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如詩美麗¹
¹:出自紀伯倫《愛你如詩美麗》「我們逃吧。」艾里夫說。
在他的預想中,向奧羅拉求愛的話語不該如此直白,它們理應被精挑細選,仔細打磨,和花蕾一樣,在最合適的季節盛放。然而奧羅拉與阿拉斯托的婚事近在眼前,使他不得不對自己傾慕的女士如此冒昧。他看見奧羅拉的目光從書上離開,施捨一般偏過頭來。狗洞被堵,欄桿釘刺,瓦特內家顯然對他防備有加,他不得不爬樹闖入。艾里夫此刻四肢抱樹,姿態滑稽,說出這句話時與他預想中的浪漫氣氛相距甚遠,奧羅拉對此別無講究,因而應承得十分爽快:「好啊。」她說,「到哪裡去?」
奧羅拉這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從他們初見起就維持至今。當時艾里夫脫奶三年,乳牙未齊,走在路上被人指點時,隱約辨認出是不懷好意的談笑。母親葛莉澤爾達·達貝拉斯據實以告,她是見不得人的情婦,她的種自然也是見不得人的私生子。西瑞爾·瓦特內久違登門,看見艾里夫疏遠的模樣,已然將事情摸清個十之八九,轉頭對葛莉澤爾達竊竊私語。你告訴他了?
他遲早要知道。葛莉澤爾達口氣輕盈,好像他們母子隱秘的來歷是母雞下蛋,不足為怪。
在此之前,西瑞爾與他們聚少離多,謊稱赴外出差,艾里夫便信以為真,認為自己的家庭與他人相差無幾。瓦特內家是鎮上有名的財主,擁有大規模的農田,雇傭農人為其勞作,在芬多赫帝這塊不大不小的土地上家喻戶曉,艾里夫每一次的自報名姓,無異於加劇輿論的混亂。居民對艾里夫的家底一清二楚,而他在九歲那年才首次洞悉世界的真相:他的母親重病纏身,出身名門,家道中落,好在貴為西瑞爾的初戀,才能在這個年紀吃穿不愁,一心等死。西瑞爾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就是派翠西亞·瓦特內有孕的那年,西瑞爾在葛莉澤爾達榻上軟磨硬泡,終於盼得艾里夫的降生。艾里夫耳聞此事,當天下午爬進瓦特內家的狗洞,奧羅拉端坐樓上,窗戶大開,二人四目相對,一時無言。奧羅拉見他年紀尚小,四肢清瘦,想必是走投無路,才淪落盜竊為生的下場,於是好意開口:「帕克很快就會過來。」
「帕克?」艾里夫問。
「我們家養的公狗。」
瓦特內家豢養的家犬聞聲而來,大張的牙口讓艾里夫落荒而逃。
離奇的家世對艾里夫的影響微乎其微,人生展望里並未徒增爭奪家產的雄心壯志。他和西瑞爾依舊以父子相稱,替行屍走肉的母親操忙家事,閒來無事時,甚至趕去玩伴身邊放羊。當時他生活中唯一的變動,就是每每日落時站在草地上遙望瓦特內家,遠遠瞧上奧羅拉一眼。
奧羅拉·瓦特內出生時不曾啼哭,險些被作為死胎處理,她的母親派翠西亞在虛弱中將她攬進懷裡,聽見她穩健的心跳,這才讓她免於受冤。她天生有一顆膽大無畏的心,對艾里夫再次造訪時毫不驚奇。她看出他別有用心,然不為偷盜;來路不明,但並無惡意。奧羅拉嫣然一笑,出口的話卻不怎麼客氣:「你來做什麼?」
艾里夫順進狗洞里,拍散身上的雜草。艾里夫渾身狼狽,奧羅拉只記得當時暑意正盛,鳥叫吵雜,他站在窗下微笑,湛藍的眼珠和遠道而來的冰塊一樣清澈透亮。
「我只是想起,我還沒有過問您的名姓。」
瓦特內家的狗洞一爬便以年月計,艾里夫爬得諳熟於心,頗有感悟。在奧羅拉的熏陶下,他識文談字,博覽群書,夢里除了牛馬雞羊,還有人生哲理。正當他習以為常的來到奧羅拉窗下時,奧羅拉只對他說:「我要嫁人了。」
艾里夫沒有送上違心的祝福,「你的確到了出嫁的年紀。」
「阿拉斯托·拉克蘭,我的未來丈夫。」奧羅拉說,「我們尊貴的下一任領主。」
「你意下如何?」艾里夫問。
「母親的婚姻並不幸福。」奧羅拉看向艾里夫,目光炯炯,「不能要求我也步上她的後塵。」
艾里夫被她看得頭暈目眩,在洶湧而來的幸福中,差點就要自曝其短,聲稱我就是你父親的情人的兒子。他對奧羅拉的為人有十足把握,奧羅拉雖然生性自由,但並非大逆不道,他們的相遇出於偶然,他的愛意則處心積慮,本就難見天日,他次次到訪,日久生情,已經是逆天而行。他對奧羅拉實在是珍之重之,難以承受挑破事實的後果,未知的恐懼讓他寸步難行,成為他們愛情之中唯一的小人。
他曾經有將錯誤終止於此的機會,但那個時候,他只是走出家門,來到奧羅拉窗前。
「我們逃吧。」艾里夫說。
陌生的動靜驚動瓦特內家的獵犬,它們嗷嗷大叫,向艾里夫的方向狂奔而來。奧羅拉和他奔跑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遠處羅列的屋房在地平線的一端亮起火光,她大笑一聲,氣喘吁吁:「我們被發現了。」
艾里夫沒有回頭。
在幾乎動員全村的情況下,他們的私奔以失敗告終。奧羅拉遭到唾罵,冠以不貞的大罪,被村民要求執刑,瓦特內家排除萬難,將她帶回家中,嚴加看管,等待出嫁。葛莉澤爾達夢中驚醒,家中被闖,被人帶到廣場,以不潔之名火刑後,村民稱艾里夫出身卑賤,行事齷齪,身為母親的葛莉澤爾達難逃其責。接下來的一個月里,他需要去教堂懺悔禱告,讓上帝寬恕他的罪行,才有重新做人的機會。艾里夫深覺荒唐,此時對人失去敬愛,更對上帝毫無信仰,在神像面前枯坐至夜半三更,不管不顧衝出教堂,赤腳來到瓦特內家。暴雨如注,他看見瓦特內家門前停著一輛馬車,精緻貴氣,車門在夜雨中反射著不詳的漆光。
一名男人渾身是血的走出大門,馬邊的奴僕向他鞠躬致意:「拉克蘭少爺。」
艾里夫朝男人看去,見他穿著體面,頭髮三七而分,一絲不苟,冷若冰霜,一雙白色的眼睛在夜裡亮得驚人,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自己。在他身邊的奴僕湊上前來,低語幾句,那雙眼裡就立刻透出刻骨的涼意,彷彿在他眼前的是一具屍體。
艾里夫問:「你做了什麼?」
「那個淫賤無恥的女人為自己的不忠付出了相應的代價。」阿拉斯托冷笑,「我行使了作為丈夫的權力,艾里夫,你又算什麼東西?」
艾里夫跌坐地上,阿拉斯托身上的鮮血被大雨衝刷,從他的腳邊蜿蜒而下,順著雨水來到艾里夫手邊。雷雨之中,悲鳴不絕於耳。
在那之後,他為了問罪阿拉斯托而奔走,得到的答案無一例外,都是奧羅拉罪有應得。阿拉斯托作為她的未婚夫,痛下殺手也無可厚非。瓦特內家無意追究,拉克蘭家有意包庇,艾里夫自認在那段日子幾乎瘋魔,西瑞爾念及舊情,將他送出西里希平原,父子再也沒有相見之日。
「……我行商多年,見過的人當中,你身上的故事也稱得上數一數二的坎坷。」面前的男子嘖嘖稱奇,桌上堆滿酒杯,三分醉意之下,他措辭不免粗魯:「這麼說來,你的母親死於非命,你的女人又慘遭殺害,這個地方對你而言只有痛苦,是一塊萬惡的傷心之地。你十年沒有踏足,如今又為什麼要回來呢?」
商船在西里希港口靠岸,他和這位商人僅有一面之緣,想必日後也不會再次相見。艾里夫深知再見的珍罕,於是將自己的生平全數交代,與他餞別時,兩人儼然生出幾分神秘的交情。艾里夫從短暫的情誼抽身,西里希每年一度的花卉節慶讓他湮沒於人潮當中,他途徑幾個小攤,從人群脫身時,盤纏所剩無幾,手上捧滿鮮花。
他來到一座山上,把鮮花置於墓碑之前。
艾里夫想起被狗追趕的那個下午,他對自己處境心生迷茫,不由開始對西瑞爾的另一個孩子心懷幻想。他想象瓦特內家的生活,西瑞爾佳人在側,或許未來會兒女滿堂,生活幸福美滿,在那之中,他和葛莉澤爾達就有如衣上的污漬,刺眼,並且多餘。於是他爬進狗洞,追求朦朧的心安,和自己同父異母的血親迎來注定的相遇。
奧羅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語氣輕快,一如既往。你來做什麼?
他抬頭望去,眼前空無一物。艾里夫站在墓前,終於微笑起來。
我只是……想見你。
風聲之下,有人如此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