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夢共星霜

攬夢共星霜

ㄑ七絃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既是虛妄,又何來虛空之夢」

「彼岸之遙,並非世人無法放下,而是不願放下」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施主,唯有不為情所縛,方能脫身紅塵困鎖,切記、切記」

合掌低誦佛語,僧袍拂過輕塵。江湖無盡,憂歡生滅,言盡於此。

一葉扁舟順流而下遠桃源,回首但見花落處,紫衣深,垂眸歛去三千劫。

佛心悲憫,欲渡眾生。然……

勘不破迷障者,難渡。

參不透離合者,難悟。

***

在鮮有人煙的山道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欲趕在日落之前越過山門,可山門之後還有斑駁的磚石台階貼合山形而建,彷彿連綿至天邊。登天之路自是艱辛無比,跟在大人身後的孩子氣喘吁吁,好幾次都快跟不上前方的腳步,可是他從沒有喊過一聲累,只是沉默而倔強地跟著。

直到踏上階梯的盡頭,男孩抬眼一看,忽然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心神,忘卻了疲憊。

映入琥珀色眼眸中的是一座氣勢恢弘的宮宇,他身旁的男人告訴他,這裡名喚浩星神宮,自星宗創立以來,便見證了諸多道域的浮沉起落。

待他們回到星宗時,天色早已暗下,星辰點亮了深沉蒼穹,溫和的在浩星神宮的房樑舖上一層微光,增添靜謐。

與男孩靜靜的凝望浩星辰宮一會後,手持拂塵的中年人感慨的輕嘆消散於無聲,他垂下視線對男孩說道:「丹陽,以後星宗就是你的第二個家」

聞言,男孩回望對方和藹的目光,想起父親對他說過,這個叔叔是當今的星宗宗主,也是他未來的師尊,而方才所提到的星宗,更是他將來的棲身之所。

每個故事的開頭,都不過是一段平淡的邂逅。

有一雙剛毅眼神的男孩名叫丹陽侯,在今日之前,只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孩子,修道習武好似說書先生話本裡頭的故事,像他們這樣的普通百姓,每天都為了生計忙碌,丹陽侯身為家裡的長子,更是早早就為家裡分擔雜事,將天真無邪的時光留給了自己的妹妹,而那些江湖故事對丹陽侯來說太過遙遠,不由得他憧憬片刻。

直到有天,丹陽侯與欺負妹妹的野孩子打了一架,他的臉頰被對方打腫,輕輕碰一下都能疼的掉眼淚,然而他硬是板著臉說自己沒事,還為了安慰被嚇哭的妹妹,跑去集市買了串沾滿糖蜜的糖葫蘆。

然而璞玉豈能因身在凡塵而被遮掩光輝,恰巧路經此處的星宗之主竟在茫茫人海中目光精準的一眼瞥見了他。離別到來的那一天,丹陽侯只知道這個陌生人和父親談了許久,直到日落月升,父親才把他叫進屋裡,望過來的眼神依依不捨,而妹妹則緊緊攥著他的衣袖,無聲地紅了眼眶。

為人父母自是希望孩子將來能有一番天地,因此不論多麼不捨,依然決定將丹陽侯送往星宗拜師學藝,將來或許能一展長才,幫助世人。

然而一個十歲大的孩子最需要的並非遠大的志向,而是親人的陪伴。離家的丹陽侯神情落寞的低著頭,浮現在腦海裡的家,是幻海那間簡樸卻溫暖的屋子。

這一路上,丹陽侯始終沈默寡言,他是個有主見的孩子,雖明白父親的苦心,心底卻不情願接受因未可知的宿命而必須背井離鄉的現實。

這孩子天生性子孤傲,怕是無法那麼快融入星宗的生活,星宗宗主正為此苦惱之際,此時一個身影緩步朝他們的方向走來,他看上去只比丹陽侯年長幾歲,卻天生一頭銀絲白髮,身上穿著星宗門人紫袍白衫的制服,那少年提著一盞油燈來到他們面前,恭敬的朝星宗宗主行禮。

「師尊,您回來了」

「玄宿,這麼晚了怎麼還沒休息」

「今晚輪到我巡視。師尊,你身旁的這位是…」

察覺少年投向自己的目光,面對眼前的陌生人,丹陽侯下意識的心生防備,卻又禁不住好奇的多看了幾眼。這名少年眉眼如畫,面容清秀,雖然尚且年少,卻已有了翩翩仙姿,令人難以移開視線。

見到少年前來,星宗宗主眼前驀然一亮,他輕輕將丹陽侯推到少年面前,說:「他叫丹陽侯,過幾天行了入宗禮,就是我們星宗的門徒」

「那我就是他的師兄了」

知道自己成了師兄,少年原本穩重端正的表情不經意流露出這年紀原本該有的歡快,在他漾開了一個好看的笑顏時,丹陽侯似被他的親和所染,雖然還是緊繃著臉,卻已然收斂了敵意。

「你們倆年紀相近,我等會命人安排你們住一起,彼此也有個伴」

「是,師尊」

默然旁聽這對師徒的對話,丹陽侯這才逐漸有了自己即將成為星宗門人的真實感,往後的人生不知將會走向何方,丹陽侯雖然迷茫,卻謹記父親的叮囑,入了星宗需得尊師重道,與人相處和氣……盡可能的。

於是丹陽侯生疏的學著少年剛才向師尊行禮的動作,說:「丹陽見過師兄」

眼前的孩子瞅著比自己年紀還小,說話的語氣卻是老氣橫秋,著實不討喜。但少年卻不以為意,他沒有如丹陽侯預期中的也回以一個正經八百的禮,反而在得到師尊頷首同意後拉起他幼小的手掌。

「丹陽,我的名字是顥天玄宿,你現在還沒正式入門,不需如此拘謹」

少年有一個寓意深遠,用字高雅的好名字,可是丹陽侯此時的注意力卻被少年白皙乾淨的修長手指給吸引。

丹陽侯自母親離世後,便主動分擔家事,攬了些力所能及的雜事來做,他望著自己那雙佈滿細小傷痕又粗糙的手,下意識的想將其收回來藏到背後,可是那位叫做顥天玄宿的少年卻一點也不嫌棄,重新將他的手包裹在掌心裡。

顥天玄宿用拇指輕柔的撫過丹陽侯帶傷的面頰,說:「你放心,以後有師兄在,定會好好照顧你」

銀髮灰眸的少年就和傾瀉在他們身上的月光一般溫柔,讓丹陽侯不禁起了依賴之心,他就像忘卻自己一路走來佯裝的堅強穩重,忍不住問道:「那…我們會時常在一起嗎?」

「恩,我會一直陪著你。師弟你跟我來,我帶你四處走走」

那一聲師弟語帶疼惜,恍若家人真切的關懷。丹陽侯恍然間竟覺得於內心築起的高牆,在少年的溫柔下漸漸倒塌,轉而有一條無形的絲線牽起了兩人的羈絆。

目光所及盡是陌生的景色,是丹陽侯本不願面對的宿命,可此時他卻邁開腳步,自願隨那抹白衣去往任何地方。

顥天玄宿一手提燈,另一手則牢牢的牽著丹陽侯,宛如於濃墨一般的長夜為他照亮前方的路途,那光芒雖只在方寸之間,卻能觸及內心,驅散他的徬徨不安。

與自己交握的掌心融化了形單影隻的孤寂,丹陽侯側頭望向顥天玄宿柔和的側臉,在心裡複誦他的名字。雖然丹陽侯一生都只能以師兄稱之,可他知道自己會將這個人的名字永遠刻印在腦海裡。

顥天玄宿牽著他踏進浩星神宮的那一天,丹陽侯也開始了在星宗的新生活,兩人天天一同聽課習武,就連吃飯睡覺也形影不離,手巧的丹陽侯會幫顥天玄宿挽髮髻,而顥天玄宿則找來許多書冊,手把手的帶他讀書寫字。

星宗裡還有許多年長的師兄和師姊,他們見丹陽侯年紀小卻做事俐落,也漸漸跟的上眾人修行的進度,都誇讚他成熟又懂事,一點也不需旁人操心。丹陽侯努力的撐著自己小小的身板,希望能早日在星宗獨當一面,可唯獨顥天玄宿好像還是把他當作一個孩子。

有時夜深無眠,顥天玄宿會找各種理由說服丹陽侯過來自己這邊同擠一張床,為自己的師弟蓋上棉被後,他會輕拍丹陽侯的背脊,用那輕柔的嗓音講述天上星宿的故事,丹陽侯一開始聽得很專注,可到了後頭就漸漸地睜不開沉重的眼皮,顥天玄宿笑著問他,是不是自己講的故事太無趣,不過丹陽侯實在太睏,只搖了搖頭便遁入夢鄉。

在丹陽侯的夢境中,有他深深思念的家人,也有星宿千年前的神話,而半夢半醒間,丹陽侯會縱容自己窩進顥天玄宿懷裡,枕著星宗裡唯一能使他安心的氣息酣然入睡。

山中無歲月,在星宗修道的日子十分平靜,這幾日丹陽侯開始學習星宗的內功心法,因此星宗宗主特地在早課後把他留下來多練習兩個時辰。丹陽侯不愧天資極佳,在宗主親自指導下很快就能領悟心法,星宗宗主滿意的不住點頭,心道此子將來必是星宗不可或缺之才。

丹陽侯被留下來時,顥天玄宿已經和其他人先行離去,但是丹陽侯向來知道該去哪裡尋他。待結束修煉,丹陽侯果然在九天銀河的瀑布旁找到一抹熟悉的背影,顥天玄宿坐在一塊表面平整的大石上,手上捧了本書,正專心地翻閱。

在顥天玄宿耐心的陪伴下,丹陽侯已經學會了不少字,現在也時常跟著顥天玄宿在星宗的藏書閣裡翻看古籍。

於是丹陽侯十分自然的湊了過去,好奇的問:「師兄,你在看什麼?」

突然聽見丹陽侯的聲音,沉浸在書香中的顥天玄宿明顯愣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就恢復淡然的神情。

「沒什麼,一些閒書罷了」

顥天玄宿大概看得乏了,又見丹陽侯來到九天銀河,索性闔上書將其放到一邊,所以丹陽侯只依稀看見了寥寥幾字。

月缺不改光,劍折不改剛。

分明是第一次見到這首詩,丹陽侯卻莫名對其所表達的意涵深感動容,那寧死不屈的錚錚鐵骨之意,在他胸口引起一股震顫不止的共鳴,是任憑山海也難阻的嚮往。丹陽侯正想開口借這本書,詳讀這首詩的下半闕,可顥天玄宿的一句話卻猝不及防的打斷了他的思緒。

「丹陽,你想不想去山下的市集走走?」

星宗規訓第十三條,星宗門人未經允許不得擅自離開宗門。

顥天玄宿不知何來的一時興起讓丹陽侯目瞪口呆,他這才發現原來溫文爾雅的師兄竟然也有年少輕狂的叛逆之心,可丹陽侯恰與他相反,脾氣雖然衝了些,實際上卻最是恪守規矩。

丹陽侯正要板起臉,對比自己早入星宗的顥天玄宿好好勸戒不可違反宗規時,顥天玄宿像是早有預料,在丹陽侯開口前,手指往他的額頭上輕輕一點。

「你現在用的筆硯都是我以前用舊的,我告訴師尊想幫你買些新的來,他一定會答應」

丹陽侯正是學寫字的年紀,他又是刻苦勤奮的人,因此筆墨耗損的速度也比別人快的多。

他們師兄弟同住在一起,丹陽侯書桌上那些筆頭都分了岔的毛筆自然是無法逃過顥天玄宿的眼睛。雖然不知道這理由會不會是顥天玄宿為了說服自己下山特意想出來的,不過丹陽侯知道師兄也是真心體貼自己,這下他怎好意思駁了顥天玄宿的心意,只能被顥天玄宿拉著一起去取得師尊的同意。

由於丹陽侯近日的功課都做的不錯,星宗宗主沒有猶豫多久便答應了,只叮囑他們師兄弟必須在申時前回到星宗。

不過在山上住了半年,凡塵百態竟顯得如此喧囂,市集裡人聲鼎沸,琳瑯滿目的商家貨物看得人眼花撩亂。難得沉浸於俗世的煙火氣裡,顥天玄宿和丹陽侯都有些心猿意馬,不過他們依然記得此行的目的,先去了販賣筆墨的商店。

都說相由心生,字如其人。丹陽侯的字跡雖還不成熟,卻已然顯現出剛猛勁挺之勢,因此顥天玄宿為他挑選了紫竹筆管的狼毫筆,那筆頭細密銳利,最是適合丹陽侯恣意揮灑,顥天玄宿見這筆師弟拿的順手,看上去也挺喜歡,便決定買下來,還讓刻筆師傅在那筆管刻上丹陽侯的名字。

望著丹陽侯雖然努力不形於色,但收到屬於自己的墨寶時,嘴角不禁揚起了喜悅之情,顥天玄宿寵溺的揉著他的黑髮,只要丹陽高興,他便也同樣高興。

他們離開店鋪時,距離星宗門禁還有些時間,顥天玄宿便和丹陽侯在市集裡隨意閒逛,星宗的修行生活自律而刻苦,可顥天玄宿覺得往後他們也應該像今天這樣偶爾出來散散心,才不會讓某個用功過頭的人把自己逼得太緊,明明這孩子也是會笑的。

然而愉快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天色漸晚,顥天玄宿正想告訴丹陽侯他們該回轉星宗時,卻見身旁的人突然停下腳步,他循著師弟的目光看去,發現是有人推著糖葫蘆的小攤出來販賣。

通常只要孩子目不轉睛的盯著那些鮮紅欲滴的糖葫蘆,大人們便會笑著問道,是不是嘴饞想吃糖了?

可是顥天玄宿卻摟著丹陽侯的肩膀,低頭溫柔的問:「是不是想家了?」

因為丹陽侯看的並不是糖葫蘆,而是圍在攤子前的人,父母牽著兒女,兄姊帶著弟妹,那是身在星宗的丹陽侯無奈錯失的天倫之情。

平常若是有人如此擔憂,丹陽侯定會倔將的反駁,不願旁人因此認為他軟弱。可遙想那一日家人含淚告別的情景,身邊又是最疼他的師兄,丹陽侯嚥下了那些言不由衷的話語,無言的默認被自己壓抑的思鄉之愁。

「師兄陪你回去看看,可好?」

幻海距離此地並不遠,顥天玄宿最近又學會輕功,只要來回的速度快些,帶丹陽侯回家一趟見見家人應該不成問題。

可是丹陽侯卻落寞的搖頭,說:「不用了」

他還未在星宗學有所成,此時因為身處異地的孤寂而回家,只會讓家人為他擔憂,而再度的分離也不過多添愁苦。

丹陽侯默然的從親子團聚的畫面別開眼,抬眼望向天空抒發自己的悵惘,而這時他也驚覺頭頂已是一片橘霞漫天,若是趕不及回去可是要受罰的。

丹陽侯有些慌張的拉住師兄的衣袖,想提醒他該加快腳步回去星宗才行,可顥天玄宿卻忽然蹲下身,回頭對他說道:「來,我揹你回去」

「師兄,你、你做什麼?」

丹陽侯尷尬的滿臉通紅,星宗的山路曲折難行,他都已經能走的臉不紅氣不喘,怎麼還需要人揹。

「師兄以輕功趕路較快,否則真的來不及回去,聽話」

顥天玄宿每次總有理由讓丹陽侯無可辯駁。丹陽侯難為情的脹紅了臉,雖然心底有千百個不願意,但是他絕不能連累師兄因為遲歸被罰。猶豫了一會後,丹陽侯還是攀著師兄的肩膀,讓顥天玄宿平穩的將他托起。

施展輕功和以雙腳走路的感受極為不同,顥天玄宿以足尖輕點紛落的葉片,彷彿御風而行,說不出的快意自在。當輕柔的微風和顥天玄宿留在額前的一綹髮絲拂過面頰,丹陽侯不由自主地閉上眼,感受此刻沉靜。

不過被顥天玄宿揹在身後,忽然讓相似的記憶湧現腦海,丹陽侯在師兄耳邊喃喃的說:「我以前也這樣揹過小妹」

妹妹出生不久,母親便因病過世,因此丹陽侯自小便學會了如何照顧人,小時候父親外出工作未歸,都是丹陽侯揹著還在強褓中的妹妹哄睡,而長大的妹妹學會走路後更喜歡黏著他,不管去哪都要和哥哥在一起。

他們兄妹的感情一定很好,因此分別時才會如此萬分不捨。顥天玄宿對陷入回憶的丹陽侯柔聲說道:「你一定是個好兄長」

顥天玄宿被星宗宗主收養前,逝世的雙親並沒有為他留下任何兄弟姊妹,因此他誠摯地認為有如此愛護自己的兄長,丹陽侯的妹妹著實令人欣羨。可丹陽侯卻沒有因為顥天玄宿的安慰而恢復心情,他靠在顥天玄宿肩頭,語氣有些茫然。

「可是我離家這麼久,小妹以後可能不記得我了」

丹陽侯的妹妹才三歲,或許等他長大後,自己的模樣在妹妹的記憶裡早已模糊不清,對於他的印象恐怕只餘自己有一位離家已久的血脈至親。

親情是人在世上重要的牽絆,若是被至親所遺忘,那該是多麼悲傷的事情。

顥天玄宿雖然看不到丹陽侯此刻的表情,但一想到總是堅強的他為此失落,顥天玄宿便感到心疼。以輕功趕路縮短了回程的時間,星宗山門很快就出現在他們眼前,可顥天玄宿卻突然停下來,側頭對疑惑的丹陽侯問道。

「怎麼會呢,難道有一天師兄遠行,你也會忘記我嗎?」

「當然不會!」

丹陽侯毫不猶豫地回道,師兄是除了家人以外待他最好的人,他怎麼可能會忘記。然而話一說出口,丹陽侯在顥天玄宿的淺笑聲裡才忽然感到彆扭,他霎時羞赧的低著頭解釋:「我的意思是我已經能記事了」

被顥天玄宿這麼一逗,方才那傷感之情頓時消散不少。和家人的分離雖然讓丹陽侯憂傷,但是星宗裡也有關心自己的師尊和顥天玄宿,如果讓他拋下一切離開星宗,他也是不捨的。

「丹陽,以後不論你去了多遠的地方,師兄也不會忘記你」

丹陽侯從顥天玄宿背上下來時,聽見顥天玄宿突然如此說道。他有些訝異的抬頭凝望自己的師兄,卻被那溫暖而真誠的笑靨捂熱了心扉。

芸芸眾生中,世人大多彼此為過客,只有少數人會路經你的人生,有時聚散無常,有時就是一生。

丹陽侯自覺平凡,卻被清風明月一般的人惦記在心,他忽然想起第一次來到星宗時,師尊告訴他這裡將是他的第二個家。

思及此,丹陽侯在顥天玄宿朝他伸出掌心時,順從的將自己的手交給顥天玄宿,兩人一同穿過立於星河劃界的山門,緩步走回星宗。

當時的丹陽侯並不完全明白,可現在的他已經能稍微理解,有牽掛之人的地方原來便能稱作為家。

***

星宗的後山有一座天然形成的瀑布,高崖陡峭,河面映星輝,因此又名為九天銀河。而在瀑布左右兩側的樹林間,洽見一人獨自翻袖運勁,練習掌法。十年的歲月彈指而過,當初最年幼的弟子如今已是英姿挺拔,劍眉星目,正是年少最好的時光,然而昔日與另一銀髮白衣出雙入對的身影,如今卻只餘一人孤寂。

道域近日剛結束十二年一次的天元掄魁,在這場盛事中,四宗各自派出年輕且優秀的弟子替宗門角逐神君之位,並藉此展現自身實力。他們師兄弟雖是星宗宗主最為出色的兩名徒弟,可奈何二人並不符合天元掄魁所限制的年齡,皆是無緣這次的比賽。最後象徵道域至高權位的天師雲杖依然由劍宗奪得,而這也是劍宗宗主第三次坐上神君之位。

在神君承接天師雲杖的大典上,丹陽侯跟著師兄和師尊前來觀禮,顥天玄宿代替師尊前去向劍宗祝賀,而丹陽侯則留在師尊身邊隨侍左右。

就如玉璽之於王權,神君於高台上手持天師雲杖,就像握有無上的尊榮和權力,那是四宗之人皆汲汲營營的遠大目標,甚至不惜付出沉重的代價。

恭迎新任神君是道域最為熱鬧的日子,可丹陽侯卻在無意中看見向來淡泊無爭的師尊竟滿面愁容地對著龍虎天師的雕像輕嘆,好似他已經透過那雙看遍滄桑的眼,預見道域將來的人心叵測,風雨飄搖。

心事重重的回轉星宗後,星宗宗主立刻將他們師兄弟叫來自己面前,兩人都是天賦異稟的星宗弟子,功體屬性和性格也各有不同,老宗主經過漫長的深思後,似是寄予厚望又於心不忍的親口說出自己的決定,他想將星宗的至高武學—浩星歸流,親自傳承給顥天玄宿,並問他是否願意為了星宗修練此招。

星宗長年來的規矩,唯有歷任宗主能習得這套武學,這件事情雖然還未定下,但他們其實心裡都明白,年事已高的師尊這是屬意將星宗的未來交給顥天玄宿。

顥天玄宿睿智而寬厚,在星宗向來負有聲望,自然是能擔此重任的不二人選。丹陽侯應該要為師兄高興的,然而浩星歸流這套武學雖然強大,卻會留下一生難癒的心疾,而師尊在神君大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更讓丹陽侯的喜悅蒙上一層憂慮。不論師尊究竟有何盤算,如此倉促的託付絕非尋常,甚至隱含著他們現在都無法察覺的危機。

當處在驚訝餘韻中的顥天玄宿感受到身旁的丹陽侯向他投來複雜的目光,他內心一動,下意識收緊五指。

如今道域的暗潮洶湧,顥天玄宿自然也有察覺,在如此艱難的時刻承擔宗主之責,往後走的每一步都將如履薄冰,而身體也將因為修練極招而羸弱短壽,或許此生都難有安穩。

可他若是拒絕,那麼毫無疑問的,師尊就會選擇讓丹陽侯承接宗主之位,由他迎向風口浪尖,踏進腥風血雨。

顥天玄宿忽而有些領悟,或許這才是師尊分明已經有了決定,卻特意讓丹陽侯一同前來的原因,必須做出選擇的人,其實是他。

深深的與丹陽侯對望一眼,紛亂的心緒倏忽因身旁的人歸於平靜,顥天玄宿移回視線,朝星宗宗主深深一揖。

「顥天玄宿願意」

自此,他們師兄弟二人雖然並非陌路,卻注定走向各自的命途。

顥天玄宿如今潛心修練,無法再陪丹陽侯對招練功。滿身的戾氣就像失去了安撫,丹陽侯打出的掌風越發凌厲霸道,一招極道流星掌差點將周圍的灌木花草給摧折殆盡。

顥天玄宿已經閉關修練多時,丹陽侯每每想要探望,甚至只希望能遠遠的看一眼,可師尊總是將他攔下,說顥天玄宿已經到了緊要關頭,絕不可受到任何打擾。

師兄正經歷修練極招和承接宗主之位的巨大壓力,丹陽侯卻無法為他分擔,就連安靜的陪伴也不被允許,這種無力感使得他心頭鬱悶。丹陽侯的長相原就生的嚴肅剛正,現在周身更散發無形的焦躁之氣,簡直讓人不敢靠近。

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他那張凶神惡煞的面容給嚇跑。

一刻之後,雄渾的掌法終於不在摧枯拉朽的破壞周遭的景物,正當丹陽侯準備收勁調息時,忽然聽見柔美悅耳的聲音在遠方喚他。

「丹陽師兄!」

丹陽侯循著聲音來處抬眼一望,看見喚他的人是舒遠心,他的師妹。

舒遠心是在丹陽侯到星宗的第二年才拜入師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還是個子嬌小,略為羞怯的女孩,幾年過去,已然成為亭亭玉立的姑娘,師尊還賜與名號為天雨如晴。

丹陽侯的掌勁剛猛霸道,因此他練功時,大家擔心被誤傷都不敢靠得太近,方才的舒遠心當然也不例外。直到確認丹陽侯已經結束今天的練習,才小心翼翼地挽著籃子走向前去。

丹陽侯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在舒遠心來到面前時疑惑的問道:「師妹怎麼會在這?」

九天銀河山路蜿蜒,又距離浩星神宮十分遙遠,除了丹陽侯和顥天玄宿刻意選擇這處幽靜之地對招切磋外,其他星宗門人並不常踏足此處,因此會在這個地方見到顥天玄宿以外的人,倒是讓丹陽侯有些驚訝。

「我到處都沒看見你的身影,還是想起顥天師兄曾告訴我,你們有時會在九天銀河附近練功才找來這裡」

「找我有何事?」

距離師兄出關還有些時間,想來舒遠心並不是過來傳達和顥天玄宿有關的消息,微不可察的一瞬失落被悄然歛去後,丹陽侯將目光默默轉向舒遠心手上提的籃子,猜測她出現在這裡的理由大概與那裏頭的東西有關。

而在丹陽侯疑惑的注視下,舒遠心掀開食盒的蓋子,有五六塊看上去軟糯香甜的糕點被精心擺放在裏頭。

「這是我親手做的,師兄嘗嘗看」

丹陽侯還沒來得及問舒遠心為何突然想親自下廚,這些糕點又是什麼口味,她已經捻起一塊遞到丹陽侯眼前,大有如果丹陽侯不接過去,那麼他就要親自塞進師兄嘴裡的架式。

要是被舒遠心知道,他見到那些糕點的第一個想法是猜測裡面該不會有下毒,丹陽侯覺得自己大概會被師妹狠狠的瞪一眼,但是舒遠心突然親自下廚,還特地大老遠將糕點帶來給自己的行為實在太匪夷所思。

丹陽侯雖然面色猶疑,卻還是搶在舒遠心真的要動手前將那塊糕點放入口中。

一股梅子的清香倏忽在口腔蔓延開來,舌尖所捲的酸甜滋味,好像也跟著浸入心脾,丹陽侯這才知道原來師妹做的是梅香糕呢。

「如何?」舒遠心問道,用期待的眼神觀察丹陽侯的反應。

「恩…不差」

丹陽侯評價的語氣淡淡的,但是看到他又想拿起一塊糕點,朝自己投來詢問的眼神時,舒遠心開心地揚起唇角,丹陽師兄又心口不一了,他明明很喜歡自己做的梅香糕。

「你多吃些,這些都是給你做的」

兩三口嚥下糕點,丹陽侯不解的問:「為何?」

他以為其他師兄弟已經先吃過了,或者至少師尊也會有一份呢。

但是舒遠心似乎很意外會被丹陽侯如此反問,如花似玉的面容愣了一下,浮現無奈的笑意:「師兄要不要再想想,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

星宗之人勤勉苦修,比起其他三宗,過的可謂是清心寡慾的生活,聽說就連新任宗主的上任大禮也極為簡要。丹陽侯在星宗生活了十多年,除了依慣例朝拜龍虎天師之外,從未印象星宗有什麼特別的日子。

丹陽侯已經默默地吃起第三塊梅香糕,然而左思右想了半天依然沒有頭緒,舒遠心終於忍不住搖頭輕嘆。

「丹陽師兄真是的,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嗎」

經舒遠心這麼一說,丹陽侯這才恍然大悟的微微睜大雙眼,他最近都為顥天師兄日日擔憂,早將自己的事情拋出九霄雲外了。

想必這又是師兄不知何時向師妹提過的吧,在丹陽侯的記憶中,每年的這一天和其他日子並無任何不同,聽課、灑掃院落,與師兄練武,最後於睡前點上燭火,有時會看書,有時則和師兄夜話,每年的生辰便是如此平平淡淡的過去了。

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吃到有人為了自己的生辰親自做的點心,那香甜的滋味和著感動的心情滿盈胸口,丹陽侯一時有些無措,可心裡卻覺得溫暖。

「那個…多謝」

丹陽侯以自己平生最為柔軟的語調說道,望見師妹在陽光下淺笑嫣然,說著丹陽師兄高興真是太好了,竟驀然覺得心跳一快,雙頰微熱。

清涼的微風於林間吹拂,揚起了舒遠心的如瀑青絲,也吹散了丹陽侯多日的鬱結,他忽然想起顥天玄宿不在的這些天,都是舒遠心時常前來關懷自己,陪他說說話,紓解心情,而丹陽侯卻遲鈍的以為他們每一次的相伴都只是心血來潮的碰巧。

世人口中的風花雪月在心底悄然萌了芽,明明是一起長大的師妹,丹陽侯竟忽然難以移開目光,如劍鋒銳的眉眼都能為她舒展,褪去一身凌厲。

「遠心,妳的生辰…」

丹陽侯欲言又止的模樣,是他不曾示人的鐵骨柔情,舒遠心不禁為丹陽師兄難得的可愛之處掩嘴輕笑,而那句親暱的遠心也勾起了繾綣的心思,讓她跟著羞澀地紅了臉龐。

大概猜到了丹陽侯想問什麼,舒遠心率先答道:「我今年的生辰已經過了」

聞言,丹陽侯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惋惜,不過他立刻就從新整理好心情,道:「明年妳生辰那天,我帶妳去一個叫楓葉渡的地方,那裡很美,我想妳應該會喜歡」

丹陽侯是在一次尋找僻靜的地方獨自修練時,偶然間發現星宗裡竟有一處天然美景,每年秋景便見丹楓落霞,江色如胭,因此丹陽後將其取名為楓葉渡。

若是一對有情的佳人能並肩同賞美景良辰,互許綿綿情長,將是何等詩情畫意。

「丹陽師兄一諾千金,可不能失約呦」

聽見舒遠心含笑應允,丹陽侯琥珀色的雙眸忽地亮起了喜悅的光彩,他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去克制自己,才沒有在舒遠心面前因為太過忘我的喜悅而失態。

等到顥天玄宿平安出關,他們一起除去四宗暗藏的危機,讓師尊不再為此憂思,屆時丹陽侯不只想和舒遠心一起去楓葉渡,也想帶她回幻海,親口告訴父親和小妹,在他身旁的是這世間對自己最好的女子,也是他想執手一生的人。

彼時情竇初開,青年心底也過願得一心人的溫情,然而當時的他們不會知道,道域竟會一夕變天。

月輪花開的那一夜,修真院卻見血跡斑斑,除卻四名私自出遊的學生,其餘一百多名來自四宗的弟子全數慘遭殺害。而後刀宗、學宗和劍宗宗主相繼身亡,天師雲杖下落不明,仇恨與猜忌深植人心,真相未明,內亂漸起,道域陷入前所未有的渾沌局面。

就在顥天玄宿耗費了無數日夜,終於練成浩星歸流時,外頭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當他功成出關,不見師尊給與欣慰的讚賞,也沒有丹陽侯久別相候的身影,迎接他的是舒遠心梨花帶淚的面容。

終於苦等到顥天玄宿歸來,舒遠心隱忍許久的情緒頓時潰堤,她像是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撲向顥天玄宿,哽咽的求他救救丹陽師兄。

當顥天玄宿發現在自己閉關前,依依不捨的目送他離開,並且說好會等他回來的師弟卻失約的時候,顥天玄宿臉色一沉,心底已有了某種不好的預感。而在他聽完師妹轉述這段期間發生的種種,顥天玄宿霎時覺得雙手發涼,心臟抽痛,他不過離開了幾個月,呵護多年的師弟卻在轉眼間被這無情世事摔的破碎。

此生都無法痊癒的創傷,會將一個原本善良的人逼至瘋狂,道域的變故來的太快,三宗之間的內亂越發不可收拾。

丹陽侯原本聽從師尊的吩咐,著急的要帶家人前往星宗避難,這一路上他心急如焚,從未停下腳步。可奈何蒼天待他涼薄,當他終於趕到幻海時,見到的卻是永遠也無法忘卻的噩夢。

丹陽侯難以置信的跪倒在地,失神的看著年邁的父親毫無聲息地倒臥在血泊裡,而他最憐惜的小妹在死前飽受凌辱,那破碎染血的粉色衣衫狠狠刺痛了丹陽侯的心,在死一般的寂靜中,他彷彿能聽見小妹是用何種絕望淒厲的聲音不斷呼喚著兄長。

一聲悲憤至極的長嘯同驚雷一道劃破天際,沉重的天色彷彿回應他的傷悲,驀然降下冰冷刺骨的傾盆大雨,模糊了雨幕後一雙閃現陰鷙的眼。

自那以後,曾經一家和樂的幻海,如今只剩兩座孤墳,而丹陽侯也失去了蹤跡。舒遠心曾擔憂的四處搜尋,可她沒有找到丹陽師兄,反而打聽到一個驚人的傳聞,有人說見過一個神色瘋狂的人正朝學宗大開殺戒,路經之處血色蔓延,遍地屍骨,宛若鬼神降臨人間,潑灑在他面上的殷紅,就像淒豔的血淚。

當年坐在階上,將相思寄明月的小師弟,也許一生都不會再回來了。顥天玄宿頓感心如刀割,可再多的自責也挽回不了已經發生的悲劇,舒遠心見師兄忽然痛苦的按住心口,憂心地想過來扶他,可顥天玄宿卻抬手婉拒,以迅雷之速化光離開星宗。

顥天玄宿根據舒遠心聽到的傳言,循著一路上的殺伐聲苦苦追循,當他再次見到心繫的身影時,滿目所及卻是怵目驚心的屍骸碎骨,風聲蕭瑟,為誰吟奏人生至苦的悲歌。渾身浴血的丹陽侯靜默地立於其中,他就像一具被抽去了靈魂的空殼,忘卻了時間的流逝。

嘗試從乾澀的喉嚨震動聲帶,顥天玄宿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彷彿深怕在自己眼前的人也會跟隨他亡故的親人而去。

「師弟…」

顥天玄宿清楚的看見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因他懇切的呼喚,自無神中閃現微弱的光。

在無邊的絕望和黑暗中,是沉穩而熟悉的聲音,帶回了丹陽侯迷失的神識,他僵硬的側過頭,看見他的師兄出現在面前,竟覺的恍若隔世。可顥天玄宿所喚醒的除了丹陽侯的神識,還有那椎心刺骨的記憶,種種被壓抑的仇恨、癲狂和悲痛的情緒,又一次猛然湧入胸口,痛的讓他快要窒息。

望見顥天玄宿的這一刻,丹陽侯淒然無語,惟有一行淚無聲滑落。

丹陽侯流下的淚,是他無法傾訴的悔恨和傷悲。顥天玄宿抬手為他拭去淚水,心疼不已:「我們回去,好嗎?」

「回哪裡…我沒有家了」丹陽侯喃喃的說道,眼神再度失去焦距。

幻海已經空無一人,沒有年邁和藹的父親讓他一盡孝道,也不會有個嬌俏的妹妹喜歡挽著他手,要他誇自己做的裙子好看。

丹陽侯突然感到迷茫,為何他明明活著,卻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死了,如一縷孤魂遊蕩人間,前途黯淡,星月無光。

能將星宗所學用於造福世人,原來不過是他入世未深的天真幻想,在人性的貪婪和惡意面前顯得渺小可笑。丹陽侯眼神渙散,腳步虛浮的越過顥天玄宿,曾堅信不移的信念被無辜的鮮血所澆透後,他不知自己要前往何處,往後的人生又該行向何方。

眼前的世界彷彿成為一團化不開的黑暗,就在丹陽侯即將一腳踏進深淵時,顥天玄宿伸手攔在他身前,微微側身,擁住丹陽侯的雙肩。

「當然是回星宗,大家都在等你」

不論人間跌宕幾何,星宗的夜空依舊繁星如許,似是從未變過。

感覺到懷裡的人輕輕一顫,顥天玄宿稍微分開一點距離,他捧起丹陽侯的雙頰,讓他注視自己:「你看,師兄還在。這是我答應過你的,記得嗎?」

彼時初見之景仍是歷歷在目,那人提著一盞燈自濃墨的夜裡而來,燭火的光亮是引路的明燈,更為他驅散心底的陰霾。

『那…我們會時常在一起嗎?』

『恩,我會一直陪著你』

幼時的天真言語於此情此景,竟有如真摯的誓言,成為了殘留於世的意義和希望。失魂落魄的丹陽侯怔然無語,積蓄在眼眶的淚水模糊了顥天玄宿的面容。

如若生命的沉重便是背負生離死別的哀慟也必須頂著風雨向前,那麼他願意耗盡餘生去守護,人間僅存的牽掛。

破碎的心終於因為有所留戀,對這世界不再只有感受到疼痛,丹陽侯忽然渾身顫抖不止,因為顥天玄宿如同小時候主動握住他的手,丹陽侯下意識地想要掙脫,愧於讓顥天玄宿碰觸自己的滿手血腥,可他的師兄卻一如既往的不肯鬆開。

「走,一起回去」

這是丹陽侯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展現自己的脆弱,他含淚點頭,和顥天玄宿一起踏上回程的歸途。

燈火長明的星宗是兩人僅存的歸宿,可顥天玄宿也清楚,此時等待他們的除了憂心如焚的眾師兄弟,還有不可逃避的問責。

「私犯宗規,讓星宗陷危,你可知錯!」

掌星宗罰則的太微幻,有朝一日竟指向了自己引以為傲的徒弟,星宗宗主面上盡是恨鐵不成鋼的痛心之色,可丹陽侯跪在師尊面前,還有些紅的雙眼露出心有不服的慍色。

「他們殺我至親,罪有應得!」

「逆徒!你可知此舉會將星宗置於何種境地」

難道死於這場內亂之中的人還不夠多嗎,若非星宗在內戰中選擇保存實力,他們現在所站的地方早已血流成河,如今星宗的處境是步步為營,如履薄冰,怎經的起為了他一個人的仇恨,讓星宗上下一同陪葬。

「師尊,這件事我已經安排妥善」

早已預料仍處於悲憤中的丹陽侯會與師尊起爭執,顥天玄宿趕忙站出來相勸。

那些學宗門徒的屍體已經被處理乾淨,絕不會留下任何一絲與星宗有關的痕跡,何況現在三宗互相交惡,想必也不會聯想到此事與星宗有關。

然不等顥天玄宿將話說完,星宗宗主眼神一凜,道:「玄宿,不必為他說情」

鐧身漆黑的太微幻在燭火下折射冰冷的微光,顥天玄宿忽地感到背脊一涼。聽聞凡是承受太微幻三擊者,無不傷及筋脈,重挫修為,且傷不醫,死不葬。

盛怒之下的師尊這是鐵了心要嚴懲,丹陽侯是師尊的愛徒,更必須以儆效尤,絕不輕饒。可丹陽侯為了尋找殺親的仇人在外奔波多日,又在動武時受了些傷,身心都已經疲憊不堪,如何能承受太微幻的重創。

門人在星宗宗主的眼神示意下分別從左右架起丹陽侯,眼看太微幻雷霆之勢就要落在師弟身上,早已容不得他思考對策的顥天玄宿立刻屈下雙膝,在眾人驚訝的注視下鄭重的為丹陽侯懇求。

「丹陽甫經歷喪親之痛,難免出言不慎,請師尊開恩」

好不容易修成浩星歸流的師兄竟冒著可能失去宗主之位的風險為他求情至此,丹陽侯心頭酸澀,眼神近乎狂亂的咆哮。

「丹陽何錯之有,師兄你讓開,師尊要罰便罰!」

「你們!」

這對被整個星宗寄予厚望的師兄弟,一個不知悔改,另一個存心偏袒,星宗宗主怒不可遏,對低首不語的顥天玄宿尤其感到失望。

顥天玄宿若擔負宗門之責,如今天這般需要做出取捨的事情只會越來越多、越來越難,如果他無法為了顧全大局按下私情,往後該如撐起星宗。

對於如此不知輕重的徒弟,星宗宗主正要劈頭責備時,顥天玄宿忽然抬起頭,星宗宗主一愣,因為他在顥天玄宿臉上看見了兩個字。

他能!

顥天玄宿能引領星宗光輝永耀,亦能護住他想守護的人,大局和私情兩不相誤,前提是丹陽侯會與他一起,在風雨中相互扶持。

顥天玄宿與丹陽侯一前一後跪在星宗宗主面前,雖不曾目光交集,可心繫對方的心思卻都形於面上。星宗宗主於內心深深一嘆,辨事明理但心中有情,或許這才是自己當初選擇這孩子的原因,若丹陽侯有一天走偏了路,也只有顥天玄宿能勸回自己的師弟。

「哼,你既然要袒護丹陽,那就一體同罰!」

星宗宗主轉身背對眾人不再多言,看上去憤怒至極,但顥天玄宿卻明白這件事到此為止,師尊不會繼續追究丹陽侯的罪責,他釋然的舒了口氣,心甘情願領受責罰。

念及顥天玄宿甫出關尚不及靜養,星宗宗主收回太微幻,改以戒律百杖作為對他們處罰。比起被太微幻重創,杖刑已是最大限度的寬容,他終究是於心不忍。

師尊雖然已經對他們額外開恩,可丹陽侯依然心情複雜的攥緊拳頭,若師尊認為他有錯,即便將他交給學宗凌遲處死,丹陽侯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可顥天玄宿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被他所連累跟著一起受罰。

想起顥天玄宿的身子已不似從前健朗,丹陽侯忽然焦急的掙扎起來,想讓師尊收回剛才的命令,可身體卻被左右兩側的人用力按住,手掌寬的笞杖朝他的後背用力揮下。

丹陽侯因為作用力而向前撲倒,可他卻發現襲向自己的並非火辣的疼痛,丹陽侯愕然地回頭,竟看見是顥天玄挺身護在他身後,蹙眉輕顫,咬牙隱忍。那實心的木板重重的落在顥天玄宿身上,卻更像是打在丹陽侯的心上,痛的令他肝腸寸斷。

「師兄你快放手!師尊,這件事與他無關!」

丹陽侯想要奮力掙開,可顥天玄宿抱著他的手卻是越收越緊,竟不顧一切似的死命護著他,而星宗宗主除了一開始的詫異,之後便不發一語,任由顥天玄宿為護丹陽侯受了滿身的傷。

當負責計數的門人數到第六十下,笞杖拍裂了顥天玄宿身上的衣衫,露出衣袍下無數細狀的瘀青和血痕,丹陽侯甚至驚恐的感覺到師兄的心跳驟然紊亂。霎那間,心裡的總總憤懣突然都變得遙遠,唯有顥天玄宿沉重的喘息,擊潰了丹陽侯僅存的倔強。

「不能再打了,你們快點停下!師兄、師兄…快住手阿…」

丹陽侯朝在場眾人投於祈求的目光,希望有任何人可以制止這一切,但是除了舒遠心於心不忍的闔上眼,那響亮的鞭打聲仍是不曾停下。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抗拒,都無法讓顥天玄宿放棄為他扛責的執念,丹陽侯的心彷彿又碎了一次,他虛脫的被顥天玄宿護在身下,低聲的哽咽,對自己的無助深惡痛絕。

可就在丹陽侯被自責的枷鎖所困,他忽然感覺到顥天玄宿附在他耳側低語,那雙環住自己的手從原先的箝制,漸漸的轉變為溫柔的擁抱。

「丹陽,對不住」

顥天玄宿虛弱的聲音帶有深刻的歉疚,丹陽侯驚愕的瞠目,不敢確信自己方才聽見了什麼。

曾竭盡心力所守護的東西在眼前乍然碎裂卻無力挽回,這是丹陽侯命中的劫,可為何顥天玄宿彷彿能感同身受這份痛楚,和一生都無法原諒自己的追悔。

丹陽侯茫然地回頭凝望顥天玄宿,想知道他究竟是因為何種原因,基於何種傷感說出這句道歉。然而覆在自己背後的身子卻忽然一沉,艷紅的鮮血逐一滴落在丹陽侯的視野,他全身僵硬的看著顥天玄宿失重的身體往一側傾倒。

「顥天師兄!」

丹陽侯痛徹心扉的悲喊,是嘴角噙血的顥天玄宿意識消散前最後的印象,他艱難的朝丹陽侯的方向伸出手,想碰觸那張泫然欲泣的臉龐,可沉重的傷勢讓他的眼前瞬間被黑暗所壟罩,指尖拂過的終究是一片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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