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櫻花雨的洗禮〉

〈愛、櫻花雨的洗禮〉

雨子


2021/1/22

〈如果三十歲還是處男,似乎就能成為魔法師/櫻桃魔法〉 柘植將人、安達清。





  曾經,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了解我。


  我一直以來就像個幽靈一樣。從小到大我總是窩在自己的座位上寫東西,寫那些當時還不能稱之為小說的文字。也被恥笑過,被質疑過是不是怪胎。

  我害怕人類。言語的力量是那樣可怕,我不想輕易地使用它去毀壞他人。與其面對那些心懷鬼胎,笑裡藏刀,隨時都有可能傷害你的人類。

  不如去養貓。去寫作。


  文學不總是快樂的,但文學不會背叛人。

  愛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事物,是靈魂的悸動,是兩個靈魂的互相靠近與相知相惜──秉持這樣的原則跟初心,我書寫小說。在這個殼裡,這個由我構築出來的世界,沒有人會傷害我,待在這裡,非常安全。

  文學的世界依然同現世殘酷,在那裡我卻倍感自由。


  在那誰都不相信、孤絕於世的徬徨少年時,以及此刻,我都奮力寫作。

  孤獨將助我在寫作上更加強韌。我不需要朋友。我只需要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投入寫作,這樣就好。當時的我是這麼想的。


  直到那一天,我遇見了安達清──



  *



  我走過大學校園長廊,轉進教室,在最末排、靠窗邊的角落坐下。

  從後背包裡取出筆記型電腦,開啟小說的文件檔案,面對那依然一片空白的檔案,此刻我僅有的,是跟思慮苦戰而汗濕的額頭,跟無止盡的挫敗跟自我厭惡感。

  我低頭凝望我那放在鍵盤上,卻無法編織任何文字的雙手。

  我是不是沒有才能?

  如此幾乎將我撕裂的質問又銳利的襲上心頭。


  口袋裡的手機傳來了短促的震動。

  對沒有朋友的我來說,這個簡訊很高機率是來自於編輯的。我一臉從容赴死的大義神情,從口袋掏出手機,掀開上蓋,閱讀收到的來訊。

  啊啊,果然是在催稿了。

  死線在即,我在文學雜誌刊登的小說連載,依然處於什麼都寫不出來的狀態,完蛋了完蛋了──我崩潰的抬手攪亂頭髮,卻看見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愚蠢姿態。



  柘植將人。時年十九歲。

  頂著天生濃密微捲的黑髮──正試圖將那土氣得要死的頭髮弄得更糟───俗氣的方框厚眼鏡之下,是一張相當平凡、乏味的臉。雙眼皮顯得有些慵懶地垂著,一副沒睡飽的模樣。身穿看起來像中年大叔的薑黃色高領毛衣跟針織外套。

  隨便進入日本的任何一所大學都一抓一大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性大學生。如此不起眼的我。

  這樣的我,其實是一個小說家。


  不久前剛以新人作家之姿出道──這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美夢。

  我只能不斷努力讓我足以匹配這場美夢。


  我試著將呼吸跟情緒平穩下來,按壓手機鍵盤,選取文字,感謝編輯的提醒,告知他我定會如期交出稿件。來回檢視,確認用字遣詞沒有失禮之處,才將簡訊寄出。

  聽見嘻笑聲,我抬頭看著同學們陸續走進教室落坐的身影。

  有別於過往的學生生涯,大學不再是密切的團體生活,有選修課程,也不必勉強參加社團活動。能夠自由的選擇跟其他人互動的方式,才是對我來說最舒適的狀態。像是被掐緊許久的脖子終於被鬆開得以呼吸。


  我總是坐在教室最角落最隱密,跟任何人都距離最遠的位置埋頭寫作。

  那是我最熟悉而安穩的堡壘。


  此刻筆電裡那空白的文字檔案卻令我心煩。

  我將手撐在下巴,視線在教室裡胡亂飄盪,卻望見一抹熟悉的色彩。坐在斜前方的那人,正從背包裡取出一本書。儘管相隔距離,我仍然能清楚認出那藍紫色的書封──

  那是我的小說。不會錯的。

  我並未使用筆名。而是以本名柘植將人出道。

  在我的第一本小說出版以後,曾有同學詢問我是不是在寫小說、以戲謔的語氣稱我是大作家──與人談話總是讓我緊張萬分,我尷尬陪笑,焦慮的等待他們結束談話。

  我知道我的小說之於他們沒有價值,我也不需要他們的認同。

  我內心卻依然苦澀。


  自那以後,沒有人再特地向我過問,我也將之視為常態,也漸漸忘了有這麼一回事。如今,第一次親眼見到有同學在閱讀我的小說,我嚇壞了。

  混雜喜悅與焦燥的心情席捲而來。彷彿,深怕再次迎來他人的恥笑。

  我看見那名男同學翻開小說,取下藏書夾,繼續往下閱讀。我無法移開目光。那頭黑髮因為睡亂了而微微翹起,額前厚重的瀏海掩去眉梢,他的側顏是那樣專注而虔誠。

  那手指相當溫柔的翻動書頁──我於是感到躁動的心也被溫和撫平。



  自那天以後,我平淡而乏味的校園生活,開始多了一分樂趣。

  每當我走進教室角落,開啟筆電裡的小說檔案,欲縮回我那最孤獨堅實的堡壘之前,我卻習慣先尋找他的位置。只要看見他在讀我的小說,我那平常總是固執向下的嘴角,便會忍不住上揚。


  他是安達清。

  厚重的瀏海覆蓋住額頭,身穿格紋襯衫,揹著黑色後背包,擁有一張沒有什麼情緒變化的空白的臉,時常困倦地打呵欠。習慣微微駝背,慢慢走路。

  數日的觀察過後,我發現他總是落坐在教室人群的邊緣,跟所有同學都保持距離。總是埋頭待在座位上看書,鮮少跟其他人說話,似乎沒有朋友。

  理解到這點以後,我便在內心自以為是的對安達有股親近感油然而生。



  *



  也許是因為安達清成為了我第一次親眼見到的讀者。

  他的存在,他那專注投身於我所創造的那個世界的側影,似乎讓我對於寫作生長出了力氣。原本停滯許久的小說文稿竟然有了進展。

  最終我如期完稿,將預備刊載於文學雜誌的小說稿件寄給編輯。


  我穿越大學校園的長廊,移往下一堂課的教室。我雀躍的蹦踏在陽光灑落的樓梯間,仰頭,透過落地窗,望見天空中純淨的白雲。

  「欸,聽說安達從來沒交過女朋友哦?」

  「真的假的,感覺也太沉重了吧。」

  「哎呀你這樣講太壞了啦。」

  那些戲謔銳利的話語,伴隨開懷的笑聲墜落在樓梯間。


  ……他們在說的是安達清吧。

  就這麼喜歡在背地裡議論別人?真是討厭的傢伙。


  我絕不跟這些恣意傷害他人的傢伙來往。這些現實生活過得放蕩而虛無,熱衷於參加聯誼、男女約會,到處跟人社交的派對動物,這種Party boy,最討厭了。

  我加快腳步踏下樓梯,只想盡快遠離這裡。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在階梯下方迅速跑離。

  那是安達清。


  樓梯上方傳來的笑聲依然那樣愉快。

  要是我能出言反駁他們……我卻只敢在心底鄙視口出惡言的人,沒有勇氣站出來為了受傷的人說些什麼。還真是廉價的同情啊。我就是這麼軟弱的人。



  我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下一堂課的教室。看見安達清縮在座位上,低頭,將臉埋在懷中緊抱的背包裡,一動也不動。

  是由於心虛或愧疚,或是出於想安慰同類的自以為是。

  等到我回過神來,我已經站在安達清面前了。


  「安達さん!」

  我垂在腿側的雙拳緊纂,胸口淤塞的情緒化為吶喊──

  「你無須在意他們所言!沒有交過女朋友又如何,與其談戀愛還不如去養貓!因為這等小事就恥笑你,他們才是應該被恥笑的!」


  我一口氣說完,看見安達清完全嚇住的神情。肩膀聳了起來,那雙深邃眼瞳瞪大,嘴唇微開,直楞著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完了。我肯定會被當成奇怪的人啊。

  我懊悔極了。如果我是他,肯定希望沒人看見自己受傷的模樣。可我偏偏成為了那個見證者,還如此愚蠢的逼他回想起剛才的事情……


  他別開視線,面露尷尬地笑,「原來你聽到了啊……」

  我的存在果然讓他難堪──我倏地彎腰九十度鞠躬,「非常抱歉!」

  「啊、沒事的!也不是第一次被這樣嘲笑,習慣了。但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的認真安慰我……怎麼說呢,好像有點感動……」

  安達清的嗓音柔和帶著笑意,我詫異的抬起頭,看見他的肩頭放鬆下來,他抬起一隻手抓撓後腦杓,蓬鬆的黑髮於是向四周胡亂翹起。

  「總之,非常謝謝你。柘植さん。」

  安達清慎重地向我致謝。那雙大眼睛盯著我瞧,神情緊張的似乎在等待我的反應。理解到他並不反感,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不敢當。」


  我依然站在課桌旁,跟安達清對望。

  安靜下來的空氣令人倍感尷尬,我正尋思該如何結束這場對話,縮回我那位於角落最安全的堡壘時。安達清卻有些急促地說。

  「不介意的話……請坐。」

  欸?

  這表示安達清也想多跟我說說話嗎?抑或是覺得不請我坐在他旁邊有些失禮?


  我侷促的在他身旁空位坐下。

  看著他從背包取出課堂講義,並將筆袋放到桌面。我的目光完全被吸引了,那筆袋設計相當特殊,像個小箱子,內有小型計算機、便利貼、原子筆,各式各樣設計精緻的文具,都在那個小世界裡。

  我不慎跟他對上了眼,這讓我慌亂起來。我這樣打量,會讓他覺得不舒服吧。

  「抱歉!我有觀察別人的習慣,所以……」

  這樣解釋好像更糟了啊──!我的內心掀起波濤怒吼。

  「沒事。身為小說家,習慣觀察別人,是滿正常的事吧。」

  「欸、欸──?」我張嘴發出笨蛋般的聲音。

  「柘植さん在寫小說吧。」


  安達清從背包裡拿出我再熟悉不過的那本書──

  小說書封是淺淺的水彩暈染,藍紫帶粉的紫陽花色,線條勾勒出一朵被雨水洗淋的紫陽花。

  書名『愛、五月雨的洗禮』。旁側的作者名『柘植將人』。


  我的臉龐宛如火燒,結結巴巴吐不出任何字句。安達清雙手將小說舉在臉前,從書本後面露出眼睛直盯著我。

  「五月雨,在潮濕連綿的梅雨季裡的戀愛……我喜歡這個故事,都讀到感動得哭了呢……」

  「請、請不要若無其事地在作者面前這麼說!」我害臊的縮起肩膀急促地說。

  「啊……抱、抱歉。」安達清小聲的道歉。


  見到安達清放下書本,神色懊惱。我也尷尬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現在是不是在擔心自己說錯話了?儘管我並沒有責備他的意思,可是我的反應會讓他以為我不高興吧。他對我訴說的心意,確實吹落進了我的心底,讓我的胸口感到一片暖和。

  既然安達都鼓起勇氣表白了,我也必須好好回應才行!

  我暗自深呼吸幾次,安撫自己急遽的心跳,然後,我將雙手放在膝蓋上,挺直腰桿,神情肅穆地望向他。

  「我僅是不曾聽過他人如此誇獎我的小說,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所以,請你無須道歉!我很高興。真的非常感謝你,安達さん!」

  「這樣啊!那就好,我原本很怕說錯話了……」安達清長長吐出一口氣,放鬆的微笑,「不過,你說談戀愛不如養貓……能讓寫戀愛小說的柘植さん這麼說,可見你真的很喜歡貓呢。」

  「那是當然的!貓咪那麼可愛──!看似難以親近,其實很愛撒嬌,軟綿綿的身軀讓人想擁入懷裡!貓是這個世界上最孤傲又可愛的動物!」


  啊、我又太激動了。

  我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我啊,總是改不掉這種壞毛病。跟陌生人談話總是過度緊張,一旦談起喜歡的事物又過度亢奮,不善社交、有別於常人的反應,總讓我招致他人奇怪或尷尬的眼光。

  我不安的望著安達清,卻意外發現他沒有流露絲毫異樣神情。


  「這樣啊。能被柘植さん飼養的貓,一定會很幸福吧!」

  一抹相當溫和的微笑在他臉上擴散來,他笑得相當開懷。那笑到皺起來的鼻間以及那露出的笑齦卻給人一種親和感……我望著那雙清澈如鹿一般纖細濕漉的黑色大眼。


  果然人如其名嗎。

  安達清。跟他那純潔的眼睛很相配。


  我牽起嘴角,望著他低頭隨意翻動小說的側顏。

  是個好人呢。安達さん。


  真的有人喜歡我的小說。臉龐的熱度降不下來,心臟砰砰地跳。第一次親耳聽見讀者的告白,我高興得簡直就要暈過去了。

  ──彼時我還不會知道,在往後的十一年間,我必須無數次聆聽安達那太過天真直率的對我作品的表白。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已經習慣更加親近的稱呼彼此。

  我沒有想過,像我這樣的人,竟然交得到朋友。


  以往總獨自一人縮在教室角落的我,開始會坐在安達旁邊的位置。

  下課時,我們會隨意地聊天,或是我繼續趕稿、安達則繼續看書。對了,他把我的小說看完以後,就轉而看起了漫畫,他其實喜歡漫畫書勝過於文學書。對此,安達露出有些心虛的笑容對我解釋。

  「其實,我多少有點期待柘植你會注意到吧?」


  多數人在書店購書,都習慣讓店員替小說包上書皮。不論是在通勤時候的電車上,或是任何地方閱讀,都可以保有隱私,讓他人無法看出自己在閱讀什麼書。

  安達卻刻意不那麼做,赤裸裸地拿著我的小說。

  目的就是希望,也許哪一天我注意到了,會主動去向他搭話。不過,我的個性不會做那種事。我原本只打算將安達清這個讀者放在心底的。而,安達的個性也不會貿然去跟同學──當然也包括我──主動搭話。

  這麼說來,我們會成為朋友,還真是不可思議。



  從前我總是獨自待在校園角落吃飯。午餐時間,幾乎全校人口都集中在學生餐廳。而我便會找個鮮少有人途經的地方坐下。

  一個人,仰望眼前一望無際的湛藍,沒有雲的天空。

  吃起提早買好的海苔便當,炸白身魚、竹輪跟海苔,白飯淋上香甜醬汁跟柴魚片。便宜又好吃,再喝一罐黑咖啡,深焙無糖,提振精神的良藥。幾乎每天都是吃這樣的組合。不過,陷入趕稿地獄的時候,需要的就不只是咖啡,而是能量飲料了。

  ──當時的我還不會知道,未來的某一天,會有人跟我一起吃午餐。


  認識一陣子之後,安達主動約我一起吃飯。

  看得出他有點緊張,其實我也是,畢竟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了。

  我之所以從不待在學生餐廳吃飯,就是因為幾百人同時說話、大笑、咀嚼食物造成的噪音實在太過可怕。我連一刻都不想多待。但是,安達難得邀約,我實在不想拒絕。

  於是我神色艱難的跟在安達身旁走向學生餐廳。不料他早一步轉向校內的那座湖泊,就在那成排樹葉綠蔭下,有幾張室外桌椅。

  原來他也是個習慣待在校園角落吃飯的人。


  我們在湖邊坐下,安達從背包裡取出飯糰跟一罐綠茶。我也取出自己的海苔便當開吃。

  池鴨游過湖面緩緩劃開水紋,綠蔭隨風微微,將世界染成一片柔和色彩。

  看見安達一邊吃一邊跟我介紹他手裡那兩顆鮪魚、炸雞美乃滋飯糰,吃得米粒都沾在嘴角,滿面陶醉笑容……到底是多喜歡美乃滋啊。我忍不住笑。

  第一次跟朋友一起吃飯。真開心。



  放學時,我們一起走過大學校園,途經露天游泳池,游泳健將在水裡俐落優游,濺起絢爛水花。棒球場場邊人們的歡呼鼓舞相當熱切,而那狂奔的球員臉上併發的汗珠是那樣燦爛奪目──

  那些光亮都離我太過遙遠。

  畢竟我是個運動白痴。從小運動神經就奇差無比,跑步總是跑最後一名。

  後來跟安達聊到這件事的時候,他說他也是,時常跑到跌倒,狼狽的染上操場骯髒的泥土。但我知道,彼時,其他孩子們天真的訕笑,卻遠比受傷的手腳更令人疼痛。

  那樣的感覺,我再了解不過了。


  我們,是回家社的。

  多數人都熱衷於參與社團活動,揮灑青春汗水,但我們兩人都沒有加入任何社團。畢竟那種需要言不由衷跟人交際的場合,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大的精神負荷。與其勉強自己做那些事,不如回家休息,看點喜歡的小說還比較快樂。


  我們在夕色中一起走出校園。

  到附近的地鐵站搭車,儘管搭的是不同方向的班車,但在相同的月台等候。在列車來之前我們總是隨興的聊天。

  於是那擠滿通勤人潮,讓我惴慄難安的喧鬧月台好似也不那麼恐怖了。



  *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挺直腰桿大喊。

  第一次到朋友家玩,我實在太緊張了。

 

  站在安達的租屋處門口──那是間老舊的公寓套房──我將圖樣精緻的紙袋遞給他,並將禮盒取出讓他看見。

  「這是一點小心意……請笑納。希望可以合你胃口。」

  安達相當詫異的看著我,「啊、謝謝!柘植你不用這麼費心啦……」

  他的笑容好似有些又驚又喜,慎重地伸出雙手接過。

  他領著我走進屋內,我將脫下的鞋子整齊排好,將鞋尖朝外,這是作為客人該有的禮數。我抬起頭,看見安達將天花板的吊燈點亮。

  一盞昏黃的綠色玻璃燈,像是一團草球,正散發溫和的暖黃光線。


  我跟在安達身後走進狹窄房間,望見周圍都是木質色調的家具,到處都收拾得相當整齊。安達領我到小茶几旁,底下鋪著一張圓形的淺綠毛絨地毯。

  「啊、那個……我去弄喝的,你先坐吧。」

  於是我在那片小草原上,曲起膝蓋,姿態拘謹的跪坐。

  作為從鄉下來到東京就學的大學生,我已經習慣獨居的生活,如今突然踏入別人的居所,實在相當緊張──況且過去也沒有到朋友家玩的經驗。

  安達將飲料跟甜點端來,在我身旁盤腿坐下。那盛裝在馬克杯裡的液體芳香流瀉,淡淡散發熱霧。

  「這、這是咖啡……?」

  「是啊。是柘植喜歡的黑咖啡。」安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雖然只是去附近連鎖咖啡店買的啦……但至少是新鮮現磨的咖啡。」

  我感動至極的望著他,「謝謝你!安達,但你不用這麼客氣……」

  「柘植你也是啊,你來我家玩,我就很開心啦?下次別帶禮物了啦……咖啡搭配你帶來的最中餅應該滿適合的,快吃吧?」

  小碟裡承裝著最中餅,糯米製成的圓殼脆餅、中層夾有香甜綿軟的紅豆泥,狀似如月。



  那一日放學時,安達隨口邀我到他住處,但我回應他請讓我擇日再訪。

  因為去叨擾人家總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必要的禮數就要做到好!於是我苦思該選擇什麼樣的手土產送給安達。

  此刻,望著安達讚嘆那甜美紅豆泥的開懷笑臉,我想自己果然沒有做錯選擇。


  安達隨意跟我介紹室內的一些擺設。儘管太過明顯的打量四周顯得不禮貌,但我仍忍不住好奇張望房間,看見書桌前方牆上一張鑲洞背板,掛滿各形各色的文具,桌面擺放整櫃的紙膠帶、多色筆記本、蠟筆一類的文具。

  還有跟我住處一樣的書牆,差別在於,安達收藏的是整櫃的漫畫。

  我的視線逡巡過書背,望見那帶著雨季紫陽花的藍紫色書背──那本我寫的小說──靜悄悄棲息在安達書櫃角落的一處。

  總覺得……好開心。

  要是我寫了第二本小說,我相信,安達也會願意閱讀的吧。那本書將會安靜的棲息在紫陽花的隔壁。真希望那幅景象可以早日到來。



  「柘植要不要試試看?這個借你玩。」

  回過神來只見安達將一台掌上型遊戲機塞進我手心。

  「欸──?」

  我這個人啊,不只是運動白痴,還是機械白痴啊。

  想當初光是練習以筆記型電腦進行小說寫作,就花了我好一番功夫,不過修改文檔跟交付稿件給編輯,都是以電腦操作較為便利,所以當初很努力地學會了。


  小時候我總是羨慕的看班上的同學玩遊戲機。

  擁有電子遊戲機、並大方出借給其他人的同學,往往都是家境最富裕的,是否在這樣的家庭裡長大,便能長成如此完整的孩子?他們似乎總不意外會是班上的開心果,是人緣最好、最受歡迎的孩子。

  人人都排隊搶著要玩,但能榮獲欽點、得以使用遊戲機的孩子畢竟還是不多。

  ──我也可以玩嗎?

  其實我有無數次都想這麼問,想加入那等待領取甜頭的隊伍。

  但掙扎到最後我依然什麼也沒做。我不是什麼善於討好、諂媚的人,幽靈一般的我,更不可能獲得那些甜美可人的孩子們的青睞,得以成為對方的朋友。



  此刻,在我手裡的卻是朋友借給我的遊戲機。

  那是一台需要雙手把持的PSP掌上型遊戲機,左右分別有像是方向鍵跟圖形的按鈕。跟我那台按鍵手機相比,真是好大的螢幕啊。

  螢幕上顯示獵人穿戴毛皮跟武器的帥氣形影,以及一張世界地圖。我慌亂的跟安達求助,安達則耐心對我解說遊戲操控的方式跟目標任務。


  獵人奔跑在沼澤邊最終抵達森林,魔物突然現身,那體型巨大、表皮粗糙的龍,正刷刷拍動翅翼,利齒張揚的口中噴出火焰。我笨拙地試圖閃躲,揮舞手中的太刀,利刃砍進怪物皮囊,大量鮮血瞬間噴濺而出。

  嗚哇──!龍看起來好像很痛!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要這樣──!

  我壓抑不住的怪叫一通、也無法分神聽安達在說什麼,獵人就這樣被龍傷害到瀕臨死亡。一群小動物突然現身,推著推車,將獵人安全運送回到原本的基地。

  得以重新開始的起點。



  呼──差點以為要死掉了。

  我終於空出手來擦去額頭的汗珠。

  我將遊戲機塞給安達,想看他跑一趟給我看。獵人揮舞太刀的身影是那樣靈巧,翻滾,墜落,迅速閃過攻擊,富有耐心的等待出擊的機會。

  安達說,每種怪物都有弱點。狩龍,最重要的是在跟怪物對抗的過程中累積實戰經驗,了解對方的特性以後,就能讓攻擊產生更大效果。


  我振奮的點頭,接過遊戲機重新開始狩龍的旅程。

  我想要變得更強──不過這樣的想法,很快就被徹底推翻了。

  當我發現作為戰鬥夥伴,始終跟在獵人身後,邁著可愛的步伐一顛一顛奔跑的小動物,其實是一隻可愛的貓以後,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吸走了。

  看見廚房裡負責烹飪的貓廚師,跳起美妙的舞蹈,為獵人們端上溫暖食物……不停發出可愛的喵喵叫聲……我的心完全被融化了……

  誰還管什麼龍──什麼獵人──可愛的貓就是正義!喵!



  等到我回過神來,我斂起痴傻的笑容,尷尬的放下遊戲機。

  「抱歉!安達你剛才那麼認真地教我……大家玩遊戲應該都在努力狩龍吧,結果我只顧著看貓……」

  「沒事,誰說玩遊戲就一定要跟怪物戰鬥……重要的是玩得開心,不是嗎?」


  看著安達那燦爛的笑容,我感覺到心頭落定。

  什麼嘛。果然,很像安達會說的話呢。



  *



  「欸──這個串燒超好吃!」

  安達嘴邊帶著雞肉的油汁,滿臉興奮的對我大叫。

  「安達吃什麼都說好吃。」

  「沒有沒有,真──的很好吃,你快點吃吃看。」


  我拿起餐盤裡的燒烤雞肉串嚐了一口,嗯,好像還好。我轉而進攻那盤天婦羅……

  嗚哇──太好吃了吧!我嚼食那包裹在薄透香脆麵衣內,帶著彈性跟鮮味的炸蝦,這個炸紫蘇葉的味道也很美味……

  我看著安達夾起盤裡的切片生番茄,沾著旁邊酸鹹的美乃滋吃。想起他平常總是吃鮪魚美乃滋飯糰,到底是有多喜歡美乃滋……我忍不住笑。


  在安達身後是一片藍天白雲。

  一扇面海的窗,推開便有微鹹舒暢海風拂面,巨大的金黃啤酒杯,背後是高飽和度的藍,鬆軟白雲正在緩緩飄移,彷彿夏日的海灘。

  其實那只不過是一張貼於牆面的啤酒廣告海報。



  我們正坐在居酒屋裡。

  說實話,以前我完全不會想來這種地方。每次路過居酒屋總聽見裡頭傳來的喧囂笑鬧,或是遇到在店門口發酒瘋的客人。實在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不過,這間居酒屋並不壅擠,人們交談的聲音也不至於太過吵雜。

  溫暖燈光、深茶色木桌,以及榻榻米上鬆軟的坐墊。我舒適放鬆的盤腿而坐,望向桌面的食物,跟那兩杯覆滿細密雪白生啤泡沫的玻璃杯。

  以及坐在我對面,正吃得滿臉開懷的安達。

  一切都很好。


  今天是安達的生日。

  進店的時候,店員請安達出示身份證件確認年齡。對我則直接放行。

  這個意思是我生著一張老臉嗎?雖說安達長著一張娃娃臉這件事我也不是現在才意識到。不過,真不知道是該高興或難過呢。我心情有些複雜。不過這樣也好,要是真的檢查了證件,我現在可不會在這裡呢。

  安達說,想在二十歲成年可以合法飲酒的這一天來居酒屋。

  原來安達跟我同樣都是十月初出生的人,我晚他不過幾天。以往我沒有慶祝生日的習慣,也因此我常會忘記自己的生日。

   不過,安達的生日,我是絕對不會忘記的。


  「嗚哇──好苦、啤酒還真難喝。」

  此生第一次嚥下生啤的安達,吐出舌頭說出了如此感想。

  嘛。我也不覺得啤酒好喝就是了。


  我跟安達互望一眼,頗有默契的露出無奈笑容。繼續舉杯嚥下那苦澀的酒液,那蜂蜜般金黃美麗的光芒,真是炫目啊。

  這樣,是不是就距離成為所謂的「大人」,更近一點了呢?

  ──至於安達後來是如何狼狽的在路邊吐了滿地,那就是後話了。



  *



  柘植將人。

  在跨入二十歲的日子,是一個人度過的。

  發燒的我,躺在床上咳嗽,以棉被將身軀包得更緊。雖說現在還是秋天,仍是涼爽氣候,但相同的時節,東京的氣溫卻已經比老家來得低。

  在這種時候,好像會特別想家。東京,比起老家來實在是太冷了。


  我拿起放在桌邊的手機,將上蓋翻開。我稍早傳了簡訊,請安達替我向學校教授請病假,收到安達回訊要我多多保重。

  安達說要來探病但是我拒絕了。我不想把感冒傳染給他,也不想被看見這麼狼狽的模樣,安達肯定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也沒有繼續堅持要來探望。

  我大嘆一口氣闔上手機。

  可惜無法前去參加我敬愛的作家的新書發表會。

  那天安達問過我,生日要不要一起去吃個飯。我拒絕了,跟他說明了這件事。沒想到今天會發燒,理所當然也去不成了……內心不免婉惜。


  等到我病癒。回到大學上課,跟從前一樣走進教室在安達身旁落坐。看見安達將那本書遞給我的時候,我感動得簡直都要哭出來了。

  那是我所鍾愛的作家發表的新作、內頁還有作家的簽名。


  我知道安達跟我一樣不喜歡人潮擁擠吵雜的地方,很容易情緒就會超出負荷。我試著想像安達待在新書發表會現場,縱使坐立難安,依然忍耐著加入排隊隊伍、跟作家握手、攤開書本留下簽名──

  我擦拭濕潤眼角,頻頻向安達道謝,而他不好意思的笑了,抬手撓亂自己的頭髮,謙虛推辭說這沒什麼啦。


  這是我收過最棒的禮物。

  啊啊──真想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狂奔吶喊,讓眼淚隨風而逝──大概就是那樣的心情吧。



  後來,我又跟安達一起度過許多生日。

  大學四年修業期間將近尾聲。

  同學們早早就開始投遞履歷,穿起西裝正裝,趕赴一場場企業徵選面試,拼命擠進那窄門盼望取得內定,取得能進入一間公司的資格。

  社會人最終的試煉。

  彷彿那才是成為一個有用的人類,最終的「合格」證明。


  而我,依然埋首於小說稿件。

  日復一日居於那孤絕之所,持續書寫刊於文學雜誌的小說連載。

  在大學的這段期間,我順利寫出第二本小說,出版社定期支付給我的稿費跟版稅收入,足以讓我在東京這一座城市安穩無虞的度日。

  望見身旁的人們紛紛踏入正軌成為社會人,儘管我早就跟他人走在相異路途──我心頭依然頓失所依,困惑自己是否落隊了。



  就在惶惶不安的心情之下,我開始失眠。

  最後不得已我走進診間,面對諮商心理師。我知道那些焦慮是屬於我一個人的課題,沒有人能代替我給出答案。

  我早已走入這支文壇隊伍之中,步履卻無法篤定。只因放眼日本文壇,多數新人作家皆是以榮獲文學獎出道,這是何等狹窄卻又理所當然的起點,被鎂光燈所注目、被文壇所肯定的初生啼鳴。

  我卻是那罕見的少數,僅是因為文稿意外被編輯相中而簽約出書。一直以來,我那不擅與人溝通、情緒反應不同於常人的性格,常使我招致他人奇異的目光。進入文壇的方式,又恰恰是如此不尋常。


  在這講求和諧與一致的日本社會,我難以抵擋那自身不容於群體的哀傷。那份像是異類的恐懼時常使我焦灼。

  我是否有信心能篤定我餘生就要如此一年年老去。

  試圖攀登那文學的高峰,時時刻刻驚心於腳下的穩定與否,與那自深淵吹來的寒風對抗。驚懼於才華的用盡,終有一日,無法再深入追索文學,惶惶不可知歸處何在。倘若這就是我的未來。


  ──可是要我放棄,我做不到。


  我是如此渴望行經所有幽谷,在每一復生之刻,持續與自我的思想跟意識搏鬥。

  作為小說家,該擁有更加強韌的心智,膽敢於凝視、談論與人類同質性相悖的一面。我渴望懷抱覺悟,在文學之途一路向前。


  我所擁有的僅有這個,我必須捍衛的也僅有這個。

  我知曉除了文學我別無所求。

  是的。柘植將人是職業小說家。這就是我的志業。



  *



  三月。春天來臨,櫻花滿開。

  在那漫天飄零的櫻花雨之中,我跟安達步出校門,在櫻花樹稍後方是高飽和度的藍天與白雲,一片晴朗明亮。

  舉辦畢業典禮的大學校園是如此熱鬧。一場大肆宣告關於結束的喜慶。滿載祝福喜悅前行,舊時代的結束、新階段的開啟,那些情緒似乎都並不屬於我。

  那洗淋我滿身的櫻花並不屬於我。


  安達之前就拿到內定,得以在畢業後順利進入公司工作。

  雖然當時安達參加面試過後,緊張兮兮的喊著自己肯定搞砸了。面對我的安慰──不,是對他能力的分析跟讚許──也一概不予認同。安達跟我一樣沒有自信,都是面對自己就特別容易失去冷靜的人。

  但對我來說,安達會被錄取,是理所當然的。

  儘管他面對多人所在的場合難以鎮定,面談關卡較沒有優勢。但他平時在校成績表現不錯。他擁有關注他人常忽略的事物細節的能力,以及那最為珍貴的,待人處事都相當溫柔細膩的心。我想,具備慧眼之人肯定能理解的。


  安達即將進入的是一間文具公司。TOYOKAWA。

  雖說尚且不知道歷經公司培訓之後,會被分派到哪個部門工作,不過,如果是負責開發文具商品的企劃部門,安達應該會很喜歡吧。畢竟,他可是一個文具痴,對於文具總是相當有想法,我相信沒多少人比得過安達對文具的熱愛。

  總之,既然是文具公司,我想應該相當適合安達。



  得知他錄取那日,我坐在居酒屋裡舉杯由衷的祝福安達。

  卻也有那麼一點不合時宜的失落感。

  我知道我們將就此分道揚鑣,安達將穿起西裝、揹起公事包,走入那多數人都在行走的路途,而我,將獨自一人,持續在這孤絕不見盡頭的文學之路前行。

  好像,還是有那麼一點寂寞啊。


  但我望見安達身後的牆上,那張啤酒廣告海報,彷彿在宣告夏日的炫目光彩。那深沉炙熱的藍天與純潔溫柔的白雲,以啤酒的苦澀相織交互。


  ──安達清,會是柘植將人永遠的摯友。


  居酒屋裡我們舉起泛著泡沫的金黃色酒杯相碰,玻璃脆響那樣悅耳,那酒液依然如安達二十歲生日那天那樣苦澀,但我們對視的笑容依然燦爛。



  *



  八年後。

  三十歲的我終於獲得櫻花文學獎的肯定。


  那是身為小說家的我獲得的第一個文學獎。

  從前我總耿耿於懷,苦於沒能獲得文壇的讚許,獲得世俗──那所謂的眾人匯聚而成的社會的認可,如今,我終於獲得了那份肯定。

  或許直到如今,我才了解離開大學校園時,在那如雨般驟然紛落的櫻花中,人們之所以笑得那樣幸福的原因。懷抱身旁眾人的愛與祝福,對漫長的自我纏鬥,給出肯定與讚許。

  微笑面對抵達下一段時光的自己。

  那才是,畢業的真義。


  「好厲害──!恭喜你,柘植哥!」

  湊的手裡抓著那報導我獲得文學獎的報紙,對我由衷露出燦爛笑容。

  啊啊──湊真是太可愛了。

  我用力摀住胸口壓抑心頭的悸動。



  我的人生,此前三十年都從未談過戀愛。

  我也曾經懷疑,是不是我這人哪裡出了差錯。


  不曾談過戀愛也沒有性經驗,因此被他人恥笑過。我為此所苦,考慮過走進風俗店尋求性工作者的服務,讓自己從童貞身份畢業,達成「喪失童貞」的目標,畢竟,很多男人都是這麼做的。

  但我最後仍沒有那麼作。要被陌生人碰觸,好可怕。

  也許,我仍愚痴的奢望,就算是這樣的我,總有一日也可以找到所愛之人。



  在邁入三十歲的那天,依然是處子之身的我,突然發現自己成為了魔法師。擁有只需要碰觸他人,就可以讀取他人心聲的魔法。

  曾以為這只是人云亦云的都市傳說,沒想到是真的。


  也是在那時,我遇見了綿矢湊。

  那個身形嬌小的金髮少年,跳起舞來的姿態是那樣可愛迷人,就像金色貓兒,柔軟,靈巧,踏著小小的步伐在我炙熱的胸口舞蹈。

  所謂的心動是難以言喻的絕妙。在那一刻我明白,過往我所書寫的戀愛小說,任何詞彙都不足以形容,我心所感受到的劇烈撼動跟痛楚。

  戀愛使人愚笨,而我心甘情願俯身於地,化為臣服於貓兒腳下的愚者。



  我並不勇敢。是因為有安達傾聽我的煩惱,給我鼓勵,最終我才能鼓起勇氣,對所愛之人訴說心意。

  當湊以那可愛的笑容回應「我也滿喜歡你的哦,柘植哥。」

  我被胸口兇猛的情緒給拍打得直接癱倒在地。彼時所望見的天空,那星子漫天閃爍的夜,真是從未見過的絢爛。

  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真是比魔法還要更奇蹟的事了。


  雖然大家都說喪失童貞,但其實,並不會喪失任何東西。

  跟湊共度的夜晚,我飽嚐了與人擁抱的甜美。



  我那此生摯友,安達清,也不例外,早幾日領先我成為了魔法師。

  不過,這一次,先畢業的是我哦。


  這些,都是彼時年少活得滿是惶惑不安的我,還未能知曉之事。

  三十歲的柘植將人,終於迎來了屬於自己的櫻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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