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猶憐〉
清上
或者是由於曾經有過妹妹的關係,一直以來,薩沙都自認對女孩子相當體貼。對他來說,所有女孩子都應該備受寵愛,對她們好就是男性的義務。儘管脫離白道以後,他和女性接觸的機會大大減少,但他依然沒有改變這個想法,正因如此,有時候他實在無法不憐愛蜜拉——特別是像現在這種時候。
炎夏的午夜,殺手小屋的供電突然中斷,一屋人都熱醒了,來來回回檢查了好幾處才發現是發電機故障了。於是幾個男人跟着蜜拉來到地下室,看着她動手修機器。
蜜拉半個身子探進發電機裏,背心短褲都熱得黏在身上,汗珠從後頸直往下滴。米沙拎着電筒站在她身邊,為她照亮零件,照着照着,光源便往旁邊斜……
「拿穩別晃來晃去!你在看哪裏!」蜜拉大吼,抓住他的手把電筒從自己胸上移回正確的方向,「我胸會發亮是不是?媽的就只會想胸胸胸……」
她突然轉頭,指着貼在她背後的謝爾蓋惡狠狠地說:「不要再貼過來了!我都熱死了你是會發冷嗎?不會就給我滾開!」
薩沙貼牆靜立,看那邊兩個笨拙的男人輪流惹蜜拉不愉快——當然她本來就不愉快,那兩位都只是個受氣包而已,被她罵罵讓她稍微消消氣也不壞。
她一邊維修一邊碎碎唸,薩沙站得遠聽不清,但也隱約聽得到「男人沒屁用」、「一個二個就只會靠我」、「垃圾」之類的咒罵。米沙和謝爾蓋兩個一米九的大男人站在那兒讓她罵,好像兩個孩子乖乖讓老師數落一樣,看起來有些滑稽,但最讓薩沙覺得好笑的是,他從來就沒見過那兩人開口哄哄蜜拉。
或許米沙就算了,他那張嘴,說話不如不說;謝爾蓋還算是個正常人,但似乎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和女性相處,空長一張嘴幾乎從不說話。有時薩沙看着他們都困惑,雖然蜜拉有時的確比較嬌縱,但對着這兩人,要和顏悅色的確不容易。兩個沒用的男人一直沉默,默默捱罵到蜜站起來宣佈:「修好啦!」
米沙聽了,一個箭步走向電燈開關。啪的一聲,地下室馬上明亮起來,可大家還沒適應強光,室內又立刻回歸黑暗。
「開甚麼燈?你有資格用電嗎?你有甚麼用?今晚誰都他媽不准用電!誰用電我就把發電機砸壞!媽的!」蜜拉使勁拍了米沙手背一下,瞪着他又是一頓罵。
傻大個皺起眉頭,抬手抹向汗津津的額角,「可是很熱欸……」
「那就給我熱着!」蜜拉咬牙切齒,說完便用力推了米沙一下,可後者紋風不動,還一臉委屈地回視她,偏要她再次咆哮:「走開!別擋門!」
大塊頭剛挪步,金髮美人便衝出門外,高跟鞋敲得地板咯咯地響,好像要把地板鑿穿。留在原處的三個男人面面相覷,最後各自離開,繼續這個炎熱的夜晚。薩沙經過廚房時突然停步,想了想還是鑽了進去。
他有時候就是無法不憐愛蜜拉,畢竟女孩子都該被好好寵着才對。
※
半個小時後,薩沙捧着一個盤子敲了敲蜜拉的門,「蜜拉,是我。」
他等了一會兒,房間主人才應聲:「進來,門沒鎖。」
薩沙開門,只見柔和燭光散在蜜拉臉上,她抱腿縮在被窩裏,手中握着電話,不知是在刷社交網絡還是在做正事。看見薩沙進門,她有些警戒,立即擰住眉,嘟起嘴,帶着怒意問:「幹麼?」
「妳是全屋最有資格用電的人了,怎麼也不開燈呢?在暗處按電話對眼睛不好。」男人的語調柔和而真摯,就像哥哥關心妹妹時會有的語氣。他把碟子放在茶几上,笑對蜜拉道:「剛剛辛苦了,我特地做了夜宵答謝妳,妳要吃嗎?」
本來聽了前一句,蜜拉的表情多少軟化了些,但一聽見後句,她便突然用力拍下電話,衝到薩沙身前斥罵:「我不是說了誰都不能用電嗎?你是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嗎?」
「我摸黑做的,沒有用電,只用了爐火,這樣也不行嗎?」儘管被人呼喝了,但薩沙仍舊和顏悅色的,話音也同樣平靜。
出乎意料的答案令蜜拉滿面驚愕,不懂該怎麼回應。薩沙知道她錯怪好人,下不來台卻又不想道歉,便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身旁,為她鋪好下台階,「過來吃吃看吧?」
「這麼晚吃夜宵會長胖的……」蜜拉小聲嘀咕,卻還是將蠟燭從床頭櫃移到茶几,和薩沙一起坐到小沙發上。後者見她軟化,又說了句她中聽的話:「妳一點都不胖,偶爾吃吃甜點獎勵自己也可以吧。」
叉子很快被塞到蜜拉手上,還在生悶氣的美人嘟起嘴巴,拿着叉子轉啊轉,久久還沒有開始吃。不過男人沒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她移動叉子。那雙薄綠色眸子分明留意到蔚藍的視線,眸珠從身旁人與桌面上的甜點之間來回滾動,重複數次之後,她的態度又放鬆了一點,「這是甚麼?」
「超級簡單版的蘋果金寶:底層是消化餅乾,中間是用糖煮過的蘋果和餅乾塊,上面是磨碎的果仁還有烤過的棉花糖。我沒有用烤箱,棉花糖都是一顆一顆對着爐火烤的,幸好沒有燒焦。妳試試看我烤得好不好?」薩沙將碟子推近燭光,讓光源為甜點鍍上金邊,使它看起來更可口。
蜜拉看看他,又看看盤中的甜點,叉子再晃了兩下,終於禁不住挖起蘋果金寶的一角。明明都要吃了,她還不忘唸了一句:「你還會做甜點喔?這麼會哄女孩,以前一定騙過很多女人吧。」
聞言,薩沙有些無奈。他想,蜜拉心情好的時候總是很可愛的;但當她心情不好——像現這樣時——她那張嘴就會變得不那麼可愛。縱然如此,薩沙可不會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他維持輕柔的語氣答道:「沒有,我只給妹妹做過這個。妳是第一個吃我親手做的甜點的女人。」
「妳的妹妹不也是女人嗎?」蜜拉挑眉,可她沒有糾纏於這個問題,很快便吃下甜點,再次安靜了。
沉默之中,薩沙的笑弧滲進了些許苦澀,可燭光一晃,那點苦就晃過了。他的妹妹可沒有長到成為女人的年紀,只是,這個回答對蜜拉來說沒有意義,他大可不必出聲。等蜜拉嚥下甜點,他才再次打破靜默:「好吃嗎?」
「嗯……」她模糊地應聲,又把一小角甜點送入口中。
這大概是好吃的意思吧?薩沙猜。
燭光映照之下,蜜拉拎着叉子一口一口地吃甜點,可不過吃完四分之一,她便把叉子放下。
薩沙問:「不要了嗎?」
「胖。」她答,卻沾起嘴角的餅屑珍而重之地放進嘴巴,伸出舌頭輕舔唇上的香甜。
薩沙見她答完也不離開,仍舊坐在自己身旁,綠眸珠還一直瞥向碟子,多少猜得出她在想甚麼。於是他捧起碟子,象徵式問了一句:「那我可以吃嗎?」
女孩軟軟嗯了一些,終於不再不爽。薩沙邊吃蘋果金寶邊用眼角瞧她,可藍眼珠一轉向,她的綠眼珠便急忙轉向一旁,惹得薩沙忍不住偷笑。他不過多吃了兩口甜點,她的嘴便又噘起來了——明明是她自己說不吃的。
蜜拉這一面遠比她平日妖嬈誘人的樣子可愛。薩沙總是想:她的身體和個性顯然錯配了,這樣長不大的靈魂不應該裝在那副豐腴婀娜的身體裏才對;可他又覺得,這種衝突恰恰令她更討人喜歡了。
原本要送到薩沙嘴裏的叉子轉變方向,移到蜜拉面前。它還沒靠近,蜜拉便傾前身體一口捲走上面的甜點,哪裏有怕胖的樣子?薩沙憋着笑,也不說穿,接着便自己一口、她一口地餵起來。
湛藍眼睛注視蜜拉嘴饞的樣子,看見她吃下糖分,糖便溶到眼裏,閃出甜甜笑意。這副模樣令薩沙心裏發甜,眼底漸漸被柔情注滿。他看着看着,忍不住在蜜拉湊前來含住叉子時也湊前去,轉送上自己的嘴,怎料蜜拉立即退後,擰住眉頭道:「不是這個。」
儘管送吻被拒,可薩沙不怒反笑,只低聲「是、是」地應,把偏離軌道的叉子送回正確的路線,餵到蜜拉嘴裏。她吃了甜點,很快便舒開眉頭,要薩沙繼續餵自己。沒吃兩口,她又主動湊近薩沙的方向,噘起嘴巴看他。薩沙一看便會意,卻偏裝作不懂,仍舊把蘋果金寶送到她嘴前。這次她一手拍開叉子,粉嫩的嘴唇嘟得更高了,「不是這個。」
於是薩沙低頭吻她。吻是甜的,帶着蘋果香氣,柔軟的嘴唇上沾着鬆脆的餅屑。他輕輕啄了一下便後退,隨即伸出舌頭舔去黏到自己嘴上的碎屑。
平日蜜拉總是會為了性而索吻,薩沙並不討厭那種熱辣的吻,但像這樣溫柔的、單純的吻,其實更讓他懷念。不過他並沒有說出來。在他們現在身處的世界,這種依戀無足輕重,只會在像這樣的午夜偷偷死灰復燃,讓薩沙化開一點柔軟。
某程度上,薩沙一直慶幸小屋裏有蜜拉。儘管她可能並未發現,但她一直是這兒的黏着劑,有了她,這一屋亂七八糟的男人才有了穩定的姿態——即使是薩沙,也有從她身上索取的時候——而她總有方法在三個男人之間保持絕妙的平衡。有她在,為薩沙省去了不少煩惱;當然她也製造了不少風波,但那和她帶來的平靜相比,不足掛齒。
薩沙就這樣隨便腦海翻波,邊胡思亂想,邊繼續餵食,直至碟子上空空如也,他才收拾思緒,低聲向蜜拉說:「吃完了,心情好一點就刷個牙去睡吧。」
「你呢?」她眨着眼睛看薩沙,話音沾滿蘋果金寶的甜與棉花糖的黏軟。
薩沙揉揉她的髮頂,笑答:「妳想抱着甚麼睡的話,我就留下來吧。」
女孩嗯了一聲,和他一起刷了牙便又鑽回被窩之中。那雙手剛要環住薩沙的腰,男人便又開口:「很熱吧?要開空調嗎?」
這時候,蜜拉半垂的眼簾一下子拉開,綠眸子圓圓地瞪向薩沙,紅唇噘起來道:「我就說你怎麼搞這麼多鬼,原來是為了這個!」
薩沙勾唇,沒有否認,「但我也不希望妳氣得睡不着。」
腰間被她擰了一下,但並不怎麼痛,半晌,薩沙才聽見她哼了一聲,隨即側躺下來,說了句:「隨便你。」
那就是可以的意思囉。薩沙偷笑,用搖控開了空調,吹熄燭光後也躺下來,為彼此蓋好被子。他在蜜拉額心上啄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晚安,女孩便闔着眼皺了皺眉,有些嚴厲地說:「好好睡覺,別亂來。」
薩沙回摟她,反問:「可是妳明天不會生我的氣吧?」
聽了這句,蜜拉又睜開雙眼,滿臉不解地回視他。於是他解釋:「我對妳亂來,妳會生氣;可我規規矩矩,明天起來妳會不會覺得:『他抱着我居然真的甚麼都沒幹,真是太不禮貌了!』然後又生氣了?」
蜜拉一愕,顯然不願承認,卻也不願意放棄明早起來生氣的權利,於是乾瞪着眼,也不回答。薩沙早知道她會這樣反應,又親了她的嘴唇一下,像和小孩子討價還價一樣問:「那我把不規矩的動作都留在明天早上,妳說好不好?」
「真是好處都被你佔盡了。」她又哼聲,滿臉不服氣,可是也不想反駁,便乾脆閉上眼睛,「晚安。」
「晚安。」薩沙摟住她,跟着闔上雙眼。
他想,說好處被他佔盡,當然沒錯。在這酷熱的夜晚,小屋只有他一個人涼着冷氣、抱着美人,舒舒服服地睡覺,明天早上還有一場美妙的性愛等着他。可是他也不是白白得到這一切的啊,那些笨男人不會做的事,就只能靠他了不是嗎?
他想,或許不只他們依靠蜜拉;她也多多少少有從他們身上各自得到甚麼,而自己能做到的,就是哄她、寵她、溫柔地對待她。
他想到這裏,又悄悄張開眼,觀察蜜拉的睡顏。當她閉上精靈的眸子,少了刁鑽的表情,便只有一張年輕乾淨、我見猶憐的臉。這樣的女孩子應該備受寵愛,怎麼可以不憐愛她?薩沙想,然後溫柔地抱着她,和她一同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