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覺雜記
青褐
悟覺山一處鮮為人知的溝壑裡,黃花風鈴木像搗碎的春日暖陽灑滿山谷,放眼望去一片金燦,煦風來,吹落一地花塚,腳踏上頭,如漫步夕陽卷雲間。
會發現這處純屬意外。那日我不過是想尋一處暫歇,黃花卻不斷飄下,走到哪飄到哪,無孔不入,起初嫌煩,後來我放棄了,乾脆駐足任花瓣落身上,這般停下腳步,卻覺花團錦簇的熱鬧看久了,竟不生厭。
多年以前的事了,那座山沒有我要尋的東西,這幕景仍悄然在腦海裡添上一筆。
所謂千年一開的靈草,在口耳相傳下彷彿遍地都有,專挑峭壁深淵,龍潭虎穴裡長,尋覓了幾十年,運氣差些,損毀套好衣料,還賠上些療傷的藥草;運氣好些,找到百年一開的稀有花草,但用不著的話,跟路邊野草沒兩樣。
也是預料之內,畢竟能滋養成裝載魂魄軀殼的靈草,可不是天天能見著的。
關於你的事,弟弟從沒問過我能不能成,或是為何堅持這麼做。我跟他諸多地方相反,但承情不還絕非佟家家風,皆是刻入骨髓中,他能懂,所以什麼都沒說。實際上也無需他說什麼,我比誰都清楚,要守住破碎魂魄已不容易,要找到塑身的靈草更艱難,就算僥倖能成,塑成的形體還是不是認識的模樣,紀載太少,無人說得準。
變數太多了,但只要金丹在體內運轉的一天,就提醒著我力量本來的歸屬。禹璠,我從沒說過我要承這份情,你卻一如往常、依然故我,既如此,你想走的乾脆,豁達自由,那我偏要把你跩回來,不讓你稱心如意。驅散寒氣,流淌過四肢百骸的暖意是你賦予我的,這份來自晏璵璠的力量比我原先的強些,天生資質差異擺在眼前,然而他的下場卻不如我,金丹還被你當成隨手轉送的小禮似的,硬逼我收了,想來都替他感到荒謬。
沉吟無用,行動至上,這方法伴我走過崇鼎莊的日子和研究鬼修的那幾年,但自從你安靜了,我卻突然騰出了大把時間,被迫停下腳步,去思量這一切從哪步開始走錯的。我打不過也奈何不了你,好不容易拉回軌道的人生又再次失了控,我預料不到接下來會往哪發展,卻又不知不覺投入過多的注意,令人煩躁。為何我一再容許底線被你試探?為何唯獨你,怎樣都推不走,拉不開?更甚者,我究竟哪點被你看上,跟這大千世界比起,難道還會缺比我有趣的事物了?
竟讓你說出心悅二字?
那日雪夜裡的字句猶言在耳,聽信一個心魔說的「心悅」,瘋了才會往心裡去,但你的消逝卻使我不得不信,信的同時更加不解,卻無從問起,只能反覆咀嚼,獨自吞下,讓發酵出的心情一起爛在肚子裡——只因那晚,以及那之前無數夜晚發生的一切,除了你我,再無人有資格知曉。
禹璠。
你說過不只一次,會擔心我寂寞。
挺可笑,先不說都是你自個先黏上來,好像你一個心魔會介意似的,你從來只做本心想做的事,又怎麼會在乎。
我上山下海替你收爛攤子,也因此去了許多地方。弟弟問過我,如今重拾金丹,是否會想回崇鼎莊去。先不論那日傷了人,直到他問起,我才發現竟從沒想過此事,崇鼎莊彷彿昨夜的夢,夢醒了,細節記得的不真切,也似乎沒那麼重要了。這世上多得是沒聽過各個門派的人,對他們而言,修道者們就如場及時雨,是神仙,但也就只是得以讓生活恢復常軌,無關乎名利,他們所求不過是風調雨順。
你曾說過,沒了金丹,過的日子也還是日子,如今再次有擁有,確實,日子還是這麼過。人慣於把路走窄,我當年如此,晏璵璠亦是如此,走著走著,邁入寒冷的黑夜,回首一看,卻也這麼與你相遇了。究竟是不是好事,我也說不上來。
對了,你還記得湘瑠嗎?
當年吹著五音不全的笛子,瞧出了我散發的戾氣,我以為是男孩的那個小女孩。後來又遇見了,如今他已是大姑娘一個,靈汐台的首席弟子,無論外表或舉止都與那日髒亂的瘦小孩童相去甚遠。我雖不認得他,但他說記得的清楚,還問我那日送他雪花酥的人去哪。
禹璠。你走的乾脆,但你可知這世上除了我,還有人記得你?
禹璠,你那件青杉已破碎不堪,我替你處理掉了,紅珠子綴飾倒一直好好的放在盒裡。但就跟你那把劍不該成日收在劍鞘裡,耳墜也不該只躺在錦盒中,既如此,我便戴上了替你保管,哪日再還你便是。至於墨玉腰飾,看在是額外買的份上,外加與你也不十分搭配,我就暫且收著了。
禹璠。
⋯⋯禹璠。
悟覺山是個好地方,吹笛時聲音傳的清遠,有我偏好的清淨,山腳下也有你喜歡的熱鬧。我已找了處能隨時沐浴在日月精華的好地方種下靈草,多巧,正是當年歇腳的那塊石頭旁邊。在這滋養,當你睜眼時若正巧是春季,或許眸子便能映滿金燦,一如當年。
說了這麼多,我也累了,你明知道我不是多話的人。
所以,禹璠。
太安靜可不像你,一句話也行,出個聲,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