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破點
梅林01
公車搖搖晃晃,空調的風隔絕了外頭濕黏的空氣,午夜的末班車沒有活著的乘客,就這麼慢慢駛離市區。
晃呀晃呀,同學站著,望向玻璃窗的方向,窗外的景色模糊,細細的雨點打在玻璃上,聚在一起、滑落,留了一點跟不上的水珠下來。然後又有另一簇擠了過來,也不知道這一次它有沒有跟上。
晃呀晃呀,就說要早點睡覺啦。莫名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寂靜的夜只有引擎的轟隆及下一站的播報聲。視線裡變得模糊,剩下緊急逃生玻璃上的擊破點紅得令人注目。
02
「薩琳啊。」
Makoto的聲音將凱薩琳拉回了現實,她有些嚇到了,茫然地放下手中的碗筷,看向了叫喚她的對象。
他有些不知所措,難以開口,指了指凱薩琳剛剛放下的餐具。凱薩琳、Makoto和柯國隆,旺來大飯店只有這些成員而已,剩下一副已經不會用到了。
凱薩琳苦笑,沒有接話,手足無措地將多的碗筷拿起來,放回原處。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情了。
那個名字成為了禁忌,不可以說,不可以提,不可以刻在心底。要怎麼不刻在那裡?她的身影太明艷,是陽光下飛舞的白色蝴蝶,要怎麼不記得?
相看兩厭,那是後來的事情了。彼時的凱薩琳還沒從潔西卡離開的痛苦中抽離,她原以為自己已經能做好的了,誰知道呢?誰知道呢!潔西卡還是離開了,毫無預警地。
大概是有一些端倪的吧,但凱薩琳並沒有發現,她自責地將一切歸咎在自己身上。下意識的舉動和回過頭來發現人去樓空的感覺太過割裂,凱薩琳本就殘缺的魂魄幾乎要被大卸八塊。
當然,那只是形容。擦乾眼淚,還是要面對自己的專業。
03
工作好忙。潔西卡躺在房間的地板上,她暫時連回到床上的力氣都沒有了,或者在地板上直接睡也可以,至少這樣睡得比較不好,只消一、兩個小時,就能繼續工作。
工作好忙,但是工作可以讓一些東西的次序被排到後面,例如生理需求、過多的思考,或者是那個妳想忘記又忘不了的人,想撕開又不敢碰的結痂。
唉,結痂!這塊痂到底什麼時候會好,什麼時候會自然脫落?不知道,潔西卡只知道它停留在這裡太久了,煩躁。
事情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
相看兩厭,那是後來的事情了。
那確實是後來的事情。現在的潔西卡還想著什麼時候回去才好?姐會不會生氣?她擅自離家出走是不是很蠢?
無數個自問自答就像是拿著一條皮鞭自我鞭撻,好像那些痛應該被反覆提及才能贖罪似地。潔西卡這才知道她根本不懂凱薩琳,不懂對方會有什麼心情,不懂為什麼凱薩琳不追上來。
最後只能歸咎於不夠愛,凱薩琳不夠愛,所以放忍著自己在外頭流浪。自己也不夠愛,不知道凱薩琳會是這樣的反應。
擦乾眼淚,潔西卡坐了起來,別哭,等等還要繼續工作呢。如果是薩琳姐的話,一定會說不准哭的。
04
卡蜜拉很擅長等待,至少,她人生的大部分時間是這樣過的。等待著爸爸下班,等待著媽媽回家,等待著明天早上又能去學校玩,噢……那些小朋友才不願意跟自己玩,但沒關係,等到放學就可以見到管家了。
等呀等呀,長大了有了自由後,卡蜜拉就不愛等了,她喜歡熱鬧,喜歡跟和她一樣的人一起玩,酒精入喉的感覺其實很痛、很熱,她不喜歡,至少一開始是不喜歡的,但習慣了以後又覺得這樣很好。
至少在喧鬧的夜店或冷氣總是過強的酒吧裡,很溫暖。
後來她還是在等,等同學練習結束,等厲鬼派對放鬼回來,在鏡頭外等節目錄完,卻等來了同學放棄的宣言。她原本想追上去,但卡蜜拉才發覺自己從來沒有追過誰,就是等呀等著,祈求那個人能夠來到自己身邊。
看著薩琳姐眼中打轉的淚花,卡蜜拉急了,思緒飛馳而出,僵硬的身體卻動也不動。凱薩琳的拋卻狠戾後留下來的眼神很溫柔,卻讓她恐懼,好像在說,這一次是等不到的。
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樣的結論和解讀,但卡蜜拉覺得同學這一走就不會回來了,她還沒做好準備再次面對離別,不要走!我求求妳……不要走!
05
同學剛上車就下雨了,細細小小的雨,她其實不知道車會開往哪裡,大概轉乘幾次就能到自己的家吧。她開始有些後悔衝動下就逃跑了,但……那又如何?
這個世界上,只需要同學,沒有卓曉雷的容身之處,不是嗎?大家喜歡的是那個從高樓下一躍而下,在招牌上導電放煙火的同學,而不是在徵選時踉蹌出糗的卓曉雷。
就像聚合的水珠一樣,離開後會有一小部分被留了下來,下一次也是。卓曉雷知道了,剛才那顆水珠根本沒有被接受,還是自己留了下來,就這樣孤零零地繼續待在玻璃上,直到有一天被擦掉、乾掉,然後消失。
搖搖晃晃,思緒也搖搖晃晃。晃呀、晃呀,上一次被這麼晃著還是襁褓時期在母親的懷抱之中,晃呀、晃呀,晃過了人生的前二十年,也是最後二十年,就這樣晃到了小河的盡頭,然後沉沒。
公車到站,同學下了車,雨差不多停了但空氣中仍然有些黏膩,這種要下不下、優柔寡斷的雨最討厭了。既不能帶走馬路上的悶熱,也不能留得一身乾爽。
已經沒有車了,但這裡的路卓曉雷認得,就這麼走回家也無所謂,反正鬼不會累死。
自己的離開,是不是對旺來大飯店來說也無所謂啊?她心想。
06
凱薩琳的狀態似乎好一些了,至少她不會再多放一副碗筷,或是肉眼可見地開始對潔西卡的新聞視若無睹。
死前的生活難熬,死後的也不遑多讓。凱薩琳的嚇人事業還在繼續,表演課也是得上的,經過時間的洗滌,凱薩琳覺得自己好多了,甚至有一種可以開創新巔峰的自信。
折腰、大法師爬,滑鏟,這些都不在話下,甚至不需要前男友的照片都能做到,她覺得自己簡直煥然一新。
下課,今天是小年夜,表演老師留了下來,凱薩琳沒想到她的煩惱還是被看透了。旺來大飯店的頂樓,晚風刺骨,但凱薩琳不太在乎,反正他們是厲鬼,冷了熱了都不會怎樣。
表演老師年紀比她還大很多,都可以算到祖輩了吧?給人的感覺很像父親,或至少是長兄,凱薩琳在他面前不用一副自己是旺來老大的架勢,她挺喜歡偶爾當回凱薩琳的感覺。
「薩琳啊,解鈴還須繫鈴人的。」
碰杯後,老師將啤酒一口氣灌下了大半,凱薩琳只喝了一口,她不太喜歡啤酒花的苦味,但也不至於不能喝。
面對老師的提點,她啞口無言。是這樣嗎?但就算潔西卡願意回來,她們仍然會吵架,仍然會互看不順眼,她們的時代相差太多,凱薩琳覺得,自己永遠跟不上潔西卡跳躍的思考模式,也給不了她想要的。
「我很好。」凱薩琳倔強地說。
「妳很好,妳只是不敢忘記又太常想起來了。」老師說道,呵呵笑了兩聲。
07
人心底最後的防線往往只要一戳就會被擊潰,看著凱薩琳寵愛同學的樣子,潔西卡忍住了歇斯底里的衝動,她知道自己距離失控只需要再推一下就好了。
從兩鬼中間穿過,其實不是非得現在就找紅衣小女鬼拍照的,但她看不慣這種只有自己是外人的氛圍。好一個師徒情深啊!
後頭自己團隊的成員跟上,撞開了凱薩琳的肩膀,他們是潔西卡的新家人,無論如何都會跟隨潔西卡的忠誠成員。
那塊痂終於掉了。卻仍然在潔西卡的心口上留下了一個大大的疤,午夜夢迴時往往都會想起凱薩琳的雙眼,她失望的眼。潔西卡無力地扯開笑容,將眼淚和怨言吞回肚子裡。
都這麼多年了,為什麼我還有陰影啊?潔西卡質問著自己,幾乎是哀求般的壓住心口的悶脹和排山倒海而來的負面情緒。派對的喧鬧終究是有些太吵了。
08
同學歸來時,卡蜜拉是想要衝上去抱抱她的,但當務之急是完成嚇活人的任務。她們交換了眼神,默契地像是在說:等等見。
有些等待終究是熬出了盼頭,卓曉雷不會讓她白等。旺來的成員很少,至少比夜店酒吧認識的朋友還少太多了,但卡蜜拉卻被這種社交關係給填滿,這樣就好。
人生好莫名其妙啊!生前苦苦追求的東西,死後卻又得到了。多麼諷刺,卻又讓人欣慰。
冰冷的夜晚,溼黏的血腥味,發洩般的狂奔,熱情的擁抱、喜極而泣的眼淚,以及同學那顆黏糊糊的腦袋瓜,一直到今天晚上,卡蜜拉才覺得自己的寂寞被真正地填滿了。
這樣真好。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