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進鳥的眼睛〉
@Nibbana_かくとだに えやはいぶきの さしも草
さしも知らじな 燃ゆる思ひを*
雖思口難言,伊吹山艾蓬欲燃,可知我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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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百目從未真正竊得自己所想要的。
縱使可以擁有一百隻眼眸,她好像也沒能把那位神明大人看得更清楚些。
「大人還認得我。」百百目寬大的袖子掩去了雙臂上無數隻相似的眼,在清晨寂寥的大殿前,居住於此的溫和神祇仍迎著早晨微寒的風,輕聲喊住她,並由著長髮後的焰火恣意晃動。久遠以前,她還曾不知天高地厚地伸手去觸摸過。
然而一如神明大人的寬厚溫暖,她不曾在此處被傷及分毫。
「你和以前一樣。」梵羅碧藍如水的眼珠子映著那個侷促的身影,以及那頭盤著的烏黑秀髮上插著的金簪,仍舊是眼熟的款式,「那簪子還是你最心愛的東西。」
百百目倏地怔愣,想抬手如當年那般撫觸髮簪,但又怕袖子撩起,遂而打住。
「勞您牽掛。」百百目垂著臉。
「進來喝杯茶吧。」梵羅像當年一樣提出邀約,在她還是普通人的時候,同樣的態度、同樣的語氣,絲毫未變。百百目蹙起眉宇,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大人,我是妖,不是人類。」
梵羅沉默了片刻,百百目心裡慌張,匆匆地就想拔腿離開。明明今日是自己刻意在睽違近百年後再度回來,卻還是敵不過心虛,敵不過這段時光積累的情怯,在這短暫的相對無語中讓她備受煎熬。分明這渾身帶給她束縛的眼珠子眾多,卻仍比不上神明大人那雙穿透萬物的眼。
「我也不是人類。」梵羅給的回應不在百百目的預料之中,驚愕地抬起臉時,他不慍不火地讓笑意浸滿雙目,「進來吧。」
百百目猶豫了好一會,才終於邁開腳步,向著廊上走去。
「您失去過心愛的東西嗎?」
那年,梵羅頭一次被這樣詢問時,倒著熱茶的手遲滯了一會,搖搖頭。半晌,薄壁的白瓷杯擱在鏤刻精細牡丹的茶盤上,盛滿一汪蜜色,在熱氣氤氳之際,他才不疾不徐道:「我還不曾想過失去的事。」
茶桌對面頓時傳來清脆的笑聲,那時還白淨纖長的玉指輕推茶杯,遲遲不端起,「大人原來也會逃避。」
「這是逃避嗎?」梵羅反問,語氣一貫平和,但狹長的眉宇卻微微上揚,清澈的眼珠子裡流露著純粹的疑問,又照映著那個女人含著些許促狹的曜黑雙眼,「失去是會讓人日日掛心的。」
「是啊,如果足夠心愛,怎麼會不想起呢?」女人的口吻輕鬆。梵羅輕輕放下茶壺,凝視著女人盤成髻的緞子般的黑髮上,總插著那支素雅的梔子描金簪,上邊還鑲了幾顆乳白珍珠。女人注意到梵羅的視線,抬手撫過髮上的簪子,「像是我遺失了這支簪子的話,就會一直記著,直到我找回來,或擁有更好的為止。」
「心愛的東西是可以被取代的嗎?」梵羅平靜地問。
女人的動作頓了頓,緩緩收回手去端對方倒給自己的茶水,抿了幾口後才回答:「大人,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能被取代的。心愛的也可以不只有一個吧?」
女人說這句話時的眼裡總像是透著光,頑皮而無畏。
後來梵羅再也沒有見過那麼靈動的眼。
百百目跪坐在軟墊上,梵羅熟練地沏茶,朱紅色的指甲從不斑駁,白瓷杯也是乾淨依舊,沒有茶漬或污痕,這裡的一切都像是在她離開之後就沒有改變過。沖茶的聲音與大堂外的鳥鳴拉住了時間的腳步,在這裡什麼都是緩慢的。就好像彼此不老的容顏,都只是因為他們確實還正年輕,看過的世事還不多,還能想像外頭的天地……
「怎麼不說話?」梵羅見百百目一直盯著空蕩蕩的瓷杯,但熱水還沒滾,抓好的茶葉也才正放進朱泥小茶壺。百百目被這麼一問又驚得移開視線,胡亂看著四周,好一會才略顯為難地對上梵羅總是慈藹的面目,「大人希望我說什麼?」
「說說這段時間以來,有沒有碰上什麼有趣的事?」梵羅的問題太過尋常,以致百百目都要以為他對這陣子帝都裡的傳言一無所知。但梵羅是神靈,再如何像個人類般試圖與他們平起平坐,這都是鐵錚錚的事實。梵羅不會有不知道的事情。
「有趣……」少時,百百目沉吟著,從腰間繫著的綠底白鳥紋的軟袋裡,拿出一枚塗上金漆的貝合,「我最近拿到了這個。」
梵羅本以為會是純繪製圖案的貝合,上頭卻題了一首和歌,以及看起來像是作者的畫像。百百目將貝合放在茶盤上,也不急著收回去,「這是某個人的心愛之物。」
一陣寂靜後,梵羅讀完了和歌,順手將熱水緩緩沖入茶壺,「借來賞玩的嗎?那的確是很美的東西呢。」
百百目抿唇,對方似乎總能將事情圓向好的地方,下定決心戳破事實時,梵羅卻又開口道:「你有試著認真看過鳥的眼睛嗎?」
「……沒有。」百百目想說的話又硬是吞了回去,卻沒有搞懂梵羅這個問題的用意,「大人有嗎?」
「嗯。」梵羅頷首,將茶壺蓋子蓋上後,稍待一會便將沖進去的茶水倒掉,又重新再泡一壺,「你剛離開的那段時間裡,我偶爾會看看經常來這的山雀。牠停在我手上的時候,我就看著牠的眼睛。」
「為什麼?」
「鳥能看得見風,牠們有很敏銳的視覺和心思。那都很像你。」梵羅替她的白瓷杯斟滿清香,又看了下一旁的貝合,才與她對上目光,「你現在看得比以前清楚了嗎?」
百百目瞪圓了眼,本來去端茶杯的手在空中一滯,袖子下的眼睛若隱若現,但無論是哪一雙,都不似從前。梵羅也並沒有執意要獲得答案,畢竟能像這樣對坐著喝茶,已經是許久未曾有過的光景,「如果有就太好了,不是嗎?貴子。」
百百目啞然,梵羅凝睇著她的神情藹然,從未對她有過指責與失望,無論她是人還是妖,在梵羅眼裡都是一樣的。她羞窘地垂下頭,急急地將貝合從茶盤上收起,放回軟袋中。
「只有您……還會叫我貴子了。」百百目的喉頭乾澀,稍顯匆促地喝下太燙的茶,又馬上被嗆得咳了出來,頓時有些失態,她只能用袖子掩著嘴。
「難道你不叫貴子了嗎?」梵羅發出的疑問太過純粹,百百目不禁失笑道:「不,我還是叫貴子……可是只有大人還記得而已。」
「貴子,失去是會日日掛心的。」聞言,梵羅瞳中的笑意是兩團暖光,金色的紋面也隨著他彎起的眼變得宛若峨眉月,「我想還是有些事物不能被取代。」
百百目這才想起那久遠得幾乎被堆置在腦海深處的對話,想起自己過去的狂妄,想起她的心愛之物,的確從來也沒有被任何事物取代過。她抽出了髮上的金簪,散落的青絲如瀑,遂將簪子擱在茶几上,推給梵羅。
「貴子?」
「能否請大人為我保管呢?我想我暫時不再適合它了。」
梵羅沒有詢問不適合的原因,頷首後收下了。
她已經不急於離去,而是時隔數十年後,真正花上一個白日端坐著與梵羅說起死後與重生的故事,說起遇過的形形色色的人,說起這麼多年來得到的寶物。袖子始終緊掩著,只以自己最初那雙眼直視梵羅。他也不曾迴避,饒有趣味地聽著,為貴子斟上一杯又一杯的茶,填補中間錯漏的所有時光。
貴子說了再見時,梵羅就懂得這不再會是不告而別。
也在收下金簪之後,帝都的傳言逐漸平息了。那個擁有百目的恐怖妖怪不再被人撞見,遺失的貝合又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原本的位置。就好像這陣子以來的風波都是大夢一場。梔子花再度盛開時,梵羅也添購了一點香片茶,等候那雙澄澈鳥目能有回來的一天。
他就又能看見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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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倉百人一首》第五十一首 · 藤原 実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