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日談

後日談

奧丁中


  雲翳低沈,靄靄瀰散著絕望。忽閃的濃雲間有巨大身影穿梭,猶如巨輪碾碎空氣裡的沈默。恐懼能鑽入瞳孔的破綻,透過不安的眼神流竄,一觸即發。「黑洞」弔詭不合時宜的詞彙,夢魘一樣的壓在心頭。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在面對什麼嗎?


  像是暴雨來臨的寧靜,呼吸凝滯最延緩的一瞬。巨龍襲來的剎那有人撐大雙眼,看見黑色隙縫咧開的笑容,首當其衝,指揮官低喝出聲。


  「現在!快!」彷彿等這一刻很久,喉音乾涸發顫,他竭力怒吼。


  呼嘯強大能量的元素魔法齊齊射向高空中俯衝而來的巨獸。各個優異的魔法師展現獨家異能,家裡特傳的雷光箭、悠遠歷史的火球焰海,被緊繃催到極限的力量遠超越期待強大。一道筆直似聖劍的光從人群中猛地躍出,週遭人都被金光畏得退後兩步。


  光屬性的魔法在這次討伐尤為重要,光芒大漲幾乎能吞沒眾人影子。


  所有魔法擊向同一處,交織的力量併發高溫黑煙,撞擊砸出轟然巨響。在場全是對獵殺魔物涉略深廣的頂尖好手,卻沒有誰敢輕視放水。畢竟眼前的敵人是通緝多年,一再討伐都以失敗告終的怪物。


  幾百道攻擊聲勢浩蕩,天空全是爆炸後的烏煙。


  「幹掉了嗎?」眾人緊張的看著彼此。指揮官吞嚥口水,擺出手勢要魔法師們稍安勿躁,專注盯著逐漸淡開的煙幕。


  好像,幹掉了……?

  一絲暗喜還來不及攀上嘴角,就見到黑煙飄渺裡有個修長黑影緩緩降落。


  他的步伐很輕,甚至令人錯覺這裡並非劍拔弩張的戰場,仿若老友閒談一樣信步而來。他的個子很高,張狂的龍角又拉拔他的身姿,頎長闊肩,光是在濛灰的沙塵裡就有令人難以動彈的氣勢。僅是現身,局勢就彷彿受神偏袒一樣傾倒,分明那人應是在神底下偷生的惡鬼。


  「……不會吧——竟然以為這樣就能幹掉我?」


  一頭奇特囂張髮型的男人出現在眾人眼前,舒展的龍翅猙獰,薄煙自他的臉頰嘶聲滑過,揚起粉色髮流。遭受那樣的圍攻卻毫髮無傷,彷彿途經微風若無其事。男人看過來,深邃慵懶的五官帶著死氣沈沈的壓抑感,唇微揚著開口,卻沒有半點笑意。


  骨龍的特徵一覽無遺,脖上的骨環周遭刺滿猙獰的漆黑圖紋。標誌性的特徵,要想欺騙自己對方不是「黑洞」都難。


  所有人瞳孔瑟縮,驚懼無限放大。


  「是黑洞!!!為什麼他沒死!?」

  「等等,不——剛剛那樣的攻擊怎麼會沒效果?」

  「團長——救我團長……」


  「我不是說過了,不要叫我黑洞……」男人面無表情,對眼前暴動慌亂的人們視若無睹。「奧丁、我叫奧丁,我是有名字的好嗎。」他對眾人張開手心,用著不耐煩的語氣,卻隱約藏著癲狂的譏諷。漫不經心的談論名字,與掌握生死的一舉一動產生強烈反差。


  幾乎是他說話的當下,地面悚然破開幾公頃大的漆黑巨穴,人們慘叫著被地心引力扯落,毫無防備的突襲在幾秒內已有數十人斃命。縱使有些魔法師試圖以翅膀或飛行魔法逃走也於事無補,那個洞有著劇烈吸力,像終止光的界線,能將一切蠶食鯨吞,颶風一樣無形的能量撕扯所有人存在的空間。


  當然是不可能逃離,畢竟奧丁的魔法並非開一個黑洞如此單純。


  確切來說那是硬生生撕開個人最緊密的空隙,猶如斷層割裂,就連反應時間都能吞滅。縱使有擅長空間魔法的術師企圖轉移,在施法後也會愕然發現眼前這個男人的魔力是如此龐大駭人。


  抵抗殘暴骨龍的人們死前無非是想著遺憾,倘若知道魔抗這麼高……清楚「這種程度」的光魔法已經傷害不了黑洞……可惜永遠沒有假設,情報過少成致命傷,但也責怪不了過去的同伴。畢竟真正挺身對抗黑洞的人沒一個逃過死劫,全數殞命,今天他們也落得同樣下場。


  奧丁毫無起伏的目光看著數百人在彈指間消失。

  他究竟殺過多少人?很久以前就不再細數了。


  眼角餘光捕捉到一名逃竄的身影,奧丁興趣缺缺的表情才多了一點波動。竟然有人死裡逃生?他拍動翅膀,迅疾的速度輕易阻擋那人的去路。


  「跑哪呢。」


  「黑洞!」男子惶恐失措跌倒在地上,看見怪物逼近自己頓時心涼了大半。


  「我說了我叫奧丁。」


  男子來不及回應,突然一陣劇痛傳來,兩瓣陌生物體濕黏撞到他的手背。嗡嗡耳鳴,他愣了半秒,痛苦使面龐扭曲嘔吐,恍然驚覺自己的耳朵消失了。大量的血沫噴湧,收割耳朵的黑洞無聲無息消失,奧丁只是無聊地看著男子。對方在地上打滾哭叫,詛咒奧丁,卻沒辦法撼動早已封閉內心的骨龍。


  殘忍?血腥?

  你們這些傢伙原先也是這樣一寸寸打碎骨龍的背脊。


  五年前一場驚夢讓他記起所有,原來自己十歲時並沒有繼承魔法,那之後十年,大陸發生人族與魔族的戰爭,崇尚魔法的世界不容沒有法力的骨龍苟活。他見證家族敗亡,經歷種族滅絕的深淵,卻在絕望裡巧逢擁有第二次機會的法師。他抓住這個機緣,回到那年選擇接受自己的命運。


  在夢中他好像在看別人的生平,抽離但也清晰。奧丁清楚那是自己,沒有進入聖路恩學院就讀,也沒有遇上初戀。平庸的日常與其他骨龍安於一隅,豈料戰火改變一切。


  甦醒後的奧丁被憎惡蒙住雙眼,親身體會毫無魔法的骨龍是如何被聖戰士、光祭司等人虐殺殲滅,只因無法理解醜惡的不死生物,以正義為名,毫無憐憫踐踏。那些人當作毀了他的家族是一種戰績榮耀,奧丁沒辦法原諒,他痛恨屬於他的一切被迫害。


  怒火起源自更深層的空虛,奧丁其實很明白。早在聖路恩畢業後他就迷失自我,如今將憤恨發洩興許算是一種續命的手段,烈火焦烤心臟,足以令他忽略另一道傷疤。骨龍本就是一座徒具空殼的城,裏頭失去方向的火焰只是行屍走肉的陰燃,一再承受剮心之痛的奧丁在完好無缺的外表之下已然千瘡百孔。


  他是失格的龍,被奪走寶藏,甚至沒有自信能再擁有。他弄丟了暮雫;連自己的心也丟失了。


  「我說我叫奧丁,沒聽見?耳朵不好用……我就沒收了。」奧丁挑眉,一腳頂開男人的肩膀,像是厭煩豬玀的呻吟。


  失去雙耳的男人或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渾身顫抖,被當作垃圾丟棄的恥辱激發,像一頭困獸猛然暴起揮拳朝奧丁打去。魔法師畢竟依賴魔法,大部分人的身體素質可不一定優秀,肉搏能力趨近零也非毫無可能。男子已經在幻想自己要怎麼教訓奧丁,全然忘記恐懼。


  「去死啊啊啊啊啊黑洞!」


  奧丁微微頓一下腦袋好像是笑了。


  就見到頭頂龍角的男人稍微偏頭,輕鬆避開。指節上鋥亮的骨頭一閃而過,他回敬送上拳頭,結結實實砸中男人的下顎。沒有華麗的技術,並不是多困難的拳路,源自本體洪沛的力量就足夠灌倒一切。狹帶拳風,力道之猛,破出筆直的鋒路,喀嚓聲在寂靜中響亮劃破。


  很明顯對方的顎骨直接被奧丁打碎了,一米八的男子倒飛,像是被一堵牆撞上,爛泥似的撞在樹幹癱軟身體一動不動。


  「誒哈哈,死了嗎。」


  奧丁笑笑的甩了甩手腕。這一拳揍得舒爽,骨骼的硬度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消化的。


  半龍化時雖然維持八成人樣,但堅硬如磐石的性質並未改變。妄想近身搏擊比以卵擊石還可笑,那根本是蚍蜉撼樹的妄想。


  他走過去打算了結這個可悲又可憐的男子,卻踩到掉在地上的耳朵。奧丁一滯,目光似乎被觸動了,他拾起翻看血污沾染的長耳朵,眼底閃現異樣。


  男人抬起頭,綹綹垂散的髮絲之下凶光閃了閃,對上失去戰意的男人望過來的視線,奧丁驀地就笑開。「你是光精靈啊。」


  語氣不像詢問,更像是自言自語品味這個說法。


  他捏著男人血肉模糊的耳朵蹲在對方跟前,節節甩動的尾巴像擺動尾鰭的鯊魚,幽暗裡蓄勢待發,盤算著從何處開咬。漆黑不見底的眼裡看不到情緒,奧丁臉龐蒙上隱晦的陰影。


  「暮雫還好嗎?」


  「暮……蛤?你……不會是在指祈雅娜族長?」剩一口氣的人愣住了,畏懼讓牙關碰撞發出淒慘嚓響。


  眼前的罪犯竟然知道光族精靈族長的名諱,還一副熟人問話作態,族長怎麼可能會認識這樣罪大惡極的殺人犯?男子也不過是光族一名普通的戰士,在外流浪順勢加入征討,卻沒想能在黑洞嘴裡聽見尊貴的族長。


  「不可能……不可能。」太奇怪了!不可能,祈雅娜族長怎可能與殺害我族數量如此多的人相識!


  「對啊,她是我的女人。」曾是。


  奧丁露出笑容,這次倒是真心誠意的笑,眼角愉悅地勾起,模樣像是陷入某種美好的回憶。看見惡龍露出這樣的神情,更令血泊中的男子感到驚悚。這一切都荒謬的不得了,若是平日有人跟他開這種啼笑皆非的玩笑,他一定揍對方一頓好好教他嘴巴尊重二字。


  以為族長大人是可以隨意玷污的嗎?


  「呵……哈哈哈瘋子,別的不說,最近祈雅娜族長和他國聯姻的消息,甚至婚期都要定……」


  語音未落,男子咦了一聲,就見到自己失去腦袋的屍體噴出血泉軟綿倒下。發生得太快,黑洞開閉畢竟只在一念之間,奧丁捧著他的下巴,緩緩加重力道,直至那顆腦袋悶聲破裂,血肉橫飛。腦漿與污血沾滿無袖上衣露出的臂膀,濺到奧丁臉上,他絲毫不在意把塌陷的頭顱往後一扔。


  婚期?相親?他知道啊,他怎麼會不清楚。

  奧丁靠上另一邊的樹木,掩蓋混沌的瞳孔深處,吐出一口氣。


  簡單的清洗魔法消去滿身污穢,他從衣領胸口掏出項鍊,珍惜地擦了擦。那是一個小小的玫瑰色月亮,早已老舊得看不出原本該有的亮澤,它甚至並非墜飾,這是奧丁損壞的耳環遺留的殘骸。男人將暮雫送他的第一份禮物留到今夕,儘管耳墜總會損壞,他還是想留下那個象徵,掛在鍊子上隨身佩帶。


  稱得上某種念想……彷彿他的月亮還在身邊。


  自從暮雫聖路恩畢業被迫分離,兩人倉促分手,奧丁不是沒想過積存力量後再去尋她。耐心等足一年,籌備著各種可能,無論是打聽少女所在的國家、如何遊說或者乾脆搶奪,強行擄掠暮雫……他想了很多,夜以繼日的思念可以說是靠著這些盼望才能支撐。


  暮雫不只是他的戀人,那是他的寶物,他的伴侶。沒有什麼比寶藏離身更讓惡龍痛苦的了。


  事情的發展卻往往不如意,命運好似與他所願背馳。舊仇初揭,毅然投向必須去做的職責,那是他再次選擇魔法的原因,阻止未來再度發生一樣的憾事,輾轉中他加入守護黑暗生物的教派。可能只是一個決定,又或者一念之間的犯錯,奧丁渴望力量也急於復仇,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不再是奧丁‧赫伯特。為了防止家族牽累,他捨棄姓氏,世人也以黑洞這個惡名昭彰的能力稱呼他。


  奧丁很難去釐清是何時走錯,發覺時已深陷其中離不開這個沈重的漩渦。縱然他不後悔,卻也知道自己跌跌撞撞,步步皆錯。


  他還有什麼臉去見暮雫。

  告訴她自己成為通緝犯嗎?告訴她自己所到之處生靈塗炭?


  曾經的興奮躊躇,日夜盼望的夢想,被自己搞得一敗塗地。希望被澆熄,同時間一直關注光精靈族長的他自然也沒錯過那些傳言。天花亂墜的消息真假難辨,過了汪洋大海事實都能顛倒黑白。奧丁不知道該信什麼,那些瀟灑高貴的男人向她求婚,共結良緣;還是應當堅信聖路恩一年的點滴可以抵擋一切流言蜚語。


  他相信暮雫愛他,但過了這麼多年,她依然還會選擇他嗎?


  親眼見證總比想像得震撼,那不是他能待的世界。因緣巧合,他在某座城的郊外附近得知光精靈的族長赴宴舞會,奧丁戴上面具悄然藏伏於人群之後。明明發誓不要再見到她,卻忍不住貪婪地想再看一次他深愛的女子。


  遠遠望著派對裡社交完美的女人,過了許多年還是能一眼就從人群裡尋到她。不存在的脈搏正在跳躍,胸口是未曾變過的熱度,他對粉髮女子的愛依然深如長河。那的確是暮雫,蓄著短髮,既熟悉但也陌生。周遭都是權貴皇族,進退得體的光精靈像最閃耀的星子,所有的漣漪都在為她發亮。她是眾星捧月之下的花,盛放著無人能摘採。


  奧丁多年只追逐她的蹤跡收集消息,刻意避而不見。興許害怕一看到她所有的情緒會因此沸騰,畏懼自己找到他的寶藏將不顧一切搶奪,傷害到暮雫。愛能使人變成怪物,遑論他早已成為人人害怕的罪人。


  年少時他曾想,只要他想要暮雫,對方不愛他也不在乎。他不介意無法擁有她的心,但最終所有童話都相同,倘若無法真正擁抱靈魂,女子再也不會對他露出發自內心的笑,那對奧丁來說與酷刑無異。


  他退後了。將兜帽壓得更低,奧丁與陰影融為一體。


  暮雫絕對會罵他的吧?
  看著一名紳士邀請共舞,裙擺翩遷的模樣,奧丁喉口灼燒,嫉妒彷彿流出膿血滴穿他的胸膛。曾失去一根骨環的胸膛在發燙,突突地疼。回到匆匆告別的那一天,他有徒手拔骨的堅決,有將愛交剖的勇氣,年少時的瘋狂在現實凸顯下更加深刻。


  他不畏懼被灼傷,卻想著自私的擁抱那輪明月是正確的選擇嗎?不再是當年十七歲的雨中放縱,既然無法陪心愛的女人走到最後,又為何禁錮幾十年陪伴,適時的放手或許才是對彼此都好的決定。


  舞池不過相距二十來步,曾經是他可以挺起胸膛穿越人群走向暮雫的距離。


  奧丁藏匿面具下的眼神暗潮湧動,深情也眷戀,如同來時安靜的轉身離開。


  骨龍情感遲鈍,生來或缺人的七情六慾,遇見暮雫後填補了內心的空洞,但也因見證過溫暖才更難忍受黑暗。他一生所愛不會改變,暮雫永遠都是他唯一的寶藏,無論他是失去還是擁有。


  如同他人聽到會荒誕大笑、會勃然發怒,無人相信世界遙遠角落的兩人曾為眷侶相愛,大抵只有學院寥落幾人見證過這段時光。日祭那晚的月影婆娑,湖波之上的她緩緩降落,像輕雪融化心尖。萬幸還記得懷裡的溫度,奧丁早已將它視作疇昔最美好的時光。


  「啊……暮雫,暮雫,好想你啊,我的暮雫。」


  鼻尖探入汩汩血流的精靈耳朵,深深嗅聞,痴狂迷戀的神情透著慾望氾濫,彷彿要從那份血脈撈取不存在聯繫,他記憶裡香甜美好的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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