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男人亦非女人〉
春生在我心中,這兩個物種其實是存在既定形象的,所以我才得以如此肯定地說:我沒有女人的聒噪,也沒有男人的輕蔑。
或許是有,偶爾有。卡爾•榮格將人男性化的一面稱為Animus,女性化的一面則為Anima(只是概述),但我認為它們並不是我身上親密的骨肉,更似我的小孩,或者我的孩提時期,某些不復返而確實投射在我身上短暫一瞬的特質。我不確定多少人會認為臍帶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但至少我不認為。
有時,我會在別人口中幻聽自己的名字,當他或者閉上嘴、或者嘴裡嚼動著薯條一類快餐時,我會放下手邊的事情試圖侃侃而談,談我不是個男人,他說我有病,女人通常有的那種沒事找事的勁。我不能否定病灶是耳機附屬的那塊贅肉,畢竟當我了無興趣的時候,就算他連名帶姓地喊了我,我仍然不記得自己的名字是什麼。
有時,看病的大夫會叫錯我的名字(他們通常不會喚姓,或許這與喚醒有些什麼雙關語,誰知道)。但他從來不會看錯我是個雙唇缺血的男人,這很正確,我不知為何,分明我沒脫下褲子讓他驗明真身,他卻老像是我只有根令人憐憫的小東西那樣盯著我,雖然我也不知道他的是否比我雄偉上幾倍。白大褂隨著他打字、拿筆、伸手的動作飄蕩,好似一面英勇的旗幟。然後,開藥,藥袋上通常會有以ICD系統分類的病名,我看不懂,但我從他腳趾頭上翹及咄咄逼人的問話態度看出,我大概是陽痿了。
空乏的陰囊讓我感覺到無助與平靜附加,分明平靜正是東方人所追求的最高理想(甚至高於幸福),但真的一絲也擠不出來嗎?他用戴著手套的、懼怕骯髒的手幫我擼動,這種嘗試半點用都沒有,大夫說因為自己不是女人。
「最近還好嗎?」整好衣襟,可我看他倒像一個娘們,用規避裸體之我的視線打字,以此做結尾。
「還好吧。」廢話,沒個症頭的話,老子為什麼要來看醫生。連這句話都很多餘,像是把我視為一個總愛嘮叨自己成就的老頭,雖然我的確是那種人,總喜歡在別人的面前炫耀自己的功績,諸如小學考試拿到的一百分自然試卷,而到現在我還能記得上面墨水烙印的第三行第七個字符是「類」,你能嗎?
或是將此類化為記得的東西都是值得炫耀的,那為什麼我想不起來我從切開擴大的陰道濕潤地爬出來時、啼哭的場景呢?我實在不解,手術室裡播放的音樂、醫生拍打我屁股時幾欲大哭而出的快感,以及第一次叫爸爸媽媽,並且被回以名字的感受我全都遺忘了,想來是不夠爽的。
人第一次擁有性別的時機點是否該是雙腿中間的輪廓被掰開、遭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看見時,類似某種雛鳥效應的後滯,全然信服那人所說你是男或女,是阿尼瑪或阿尼姆斯,是聒噪或輕蔑,是同性愛或異性愛,是長期還是短期租貸,租的部分是眼角膜、肝、腎、心還是屁眼、陰道、陰莖、嘴。
然後,成為「男人」、「女人」、「病人」、「年輕人」、「人格障礙症患者」、「求偶焦慮的糟老頭子」、「腦殘」、「臭婆娘」、「ATM」、「下頭男」、「國家領導人」等等樣貌的那一刻就來了,但我一直在想,何不認為我的Persona其實一直以來都僅此一副,不過所有人都是不同程度上的色盲或者黃斑部病變,才會在看見我時無從下手地問上一句「你是什麼MBTI啊」。
是我跟不上流行了,大抵如此,現在人的娛樂竟是形塑自己的模樣嗎?確實,穿戴一頂帽子怎麼可能有將刺青焊在頭上有說服力?可在那之前,你必須先有頭、有一具身體,有一吋體膚是可以割線的。
我唯一割線過的地方是臍帶,腹痛的感覺、分離的感覺喀嚓一下就不復存在了,但我老是在看見他人的口水時都會感受到隱隱的腹疼,所以我想著不要刺青了,很痛。
梵谷割去耳朵是為了不再接觸到幻聽,我也有嘗試想要這麼做過,但我想到他可真是笨,噴濺的口水這不還是打到了他的左胸上嗎?我想他如果有保持乾淨的強迫症的話,那他的結局也算是合理。
大概在希臘時期柏拉圖提出那原始的andrógynos時就註定了,我作一個同時子宮頸癌而陽痿的人,或者是患有雙重陽痿的人,總是缺乏對於擴張繁衍自我概念以及自我本身的慾望。我或許能這麼說,若是能早日將這塊腺體剝離,我想定義就不會成為太困難的事。
使雙腿伸出、腳尖朝上,然後再抓著膝蓋掰開來,挺胸、收腹,你能看到的是脈動的血管,正如身上的每一處血,只是赤裸地毫無體膚之礙。
我不知用閹割或縫線合不合適,你見了我最無可奈何而舒適的模樣。那軟塊與脂肪與肌肉與腺體儘管堆積在何處都無所謂,反正我沒有裸奔,你又看不到。
你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誰在乎?畢竟我也不知道。存在一事有如要渡過時間的洗劫,才能從雜亂無章的五官中找到自己那張臉的模樣
——我或許是Angst,一種存活的焦慮或不安,在恆值內既等於活體又等於死物卻不等於完人的,認知到此的我感到Angst又無法確切描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