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恨兩難
久樂見過那兩位年輕軍官。
他們的巡邏路線經過神社前方,與正在鳥居等待著巫女放學歸來的久樂恰好打過照面。
日子久了些,倒也偶爾進來貢獻些香油錢,即使他們終究不信緣分。
「這裡有紅線嗎?」
一月脫下手套,骨節分明的手掌抬起,他以食指敲了敲左手小指根部。
久樂笑著看向青年,檀木扇合攏起來,一下一下地輕點著,似是正思索神明的公正與仁慈間的分際。
「不、這不是試探您的能力。」一月眨了眨眼,誠懇地補充道:「我就想知道──要是這有條紅線,能不能剪斷它?」
笑容短暫凝滯,為了掩蓋微不可察的失態,久樂笑出聲來,像是心情很好的模樣,「作為姻緣神,這樣的願望真是第一次聽聞。天海先生,您對沒見過面、尚不可確定的對象有什麼不滿?亦或對緣分本身有什麼不滿?」
「我是軍官,提早拯救一下可能的受害民眾勉強算職責之一。」
聽對方一臉正直地闡述理由,久樂難得有些掛不住表情,只得重新攤開扇子半掩了臉。
「……有上司要給天海長官介紹相親對象,那大概嚇到他了。」白群輕聲解釋,並在長官的視線飄向他時瞬間裝作沒事一般地別開臉。
「那山名先生呢?」
久樂隨口一問,並不抱有多大期盼,他看得到,但也僅僅如此,若非出於對方意願,他甚少主動干預家族以外之人的命運。
不信的人,說了怕是也要不信。
「以前任務完有人順便給我看過手相。」白群笑了笑,「說我手相不好,什麼線都短。不管我相不相信,但我運氣確實算不上好,連生命線都是給強續上的。」
久樂的視線在對方左手背停留了一下,再回到那張講述起來彷彿不關己事的面孔上。
「我猜其他運也挺差的,就不麻煩您白費時間了。」
看吧。他輕輕在心裡嘆了口氣。
這世上不僅僅有說了也不信的傢伙,還有聽懂了也一昧鑽牛角尖的傢伙。
「那兩位十紋軍官挺有趣的,就是不知道姻緣運怎麼樣。」
下一任的巫女剛從女子學校回來,此時正在內間整理頭髮,綁得整齊的兩股辮子散開來,重新束好盤起,鬆緊恰到好處的恰恰蓋住後頸,沒過多久,走出來時已經換上一身紅白相間的傳統巫女裝束,唯一不同的只有一束鈴蘭鈴鐺掛在腰間,隨著走路晃動卻不出一絲聲響。
久樂靠回軟墊上,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好脾氣地和巫女解釋:「我沒特意去看,照他們兩位的想法,知道了反而造成困擾。」
「真可惜。」少女噘了噘嘴,「他們都長的挺好看。」
「……以貌取人不可取。」
看著久樂眼底的無奈,少女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笑容,迅速給自家的神明大人的茶杯重新滿上。
「反正久樂大人會妥善管理我們這家族的緣分,我就隨口一說而已。」
「人心那麼複雜,也不是所有的緣分我都看得清。」久樂端起青瓷茶碗,裏頭卻滿是紅茶香氣,這一任的巫女還小,甚至平日都還在學校住宿,受了不少同學影響,老拿零用錢去買那些昂貴的進口茶葉。
也幸好他不挑口,也沒有什麼堅持,掌管著這麼一項古老且傳統的姻緣事務,本身卻很能享受時代流轉帶來的趣味。
「說穿了,我原本只是嫁衣的九十九神,管管這個家族裡女孩子的婚姻也就夠了。」
「聽說很久以前家族沒落了一陣,那時候人少點,大概比現在好管得多。」
少女想起本家及分家的人數,對於自家神明的工作範圍之廣大有些感嘆。
「也挺難的。」甩開扇子,薰香瀰漫在廳間內,「像我這種藉著人心成神的怪異,有了相信自己的人們,便自私的想再更強大些,好確保向自己獻上信仰的這些人們平安無憂,同時又因為力量增長而吸引到更多人,接著進入循環。」
他承認自己自私,現身在神社中柔軟的語調與身段只是表象,無論多麼溫柔待人,心裏還是抹不去那股妖怪的血性,渴求更強大的力量。
成神之前,他曾經徬徨過一陣子,什麼都吃。
久樂愣愣地盯著茶碗,琥珀色茶水映出的倒影看上去柔和而美麗,他慣性地勾勾嘴角,倒影也露出同樣討人喜歡的笑意。他皺了下眉,隨意往茶面吹了口氣,倒影一下就晃蕩得沒了形,只剩濃郁的香氣不散,他慵懶道:「並非天性為神靈,果然還是有所不足。」
少女原正打算往外走,看看外頭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聽神靈這麼說便回過頭望了一眼,「不好嗎?」
「好得很。」
久樂將茶碗放於一旁,似是有些厭倦,可他仍然笑著。
「我的任性和自私這才全有了名目啊。」
少女愣愣地望著他,久樂對上那迷茫的眼神,眨了眨眼。
「──畢竟我可是很努力才當上神明的。」
價格不斐的淡雅薰香,武家庭院內特有的呼喝練習聲,作為物品、作為被妥善珍藏的古老嫁衣,他對於外界淺薄的記憶中盡是這般模糊的俯瞰風景。
他陪同那些女孩走向人生的下一個階段,隨後被慎重收進沉重的黑檀木箱內,寧靜而安詳地等待下次箱蓋開啟,又會是另一張稚氣而閃閃發光的美麗臉龐,而那便是接下來將要相伴長久歲月的主人。
他在做為嫁衣的第九十九年末,取得了實體。
方誕生不久,又非刀劍胄甲一類天生凌厲之物,一件華美而浸染薰香的嫁衣即使成了妖也註定格外纖細脆弱——可他自誕生就一身血污。
被男人背叛的新娘如同飛鳥歸巢般縱身一躍,靈魂不知道是否得到了自由灑脫,身軀卻在石地間扭成不忍卒睹的模樣。
他自主人的血肉中爬起,跌跌撞撞,步履蹣跚。
想要確認身在何處,卻只能感受到山風冷冷地吹拂及月色清冷寂寥,付喪神低頭看向自身,不同於記憶中的雪白布料,赤色的衣袍淌著血,沿著地面斑駁的痕跡一路連向那具淒慘殘缺的肉塊,如同活物初來乍到這世間與母親的血肉相連。
他一早慣於承接來自人們的情緒,可如今那份來自主人最後的強烈情感,卻如同詛咒一般燒得他渾身疼痛。
嫁衣自祝福與祈願中誕生,本來會是這樣的。
本來應該一直都是這樣的。
直至渾身沾染腥氣之後,久樂才發現,面對離別也是能選擇大哭一場就好,只是他最初血氣方剛,嚥不下那口氣,也吞不下那震耳欲聾的孤寂。
他花了百年去習得與其他妖怪爭鬥的力量,隨即又花上百年使那滿是腥紅的嫁衣再度潔白如新,最終,他回到了那個曾經擁有過他的家族,並在他們的供奉下順利成神。
自私也好,貪婪也罷,久樂想,自己這種半路出家的神明原本就談不上什麼救助眾生的重責大任,要被套上那種傾力為人、最後落得滿身泥濘的善神形象他還是對此抱持些嫌棄。他所求的,僅僅是守著這一方神社,看著來往人們因為人心之間渺小的感情小事露出幸福的神情,撫平他百年間因違背本性獲得的疲累與挫敗感。
當久樂因神通力第一次看到人與人之間相連的紅線時,他終於不帶陰霾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