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科妮希爾

德拉科妮希爾



屍體在火焰中被燃盡。


人群喧鬧起來,亂作一團,喪事中屍體自燃的事情在這裡前所未聞,被認定為大凶的前兆。這個地方貫徹迷信,斯提克斯的人對霉運司空見慣,但對死亡依舊保有傳統的恐懼。塞蕾絲特扭頭去看處於人群中心的德拉科妮希爾,她面無表情,雙目冰冷,血紅色的眼睛此時慢悠悠地轉過來,既像好奇,又像威脅。在這份注視中,塞蕾絲特感覺一切謎題都迎刃而解。瑪莉亞的屍骨已經在大火中蕩然無存,作為現今世上唯一一個清楚德拉科妮希爾能力的人,她並沒有將對方的手筆宣之於眾的打算。最終,她閉上眼,一言不發的感受眼前這場沈默的怒火。


打從塞蕾絲特記事起,就對斯提克斯的歷史倒背如流:斯提克斯常年被大霧籠罩,濃霧中異獸橫行,外出狩獵的壯年男性無一不迷失在霧海當中。他們嘗試耕種,收穫甚微,竟然也餓著肚子活到現在,沒有走向滅亡的境地。


這片貧乏的土地難以孕育新的生命,在塞蕾絲特降生後的十年裡,德拉科妮希爾的啼哭才姍姍來遲,按照瑪莉亞口中的神啟所敘,黑髮紅眼的神子將降臨於世,德拉科妮希爾作為聖女的後代來到世界,注定與眾不同。現任聖女瑪莉亞把血淋淋的嬰孩從她母親的胯下分離,親自帶回家中照料撫養,塞蕾絲特被選為聖女的伴讀,在頭兩年裡沒有因此沾光而廣讀詩書,反倒終日在清洗糞尿的味道中昏昏欲睡。歸功於此,她對德拉科妮希爾毫無敬畏之心,在德拉科妮希爾初潮過後,她們越過年齡的隔閡,兩個大逆不道的靈魂惺惺相惜,塞蕾絲特抓準時機,在家中無人的時刻把德拉科妮希爾從中順出,遊蕩在斯提克斯的郊外。


德拉科妮希爾險些走入霧中,塞蕾絲特抓住她的手掌,「別往那裡去。」


「為什麼?」


「瑪莉亞遲早會告訴你。」


「你不說,我有的是辦法一探究竟。」


「斯提克斯的人都被詛咒了。」塞蕾絲特別無他法,只好嘆氣:「我們走不出這裡的。」


據傳斯提克斯的子民從遠方遷移至此,他們被放逐百年之久,圍困在這片詛咒之地。德拉科妮希爾十二歲前與世隔絕,在十三歲那年才見證諸多不幸,尊貴如瑪莉亞也會食不果腹,塞蕾絲特在瑪莉亞之後死於難產之中,絕大多數人的生命結束在饑餓和疾病裡,早夭的孩童在斯提克斯並不罕見。彷彿命中注定一般,德拉科妮希爾出生後,斯提克斯存活百年的歷史要走到盡頭,絲毫不見黎明的曙光。瑪莉亞死去時遭到姦淫,身上缺失幾塊被吞食的血肉,屍體在草叢中發散異味,臨死的體態被趕來的人們一賭而盡,推翻人們心底最後一塊關於信仰的壁壘。


沈入海裡時,德拉科妮希爾久違的想起那場洪水。


斯提克斯被洪水淹沒,房屋被沖敗在水流當中,無數人喪命在應驗的詛咒當中。德拉科妮希爾從中倖存,爬到陸面,多年來第一次認為自己神運傍身,正如此刻。


站起身時,她身上的水跡沒有乾透,嘴巴殘留著泥沙的苦味,身邊的艾里夫被她一腳踹開。德拉科妮希爾步履蹣跚,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吃力,在泥地裡烙下深深的腳印,巴隆到來時追蹤起來輕而易舉。他們徒步而行,喝乾一瓶酒水,才終於看見通緝犯的身影:德拉科妮希爾跪坐在岩漿滾過的土地,雙手沾灰,指甲斷裂,鮮血橫流,好似在他們到來前大有空手把這塊地方掘地三尺的氣勢。火焰燃起時,巴隆差點以為遠處的死火山死而復生,又或者他們打草驚蛇,德拉科妮希爾的警戒依然出色。他思慮周全,很快就發現這是德拉科妮希爾的無限所致,然而她對他們一無所覺。烈火焚燒,屍骨遍地,文森特打量腳下的森森白骨,又看向猶如瘋魔的黑髮女人,不禁眉頭緊鎖:「地獄之說,也不過如此了。」


德拉科妮希爾在一片黑暗中失去理智,架到刑場上時,沒有一刻從過去的美夢中脫離。


瑪莉亞的手輕輕拂過她的眼皮,嘴裡哼唱著旋律悠揚的搖籃曲。德拉科妮希爾枕在榻上,明亮的眼睛看不見一絲睏意。德拉科妮希爾主動開口:「塞蕾絲特說我們是被放逐的子民,世代都遭到詛咒。」


「這是我下一次授課時要為你講述的內容。」瑪莉亞說,「看來你已經迫不及待了。」


「我不信詛咒。」


「你得心懷敬仰。」瑪莉亞與她四目相對,「唯有我們誠心贖罪,才能被允許回到故鄉。」


那裡綠樹蔥蘢,鳥語花香;鮮花盛放,滿目青翠。是我們唯一的歸處。


德拉科妮希爾費時多年,幾乎只為目睹天堂而活,心心念念,成為癡念。真正踏足故鄉時,多年的閱歷卻足以破除一切遐想。這份在世界地圖上缺失的一角,冒險家心心念念的寶地,被譽為萊薩的遺跡,不過是火山噴發後殘留下的一塊廢墟。所有的文明被埋沒在深厚的地底下,生命的痕跡從這裡淡出百年之久,殘存的慘狀至今長盛不衰。


瑪莉亞,你們經受的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呼吸正被逐漸剝奪,德拉科妮希爾張開嘴來,無端想看一看天空。


眼前一片昏黑。


我曾經以為我們的苦難都有意義。


民眾叫好的歡呼中,她如是想。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