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秘密深藏
我對你沒有惡意。考慮到德拉科妮希爾的所作所為,艾里夫花費了一些時間來驗證這句話。
意識清醒的第一天,他的雙眼劇痛難忍,眼皮與心靈一樣大門緊閉,也不再發出聲音。德拉科妮希爾來到他面前,在木椅嘎吱作響的聲音之後,艾里夫感受到某種灼熱的氣息,那是火的氣味,海風的咸濕在她身上蕩然無存。他們僅僅一面之遙,德拉科妮希爾端詳著眼前這副因疼痛而發白的面孔,嘴角微微彎起,全然一派平和的做象。別緊張,艾里夫。她說,我一直在找你,所以也不會殺你。我只想向你打聽一件事。艾里夫沒有應聲,沈默之後,他聽見熟悉的歌謠。德拉科妮希爾輕輕吟唱,那些句句繾綣的作詞,竟然都化為殺人的利器。艾里夫心下冒出的無數猜測,都在歌聲之後的問題得到證實。德拉科妮希爾不緊不慢地復述,你把它寫進去了,不是嗎?在你走過的每一段路,航行過的每個海域,你的詩歌無所不在,蹤跡也無地可藏。接著,我發現,在那些口耳相傳的詩句裡,某一天,新的詩歌出現了。你的眼睛是個意外,不過,這不會影響什麼的,艾里夫⋯⋯
你只需要告訴我,萊薩在哪裡?
艾里夫深覺荒謬,手腳冰冷,久久不能回神,頓時不知道應該為哪一件事而感到諷刺。德拉科妮希爾的聲音從耳邊遠去,在一陣急促的失重感中,艾里夫跌落深淵,從夢中驚醒,徑直地坐起身來,手心裡濕答答的一片。他的眼前依然一片漆黑,無盡的黑暗之中,德拉科妮希爾的聲音又像從未離去一般,在他身邊幽幽響起:「你的臉色不太好看。」
「這跟我以往的夢都不同。」
「怎麼說?」
「我夢見……你。」
德拉科妮希爾輕笑一聲,「那的確是了不得的噩夢。」
船身在海上搖晃,若有似無的顛簸之中,艾里夫也微笑起來:「或許吧。」
距離聖魯特平洋上的大火已經過去一月有餘,豪華的商船全軍覆沒,物資被盡數遷移,德拉科妮希爾的船正往荊犁駛去,根據她的說法,在那裡稍作修整之後,他們就要越過野海,向那片神秘的土地前進。毫無疑問,在一個月裡,他有足夠多的時間轉換心情。他嘗試過一言不發,然而德拉科妮希爾縱橫海上多年,手上人命無數,對待他人的仇恨自有一套規章。她將那艘船上幸存的俘虜抓來,他們有的心如死灰,在艾里夫面前無動於衷,一些則鬼哭狼嚎,緊抓著他的褲腳死死哀求。艾里夫終於開口,不必那麼做,我會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訴您。
在那之後,他與德拉科妮希爾同居一室,大多時候由他臥床。當他清醒而身邊空無一人時,他磕磕撞撞的摸索出這個房間的形狀:方形的桌子,四腳的木椅,除了床褥,還有吊床。德拉科妮希爾的溫度還沒有完全消散,艾里夫急忙將手抽開,彷彿手指為這份溫暖所燙傷。
德拉科妮希爾總在晚上點燈。他嗅到一貫的油火氣味,緊接著是書頁翻動的聲音。
您似乎每個晚上都會看書。這是他們交談的第一句話,由他發起,德拉科妮希爾禮儀得當,即便這句話有些突兀,她還是回答:你可以這麼認為。我猜你真正想問的,應該是我為什麼識字。你想了解我嗎,艾里夫?
見他不答,德拉科妮希爾調笑起來。作為朋友,還是仇人?
德拉科妮希爾放任他的仇恨就像放任她的船員。他們瓜分金錢和美酒,德拉科妮希爾將掠殺中所得的一切全數交予,大搖大擺的置身事外,權力沒有受到丁點動搖。他曾經也被這份無懈可擊的從容矇騙,以俘虜要脅艾里夫的那天,德拉科妮希爾將一把匕首塞進他的手裡,他不難猜到,這把刀在這之前就放在某個脆生生的脖頸上,但凡他有任何遲疑,德拉科妮希爾會在上面毫不猶豫地割開一道裂口。
她說:這就對了,艾里夫。
艾里夫握緊匕首,感受片刻它的重量。親愛的船長,武器不該為我所有,我很可能會自裁。您不擔心嗎?
你不擅長說謊,艾里夫。你心中分明只有怒火,絕望是它的燃料。德拉科妮希爾說,你恨我。我不在乎。不要擔心,你有的是尋仇的機會。
艾里夫想,那什麼才是你真正在乎的呢?
德拉科妮希爾的船上人才輩出,專門繪製地圖的專家也是好手,艾里夫將記憶中的路線描述出來時,他僅依照隻言片語就規劃好正確的航行路線。在最後一塊殘缺的標誌上,艾里夫說,我需要一點時間。
德拉科妮希爾站定在他背後,撫上他的手背。我沒有時間,艾里夫⋯⋯你已經失去體察世界的眼睛,不要再讓自己失去這雙巧手,曾經你用它寫字,如今該用來認路。
那時,艾里夫在船上住上一段時日,船上有專門的水元素使用者,讓他不必選擇飲酒度日。他的雙眼不再發痛,身體康復健全,一顆心砰砰直跳,他熟悉這種韻律,在興奮時,他的心總是如此鼓動。船員的愛戴德拉科妮希爾不以為然,他的仇視德拉科妮希爾一笑置之。艾里夫見過一種人:沒心沒肺,自然毫無破綻。然而德拉科妮希爾情至深處,大巧不工,與這類天生的怪物毫不沾邊。不殺人時,她不如傳聞中那樣可怖,平凡得令人失望,對書中的倫理見解不凡,對浮誇的詩文頗有感悟,和常人一樣吃喝拉撒,也不避諱喜怒哀樂,以至於艾里夫險些以為那一天的大火是誤會一場,任由世界驚濤駭浪,德拉科妮希爾的生活只管風平浪靜,獨獨一點,她在談及萊薩時聞風色變。那塊存在於傳說中的遺跡,為克里斯蒂安引來殺身之禍的土地。她對萊薩的追求急不可耐,心如火焚,海盜追名逐利成為共識,他卻看出那是她殺人的理由。他翻出德拉科妮希爾贈予他的匕首,感受到仇恨在心中被細細澆灌。
艾里夫雙腳落地,走出房門,對這段路徑的熟悉讓他利索得不像個瞎子。他來到甲板上,寒風讓他睡意全失。
「你醒得很及時。」德拉科妮希爾就在身邊,「不出三個小時,我們就該靠岸了。」
艾里夫微微一笑:「真是神奇。」
「怎麼?」
「我的心居然如此平靜。」他說,「我們和平共處了很長時間,船長。」
「我說過了,我對你沒有惡意。」德拉科妮希爾笑說,「因為我喜歡你的詩。」
艾里夫彎下腰來,笑得合不攏嘴。
德拉科妮希爾問:「你覺得我在撒謊?」
「不……」艾里夫擦去眼淚,「您是真心的。」
船身果真在三小時後停靠在某處沙上。艾里夫走下船時,不禁開口:「這裡很安靜。」
德拉科妮希爾哼笑,「俄德港不抓海賊,不代表這裡也是。我找了熟悉的地方。」
「您來過這裡?」
他感受到詭異的停頓,細微得叫他差點錯過,德拉科妮希爾只稍片刻,就說:「我來自荊犁。」
德拉科妮希爾大手一揮,讓所有人自生自滅,獨自走進一片叢林之中,艾里夫聽見腳步聲從身邊遠去,跌跌撞撞地緊隨其後。一開始,他聽見蟬鳴,雜草刮過他的腳腕,刺得他雙腳發癢,面前的腳步依然穩健如山,沒有制止他的跟隨。他們漫步在林野之間,艾里夫感受到他們正往森林的深處走近,腳下的雜草變成硌腳的碎石,盤根錯節的樹根讓他舉步維艱。終於,艾里夫腳踢樹根,往前面倒去,德拉科妮希爾眼疾手快,把他扶正,也就此停下。
「多謝。」他說,「不走了嗎?」
「前面是一個村莊。」她說,「我們得往回走了。」
「您很熟悉這裡。」艾里夫說,「我以為您在尋找什麼。」
「你喜歡自問自答,也喜歡明知故問,我不討厭這一點。這片土地名為斯提克斯⋯⋯」德拉科妮希爾斟酌著用詞,「我在這裡出生。」
「斯提克斯?」艾里夫讓這個名字在嘴裡滾過一遍,如實相告:「聽起來不怎麼像荊犁的名字。我很久之前來過荊犁的孔文,之後是梁山⋯⋯他們的風土人情和我們天差地別,別有滋味。真叫人懷念。」
「很遺憾,我沒去過。」德拉科妮希爾說,「不過,我在你的詩裡讀過。」
艾里夫莞爾,「斯提克斯。要是有機會,真想把您的故鄉寫下來。」
不知為何,身邊的德拉科妮希爾放聲大笑。艾里夫把頭偏去,德拉科妮希爾只是按上他的肩膀,示意他往前走。
「失明的感覺怎麼樣,艾里夫?」她問,「真可惜,你看不見。」
艾里夫感受到雙眼隨著這番話隱隱作痛,手指止不住抽動兩下。德拉科妮希爾臨走前往後看去,並未察覺他的不妥。
目之所及,遍地殘骸,屍骨無存。
德拉科妮希爾的笑容冰冷,艾里夫被她匆匆撞到一旁,安靜地跟上那道倉促得彷彿落荒而逃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