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soo_hun_kang那日也是個下雪天。
已來過數次的深宅大院比以往還要肅殺,鐘磬敲奏的哀樂在披掛了白色輓幛的庭院中低沉迴盪,使得這兒的溫度比外頭還要更冷幾分。彼時的方淳雪髮已半白、又著白袍,簡直像要融進周遭的銀白世界般,一不留神就會失去他的蹤跡。
但那男人一刻也不放鬆的盯梢,讓淳雪連無聲無息消失的機會都沒有。他身上的符術尚未完成,而施術者在數日前羽化登仙,今日到此參加喪儀便是為了追悼這位長者,更重要的是,找到可接續符術的繼承人。現下,只要淳雪想辦法一走了之,仍有機會解開身上的禁制,但他只是靜靜的跟在男人身邊。
那個名喚夜璽的男人。他的師父,他的道侶,他的男人。
他們倆都是穿著平日的裝束就過來的。夜璽身上的墨色衣袍在這兒顯得突兀了些,參加白事倒還算合宜,至少沒有招致喪家白眼。方淳雪也沒想過要他換件衣裳,夜璽最重陰陽分明,地坤屬陰,著白衣陰中有陽;天乾屬陽,著黑衣陽中有陰,陰陽調和,方能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
尚未到賓客致哀的時辰。夜璽送奠儀時與喪家多談了幾句,一旁的淳雪則有些百無聊賴地觀察院中的人們。說起這以符術陣法聞名的丹書門於家,平時靜悄得很,反倒是這種特別的日子才把所有的家屬都聚集了起來,淳雪來過多次,平常見面的都是已仙去的老當家,一眼望去大多都是生面孔。也就是如此,他才注意到了隊伍最末一個的小小身影,心念一動,他朝那兒走了過去。
原來是個孩子,披麻戴孝的幾乎要把小身板兒整個罩住,孤孤單單地蹲在角落。淳雪也蹲下身子,輕聲問道,「你怎麼了?怎麼一個人?」
那孩子抬起頭來,淳雪這才看清他的長相,一頭雪白的頭髮被沉重的孝服壓著,水盈盈的大眼竟有著紫色的瞳仁,彷彿兩汪泉水中沉著剔透的紫水晶,發現陌生人與自己說話愣愣地眨了眨眼,纖長的白色睫毛撲扇撲扇的,十分惹人憐愛。年紀這麼小卻無人看顧,孤零零的,或許與這與眾不同的長相有關罷?明明是想哭的,卻憋著淚水不哭出聲,淳雪心中的某一處被觸動了,伸手將孩子抱起、摟進懷裡。
「去世的是你很在乎的人吧。」淳雪輕聲說道,孩子的身體比想像中還要纖弱,幾乎感覺不到體溫,彷彿一片薄薄的小雪片。淳雪輕拍他的後背,柔聲道,「如果傷心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會好很多的。」
那素未謀面的孩子沒有掙扎也沒有推拒,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抱住淳雪的脖子,把臉埋進他的肩窩,過了一會兒,淳雪聽到非常細微的啜泣聲,領子處的布料也染上些許濕意。雖然孩子仍舊什麼也沒說,淳雪還是軟言軟語地安慰著,抱著人的雙手也收得更緊了些。
「你在幹什麼?」
夜璽發現淳雪不見了,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看到他手中竟還抱著個於家的孩子後,眉頭皺得更緊了,用力扯過淳雪的衣袖。淳雪回頭,夜璽這才訝異地發現他眼眶微紅,瞪著他的眼神竟有些怨怒。
「把人放下。」夜璽命令道。他不願涉入於家的私事,合作關係而已,管閒事對誰都沒好處。
淳雪卻難得地反抗了他,還轉向另一邊,護著孩子不讓夜璽碰觸,「不。他需要照顧。」
「他自有家人會照顧,你多什麼事?」淳雪的態度讓夜璽微慍,語氣變得強硬起來,「放下!」
這裡的騷動引起於家人的注意,他們發現淳雪懷裡的孩子後趕緊上前想把人抱走,沒想到那孩子也死死地摟住淳雪的脖子不肯放手,雙方拉扯了一番,還是淳雪怕傷著人,柔聲哄勸後才終於讓於家人順利地接手。
「你到底怎麼回事。」夜璽冷冷地問,「把我的顏面都丟盡了。」
淳雪看著於家人遠離、消失在宅院之中後,才緩緩開口,「你丟的只是顏面,賠我一個孩子,不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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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家的少當家順利繼承家業,淳雪身上的符術也不負夜璽所望得以繼續。
淳雪還記得第一次來到於家施術的情景,隨著朱色的複雜陣法緩緩滲入下腹的肌膚,那錐心刺骨的劇痛讓他顧不得儀態,在老當家面前抱著肚子翻滾、尖叫、號泣、哀求著讓它停下。他感覺到那朱紅色的法陣化為一條又一條堅韌的鎖鏈,層層將自己的宮胞包圍、捆縛,狠狠地陷進去,然後,與之融為一體。老當家向他解釋過,掐了三魂的幽精和七魄的雀陰,他的子宮便無法再生育,但能將吸納的陽精與自身的極陰之氣聚化成形,是極好的煉丹爐鼎。
彼時他還愛著夜璽,願意為他承受一切痛苦。唯一難以承受的是沒辦法懷上所愛之人的骨肉,但夜璽答應他,一旦渡劫飛昇便可解除禁咒,到時再生個胖娃娃也不遲。
一開始見淳雪疼得難受,夜璽還會握著他的手勸慰,重複著那些所謂的理由,什麼精進修為、什麼雙修相合之法、什麼飛昇必經之道。最後他不說了,只道事務繁忙,讓於家人好生照顧著便離開,待為期一週的儀式結束後才回來接人。
漸漸的,純雪不掙扎也不尖叫了,就算疼到雙脣發白、渾身顫抖,也只是默默的躺著流淚。無人在意的哀號,要給誰聽去?
喪儀結束了,夜璽確認符術進度無虞後便離開,淳雪一如以往,任由擺布,老當家換成少當家,於他沒有任何分別。當日的儀式結束後便回到客房歇息,偶爾到院子裡走走,他在於家畢竟算是客人,倒也沒人攔著,家僕看顧得也不甚嚴謹。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有機會發現那間不起眼的小屋子,與裡頭被藏起來的人兒,並與他成為朋友。
這次淳雪終於知道了他的名字,於硯。
他們再度見面的事,淳雪誰也沒有告訴,直覺告訴他,若是讓旁人知曉,他們就再也不能相見了。那日的一面之緣,讓兩人很快地就熟稔起來,於硯剛開始還有些怕生,但慢慢的也會主動與淳雪親近,兩人常常互相依靠著坐在簷廊邊,天南地北的聊著天,從各自的悲傷中暫時解脫。
於硯似乎看得出淳雪的身上有爺爺畫的符術。被那雙紫晶般的雙眼盯著時,淳雪總是覺得自己的魂魄也被看透了,當他忍著痛強顏歡笑時,於硯也總是擰起小小的眉心,好像也跟他一起承受著痛苦。
「不疼嗎?」於硯總是用冰涼的小手撫摸淳雪的小腹。
「不疼。」淳雪也總是笑著這樣說,「看到於硯,痛痛都飛走囉。」
但他知道於硯懂得,因為撫摸他的小手力道輕之又輕,彷彿怕把他碰碎了。這個素昧平生、一個月只能見一次面的孩子,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憐惜他的人。
隨著符術漸漸完成,淳雪的頭髮也越來越白,於硯總是幫著挑出黑色的部分讓淳雪編成髮辮,最後連根最細的麻花辮都編不成了。淳雪告訴於硯,自己也要變得跟他一樣,有一頭月光似的漂亮白髮,這樣兩人又多了個共同點了。
於硯不只一次問淳雪為什麼還要跟那個「黑呼呼的壞人」在一起,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於硯顯然非常不喜歡夜璽。他知道淳雪都是為了這個人才會受這些罪。淳雪只淡淡的說,因為愛他,為了幫他實現願望。
於硯還是不明白。他不明白愛。
淳雪說,其實我也不明白。或許,你長大就會明白的。等你碰上你愛的人。
但這一點終究無法被驗證了。淳雪最後一次來到於家,他的符術即將完成,一切都不會再有轉圜的餘地,他也不必再來於家小住。他與夜璽過去修行的小草屋已建成有模有樣的道觀,收了三個徒兒,成為師門的大師兄,他有照顧所有人的義務,只是在索取與給予的過程中,他隱隱約約的描摹出往後的日子會是什麼模樣。他想在那之前,再見於硯一面——雖然於硯也不再是個孩子了,他年近志學,幼時的圓潤漸漸褪去,四肢變得愈發修長,已出落成清秀的少年。
淳雪知道兩人再接觸已屬不妥,他不能這麼自私。他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再讓於硯摸摸自己的肚子,然後就不再來了。
只是,這次他再也找不著那間小屋。再熟悉不過的屋子與屋裡的人,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乾乾淨淨地消失了。詢問於家的家僕,只道沒有此人的存在。
淳雪失魂落魄的呆站在庭院中。
微風吹拂,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春天來了,屬於冬日的一切業已消融,彷彿所有的小雪片,都作了一場過於真實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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