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的……
看過會走路的樹嗎？
尤萊亞看著來往的身著高潔純白制服的人們，或是嚴肅或是焦躁的表情，時不時看向遠方的眼神，覺得自己正處在一座植物園之中，又或許他也是一棵蒼白的樹，搖晃著樹葉與枝椏，將風略過葉間的聲響稱作思考與語言。
他該希望事情不會發展到那種地步的，但人是在無事可做時會胡思亂想的生物。當然，這是一件好事，這代表了現在沒有打開門的必要，還沒有需要回到植物園的樹。
金髮的神職人員摸了摸手腕上的鍊子，那幾片看似一模一樣的綴飾還好好的掛在上頭。
弗萊卡•阿爾瑪斯，那位總是漆黑的鎮長兼司令。尤萊亞接到指派任務時，還以為這位大人物是要來處理自己跟「優萊」的，鎮長卻開口提起了樹根。
如同落葉要歸根，酢醬草要歸根，成為樹根的曾經的人也要歸根。
這次的任務，聖職者沒有拒絕的餘地。
尤萊亞也不打算拒絕。
他回不了記憶中的家，但至少能送其他人回家。
尤萊亞垂目，攤開的雙手戴上了配給的隔絕手套。今日的聖職者不在聖堂，也不在誰的注視之下。他在那據說是S級異變區的鎮外待命，等著將需返回的人送回他們的小鎮。
……只要他們沒被嚴重汙染，還分得出來哪個才是他們的小鎮。
「又一天過去了。」
凌晨四點四十五分，神明闔眼的時刻，他們行動的指針。
他看著懸浮在周圍的螢幕，上頭有著進入或沒進入異變區的方舟成員們的計畫與位置變動，方便救援者即使應對突發狀況。
人數從任務開始減少了三分之一，破壞核心的目標接近卻還有些距離。
屬於方舟或不屬於方舟的人們包裹著欺瞞眼睛的偽裝奮戰，尤萊亞凝視著地圖上的點，那裡剛剛消失了一個生命偵測。
簡直是以鮮血鋪成的道路與台階，以人之力與自詡為神的異種對抗，是否必定得踩著他人的生命攀爬而上？
他不喜歡這樣。
「……得拖延它的腳步才行呢。」
藍色的眼看著天空，青年喃喃自語。他聽見身旁的人附和了他，不知道是探索隊、警備隊或是研究員的聲音說著他們辦得到，只要有足夠的時間。
足夠的……
「預訂時間要到了。」
顯然聽見剛才那句話的伊法洛走近，在黑夜中如此明亮的綠眼凝視著他。
「你決定好了嗎？」
決定嗎。
近乎本能的，尤萊亞抬起手。
左右手食指與拇指對在了一起，像是畫框或是窗戶，將似乎在那又不在那裡的核心框在了裡頭。
在那一刻，「聖者」的世界剩下了畫框中的未能填補色彩的空白，它的紅染不到任何人身上，無論是聖者的鎮，或是外來的他們。
「是的，當然。」
身著雪白教士袍的青年說，他們的時間也開始運行。
「大家都這麼努力了，身為永恆教會的一員，當然得給大家支持啊。」
核心會憤怒嗎？
尤萊亞不知道，此刻他的腦袋冷靜的可怕。異能將核心的一切行為與意義錨定在了凌晨兩點四十八分的天空，如畫框靜靜地捧在掌心。視野如此廣闊，視野如此渺小。
而後他看見光。
不知是哪位成員在短暫的時間中做出了攻擊，像是在引導著誰的注意力，那殘缺的白在畫布上勾勒微不足道的線，墜落在了緊閉的眼。他想那個人也許會是下一棵樹，手掌轉動，將那個畫面捏在了掌心之中。
見不到光的黑，完全封閉的沉默。
他甚至能聽見如種子破土的發芽與枯萎，和那道白線一樣的微不足道。他們走出的小鎮不是汙染區的愚鎮，他們的掙扎可笑卻不愚蠢，每個人都拚了命想握住下一個天明，如鐘面將跨越數字十二的指針，他們屏息等待著閉目後的聖裁。
尤萊亞也不例外，青年如虔誠的信徒般闔上蔚藍的眼，卻是始終抬起頭不曾變，永恆教會制式的白色長袍與金邊禮帶被不知從何處吹起的風吹動，他緊握著手，一如在聖殿獻上無垢的祝禱。
祈禱什麼？祈禱著直屬核心的汙染被困於那副畫框，透出的汙染跨過難以計數的距離才抵達人們的面前，而那時殘存的力量將不足以影響任何鎮民的身心靈。遠比微風還微弱，掀不起一縷髮絲，當然也透不過衣裝。
一如伊法洛所說那般。
青年為他在計畫中留了位置，也給了他參與或退出的自由。他能在異變區外安全的當個看門人，畢竟一但參與了其中，紅色的視線就會落在膽敢封閉它的人類身上。
尤萊亞還是很害怕，但是更害怕的該是仍身處異變區中的「他們」。
如果可以，他想，如果他還能是自己，他想送他們回家。
直至鐘聲三響完畢，確信自己仍然存在的人睜開了眼睛。
第一步呼喚自己的姓名，第二步確立自我的認知。尤萊亞•列維點開了發配給自己的記錄儀──不是伊法洛放的那個，那片裝置顯然比配發的還有高級──清楚看見顯示的數值小幅上升，仍舊沒有跨越危險的門檻。
「這樣就好了嗎？」
他輕聲詢問著一旁同樣正檢視著自身狀態的人。伊法洛掃過自己比預期中增加的更少的汙染值，將疑惑記在了心底。
「對。」
青年將計畫初步達成的結果傳遞出去，攻擊組真正開始了對異變區核心的反擊，他與尤萊亞這種輔助者的工作告一段落，該是回去休息的時候了。
休息，準備，等待著下一個明天。
「回去後，先做個詳細的檢查。」
「沒問題，我不會忘記的。你也記得擔心一下你自己啊。」
「我當然也會去。」
察覺到伊法洛眼底的擔憂，尤萊亞笑了出來，將心頭烏雲般的沉重驅散了一些。優萊總是說沒有人比他更愛擔心，現在他覺得伊法洛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拍拍對方的肩，推著警備隊員去和異變區外駐紮地的人會合，讓人們的聲音洗去還未褪乾淨的不安。
在神閉上眼的時間，尤萊亞開啟了門，讓要加入的部隊前來，送要撤離的小組歸家。
「……願永恆之神庇佑。」
在踏入小鎮熟悉的地面前，伊法洛回過頭，看向駐紮地忙碌的人影。他們的任務還沒結束，他們只爭取到了一些時間，讓戰鬥者們有更多喘息的空間。
「是啊。」
他輕聲說著，回應那句虛假卻早已刻進生活的祝福。
「願永恆之神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