她又没有压力,她只是需要一个别人的故事,分散多余的想象力罢了。就如此刻,用筷子挑起过分软烂的牛肉粒,让她想起丈夫生前最后的日子。每一天荟茹守着病床上的人透析,把全身的血液都抽出来,清洁后再输回去。她不能光看不动呀,必须不时站起来,扶一扶丈夫手臂和腿肚上的软肉,否则血液没法流通,机器马上会发出无比激昂的警笛声。她的眼皮又垂下来。

女儿小群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拨过来:妈,下午去看看这间房子吧,房东我联系好了。

 

10分钟前,又有一个女孩子在吕烊的租房帖子下留言。他打了一把游戏,骂了一通路人,终于点开帖子,看见一个粉色的头像。最近是毕业季,许多中介都会把手头的房源放到网上,伪装成房东的口吻,钓毕业生。惯用的套路是以低价和精修图吸引人,等见了面,再告诉客户他想要的那套刚好没有了,不过自己手上有差不多的,不妨一看。到了中介的场子,一般人也就答应了。上周却有个女孩子,看了两套不合心意的次卧后,不依不饶地,非缠着吕烊到门店里。吕烊被烦得不行,遂打开电脑里的房源,逐一地问,这套2千,这套1千5,都是带阳台的,看吗,看吗?刺耳的敲击鼠标的声音中,一张圆的脸庞出现在电脑屏幕反射的暖黄的光里。

那个女孩子在身后悄悄举起手机,偷拍他。

吕烊的心狂跳!仿佛噎住了,突然停下来。那个脸圆圆的女孩子也不说话。下一秒,她凑近了电脑屏幕,稚气的声音发问:这个呢,这个1千5,6楼,带阳台和衣柜的呢,可以带我去看吗?她一定不知道自己让吕烊多么窘迫,黑黑的长发垂下一绺,正好扫在了吕烊布满青筋的手背上。是的,美好本身是咄咄逼人的,美好总是自以为美好。

吕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让她离开的,约定了周末见面的时间,又仿佛没有。他伸长了腿,像个蜘蛛挂在椅子上,嘴巴也忘记合起来了。

大江哥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叫人吓一跳:那是你小子的女朋友吗?啊,不是,不是。他开口,声音像一根细线。看房子的客人?我看见她偷拍你屏幕来着,呵呵。大江哥的声音穿透力真强,一下子把沉醉的他击倒了:傻逼,不知道我们的联系方式都是处理过的吗?看她打给房东,房东接不接……

整个周末,吕烊对着她网上的头像,等了又等。现在想起来,那也是一个粉色的头像。

这边还在催他:下午看房吗?吕烊咬着牙,往地上啐了一口:看。

又回复了一些信息,吕烊拿一把蒲扇挡在脸上,躺在树荫下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看到老家的父亲,怎么竟变成了电视机里的专家,西装革履,微微笑。那笑容油光水滑的。他又是怕,又是吃惊,又恍然自己的人生原来可以很松弛似的。父亲拍拍他的脑袋,他一下长很高了;又抬手讲了一番指点迷津的话,他睁大眼睛去看:天啊,连西装袖口都是尺寸正好,镶了两粒白色的水晶。一种狂喜的感觉再回到心头。后来吕烊想起来,父亲居然讲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一刻也坐不住了,遍身上下找手机,发誓要把那番话记下来。眼前的景象反而开始缩小,叠起来,像一艘纸船载着他摇啊摇。他挣扎起来,伸手,抓到一根硬硬的扇柄,正用全力挥舞的时候,扇子掉到了地上。吓!吕烊脱口而出,赶紧揩了一把眼角,干的。

就这样,只是一个梦,整个世界却与他擦肩而过了。

已经下午了,吕烊站起来,跨上门口的电驴,这时候一个戴眼镜的同事骑车回来,笑声逐渐在他耳朵里放大了:这单肯定能成,客户我都摸透了……

 

这里是村,也是高档小区。老树像老神仙,树冠大得出奇,连成一片。老人手推婴儿车,走得惬意,间或有金发碧眼年轻人牵一只长毛犬,一概目不斜视。垃圾是密封的,没有气味,路上也没有剥开的雪糕纸或污水,广场舞在这里销声匿迹。一街之隔,就是金融城。抬起头,会发现有摩天大厦藏在楼宇之间,如巨兽俯瞰,令人生畏。

吕烊和荟茹就约在这村落的牌匾下。

荟茹远远看见有个年轻人等她,叉开双腿,像圆规立在烈日下。她知道也许迟到了半个钟点,谁叫这大城市公交路线让人眼花缭乱,在车上,她还险些被一个抱篮球的男孩子撞伤,所以此刻步子极慢。吕烊等得失去耐性,只有一个老女人缓缓走过来,他有些意外,还是迎上去:姐,来看房子吗?对,我女儿在网上跟你约好了。荟茹抬头望这高耸的的西洋式塔楼,舔了舔嘴唇。吕烊却拐了弯,引她到另一个小区,这里显然平民化了许多,人潮来来往往,说热闹也热闹,说嘈杂也嘈杂。

吕烊自己很轻巧地过了小区门口的闸机,回头发现荟茹还在张望。等了半天,一只手伸到她面前:不用刷卡,杆子往后一推就行。那只手又粗又大,只有指节称得上白,荟茹顺着小臂往上看,才看清了:这个年轻人五官没有合乎标准的,身量也小,白衣黑裤皮鞋,无一处不松垮。左看,右看,大概漆黑的头发是全身品相最好的。她露出微笑:小伙子,你应该不是房东吧?

吕烊呵呵一笑,算是应答。他一路走,一路也观察身边的人:卷短发,上世纪的印花裙,胸部小又下垂,皮肤还算光滑,总体上是个富态的女人。这单大概能成。忽然,他瞥见裙子领口钉了一圈珠花,簇拥两粒白色的水晶。他于是一怔,梦靥的恐怖席卷热浪滚滚而来。

荟茹只看见,眼前的中介猛盯自己的胸口,脸色一沉。这未免也太放肆了!她赌气不说话,吕烊也无言,两人进入老旧失修的电梯箱,都感觉浑身一震。

等进房间,吕烊心里的伤感又蒙上了一层。他来这城市3年,只拼上城中村狭小的一间,做饭在床边,如厕在床边。他一边走,一边把房间所有的灯都打开,虽然这里已经足够明亮了。这是一间朝南的主卧,拥有一大片落地窗,半面木地板都是金黄的,一些小尘埃在空中飞舞。荟茹只扫了一眼,就快步走去看卫生间。马桶、浴缸都是现成的,瓷砖能照见人影。荟茹又拧开水龙头,上面有一指甲盖褐红的锈迹,她皱了皱眉,心里又惦记刚才的塔楼,想必很贵,反倒是这里虽然老旧,价格应该还符合她的预期。她一面盘算,一面嘴角往下弯,装作没看上的样子:这衣柜就太旧了,款式也不好看,我女儿肯定不喜欢,到时候通通要换掉,衣柜,沙发,哪样不是钱……

看着女人越见沉重的脸色,年轻中介的心更加不好受:房租3千,管理费200,民水民电,还包网络。他又忍不住指指窗外:这里还能看到小蛮腰呢,走几步就是珠江,风景没话说!

荟茹心下暗喜,这价格正好。但她还不着急下订,于是攀着窗边闲聊起来:这里几梯几户,住的人乱吗,隔壁房间住的什么人,在哪上班的,你知道吗?可不能跟不三不四的人住在一起……说话时,她眼睛不住地往窗外溜,风景确实非常壮阔,这让她更加欣喜了,静悄悄地嘴角上翘。她不知道,日光照着胸前的两粒假水晶熠熠生辉,快让吕烊挪不开眼了。一种鬼遮眼的感觉,他仿佛什么也看不到了。老女人。他在心里骂道,没钱装什么阔太。荟茹全不察觉,依然不停往下追问。她的广府普通话,本地人都要辨明一会儿,此刻听在吕烊的耳朵里全是污染的噪音——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到底租不租的?

荟茹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年轻人正漠然地盯着她,双手垂下,像审讯犯人。看她不答,吕烊索性掏出手机,走到一旁用力按按按。这让她想起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窗外,大厦依然像巨兽擎在天边,上面隐隐有乌云在滚动,老珠江里左一艘渡轮向右边驶去,右一艘渡轮向左边驶去。静水深流,夕阳无限好。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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