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日

後日


  「這裡,這棟屋子最中心的就是這座鶴之庭,新來的人我都推薦先記住這裡,要去其他地方都比較方便。」

  「因為老夫人喜歡,所以現在種滿了鳶尾,經過時千萬注意不要撞倒了喔。花都是老夫人親手照料的,雖然不會罵人,但老人家會變得很沮喪的。」

  「左右兩邊分別是東廊和西廊,直直走就是廚房跟我們的食堂。二樓以上都是臥是跟書房,四老爺跟忍少爺的房間就在三樓西廊的盡頭,等等會帶你過去──因為發生過一些事,所以才搬到那裡去了,可以很好地鍛鍊腳力喔。」

  「不過啊,那裡不常去,我平常都在各處幫忙,廚房跟洗衣廠……洗衣廠在後院,等等也帶你去吧,浴場、馬廄……對了,還有琴房也在附近,是的,櫻草小姐現在在學鋼琴,所以如果在後院聽到鋼琴的聲音的話,不用感到驚訝唷。」


  結城想起第一天來這裡時阿梅跟他說的那些話,自從那天路過後他第一次來到這座琴房。

  琴房建在宅邸的邊陲,雖然狹小,但仍被精心打理,木頭地板光亮鑑人,幾件紅木製的家俱坐落在四周;窗敞開著,蕾絲窗簾柔和了傍晚的光,顯得溫暖平和。

  最奪目的大鋼琴立在窗前,他聽過那偶爾會飄盪在附近的,叮叮噹噹的樂音,但從未親眼見過是怎麼發出來的。此時,他駐足在門口,眼睛溜著打量著房間,直到跪在家具縫隙之間的忍朝他招了招手,他連忙小跑過去。

  對方仍然跪著,沒有抬頭,就著他手裡的燈光往更深處摸索,他看著,膽怯地開口:

  「……那個,請問要找什麼東西?我能幫忙嗎?」

  「櫻草考試要用的樂譜。」摸了半晌的忍吃力地直起身子「但看來不掉在這裡,我們走吧。」

  「不要緊嗎?」

  「不要緊。」他拍掉褲子的灰逕自走向門口「反正她哥想盡辦法也會幫她生出來的,而且,我先找到的話,春見哥會吃醋吧。」

  離開前,結城回頭看了一眼房裡的樂器。

  那架鋼琴依然存在感十足地立在那裡,烤漆光亮彷彿昂貴金屬般,和令人困惑的構造一樣炫目,他微微瞇起眼。

  「怎麼了?」

  注意到後面的人沒跟上,忍停下腳步,回頭望著他。那張乾淨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猛力縮了一下肩膀,現在他再也不敢看著室內任何東西了,兩隻眼低低的,死命盯著自己的腳指頭。

  他只要有人看著自己就會緊張,一緊張就會結巴「呃⋯⋯那那那個櫻草小姐在學琴對吧,我曾經在附近聽過……」

  「我只是很好奇,那聲音是怎麼發出來的?」

  他真誠地提問,忍沒答話,看著他像在思考什麼,半晌走回鋼琴那,掀開了琴蓋,手指琢磨著,接著觸上琴鍵的一端,迅速地滑過。

  一瞬間像是閃過璀璨的什麼,他猛然抬起頭。

  但閃亮的琴聲轉瞬即逝,琴房已經回歸上一秒的寧靜平常。他看了看忍,又看了看鋼琴。

  「像這樣,每個按鍵有各自不同的聲音。」

  忍緩緩地按下幾個鍵,像在摸索拼圖般,叮、叮、噹、噹,漸漸地,他聽出慢慢爬高的音階,還有幾個圓轉的音符,悅耳的音色相互來回,曲子在模糊之中似乎要被搭建出來,他正陶醉著,突然「登」地,一個極不和諧的低音響起,好不容易浮出形貌的曲子像推倒積木般,轟然瓦解。

  彈琴的人嘆了口氣,收回手,向他擺出「請」的手勢。

  「試試?」

  「真的沒關係嗎?」

  「沒關係啦。」

  忍讓開身,他來到鋼琴前,萬分遲疑地把手擺上,琴鍵溫潤,有如大理石般的觸感,他很慢很慢地,費了許多勇氣才按下,好聽的音色隨即併發出來,一口氣從指頭跳躍到心尖。

  他樂極了,不曉得怎麼形容那奇妙的感覺,開始模仿剛才忍摸索音階的動作,鋼琴也和剛才一樣,叮叮噹噹地,不成調地被敲響起來。

  「這架琴是我母親的,所以怎樣都不會有人講話。」

  結城停下了手,他看向忍,對方不知何時走到書架前,一本一本翻閱架上的樂譜。

  「忍さん的母親?」

  「嗯,所以這裡好久沒有人來了,現在有人來學琴,挺好的。」

  「那您會彈琴嗎?」

  「你剛剛看到了。」

  忍的手指停在一本藍色封面的樂譜,細讀一會,表情就如工作時一般專注,最終卻嘆了口氣,無奈地闔上。

  「畢竟過了那麼久,就算學過也忘了。」

  他不再接話,因為他比誰都明白那種忘記的感覺,只是在心裡不停重複剛剛聽見的,悅耳的音階。

  登登登,登登登。

  他很是想聽見剛剛那段曲子的全貌,如果忍能想起來就好了,他誠心祈禱著。

  「如果有可以自動告訴我怎麼彈奏的琴就好了。」

  忍這時不知看著什麼東西喃喃自語。

  「您剛剛說什麼?」他問。

  「沒事,」忍撇開視線「忘了吧。」

  那似乎是忍第一次叫他忘了一件事。


  ー


  樹木是會說話的唷,只要專注心神就會聽到。

  那是極為細軟的呢喃,他們訴說山的歷史,動物的記憶,還會偷偷告訴你清泉、鮮花,還有蜂蜜的位置。都市的樹也會說話,但聲音小得多,包括做成梁柱的木頭,做成樂器的也是,所謂演奏,只要側耳傾聽,順著指引,就能演奏出屬於那把樂器的樂曲喔!


  結城不記得是誰告訴他這件事了,但一定只是胡說八道,因為儘管他現在提著木水桶,舉頭望向橫梁,低頭擦拭木地板,卻也聽不見任何聲響。明明不久前才待在到處長滿巨木的深山中,但回想當時的記憶,卻只有一片昏暗朦朧。

  結城很安靜,和他相處過的人都這麼說。

  如果忍沒有休假,或沒有來找他的時候,他就安份做著阿梅吩咐的工作,有時一整天都不會和其他人產生真正有意義的言語交流。

  只有阿梅知道他失去記憶的事,所以時不時會來關心與問候,阿梅找他聊天的時候,他不懂得應答,總是安靜地聽著,他心想,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如此溫柔該有多好。

  「我在少爺還是小寶寶的時候就來了。」

  阿梅比劃著,她說,十多歲的時候來到這座宅邸,負責貼身照護產後的靜夫人,現在照理說,應該繼續照顧夫人的丈夫與孩子。

  「但是他們兩人都不常回來。」阿梅苦笑「尤其少爺,一下不見就長大了,每次見他都像換了另一個人似的。」

  結城望著對方比劃的手,試著理解人從那麼微小開始變大這件事。

  「怎麼了?」

  阿梅看見他困惑的表情,輕聲問道,聽見他的回答後不禁拍手大笑。

  「當然了!大家都是從小寶寶開始長大,結城先生也是喔。」

  「對不起,我好難想像那麼長的時間是什麼感覺。」他說「很不可思議呢。」

  「沒什麼,事情都是從一點點開始累積,一點點地發生變化。」

  阿梅輕聲笑著,看著他的臉堆滿溫厚的笑意。

  「像是現在,少爺變得常回來了,實在讓人開心呢。」


  ー


  忍回來的時候就是結城的休假,大概是為了刺激他愚鈍的大腦,他們總是去些人多的地方。但人一多便會刺激得他心神不寧。

  他們曾經一起逛過市場、逛過商街,在廣場上看戲班子翩翩起舞,但只有冷清得適合小睡片刻的電影院最讓他感到自在。時常電影結束時,他迷迷糊糊地醒來,轉頭卻看見忍一副專注投入的神情,他便央求對方將剛剛演的劇情解釋一遍。

  但他對這個世界的了解真的太少了,越問便生出更多疑惑來,後來,他便不敢再開口了,儘管忍沒有對此表示過什麼不滿。

  此時他獨自站在市中心的公園裡,適逢假日,溫暖的下午,公園可說人山人海,四周都是嘻笑的人聲,他像樁子一樣站著,看噴水池的水幕看得出神。

  突然身側一串叮鈴鈴的聲音飄過,他回頭一看,一個背著大木櫃的販子擦肩而過,正感到好奇,他便看見忍從人群中慢悠悠地走了回來。

  「久等了,抱歉,剛剛遇到認識的人。」

  忍一走回他身邊,他便抓緊時機問「那是什麼?」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忍探了探脖子「喔,是風鈴呀。」

  「風鈴?」

  「知道是什麼嗎?買一個好了。」

  「咦?」

  「買一個掛著也沒差。」

  忍沒有等他回答,逕自轉頭離開,回來的時候,向他手裡遞了一個畫著季節花卉的風鈴。

  「呃,謝、謝謝……」他惶恐地接下,拇指小心翼翼地摩梭冰涼的表面,心裡不自禁的喜悅。

  「要掛在哪裡好呢?」

  「只有我的房間了吧?你可別到處亂掛。」

  那天回到宅邸,他們便把風鈴繫了上去,晚上,忍坐在案前,鋪開了紙和墨,安靜地做他們的工作,他坐在對方的身側,偶爾忍問他幾個問題,他順服地照實回答。

  「看來又是沒有進展的一個月。」

  埋頭寫字的忍突然冒出一句話,而他沒有答,頭垂得低低的,眼睛盯著擺在桌邊,只被吃了一半的晚膳。

  「忍さん,湯再不動就冷掉了。」

  「你要的話可以拿去。」

  對方連抬頭看他也沒有,他只好尷尬地把殘羹剩菜收拾下去。

  不知道那個人到底喜歡吃的是什麼。走回廚房的路上,結城想著。             

  雖然阿梅已經清楚明白地向他一一說明,什麼菜能上,什麼菜只能留在廚房,但觀察了一陣子卻發現不盡如此,他原本對此一頭霧水,苦惱了許久,但今天彷彿突然想到什麼,腦袋某處清明起來。

  也許,阿梅記著的是以前的忍。

  就像忍在意的是以前的自己一樣,不知為何,想到這裡心裡莫名苦澀起來。

  回到房間時,他拉開門,發現原本端坐著處理公事的人不見了,案頭空蕩,獨留掛在窗緣的風鈴。「忍さん?」他正覺疑惑,踏進房裡,才看見那個人躺在桌子後的塌塌米上,一手枕著頭,一手翻著一本當期的廉價雜誌,整張臉被埋在後面。

  「工作結束了嗎?」

  「對,如果能幫我把筆洗一洗就幫大忙了。」

  「好的。」他順從地彎下身,開始收拾桌面,一邊收一邊說道「對了,快要可以洗澡了,東西都已經準備好,請不要看太久。」

  「嗯。」

  說著,他想到了什麼,又開口「那個,阿梅小姐說過不要躺著看書……」

  「你好囉嗦,別跟她學這個。」

  「我沒有……」

  他抗議地抬起頭,張開嘴時卻不知道說什麼,聞聲的忍挪開了半張臉看他,對上視線的時候,像揶揄般地,淡灰色的眼睛輕輕笑瞇了起來。

  結城閉上嘴,把話吞了回去,但其實也沒有話要說,這種時候該說些什麼才對呢?

  恰巧地打破沉默,窗外的風鈴掀起一陣輕脆的小舞,他的心神彷彿瞬間回到早上的公園,身邊的人群熙攘,水流淙淙,一整排的風鈴齊聲擺盪,他只有瞥過一眼,櫻花、紅楓、萩草、牽牛花……琉璃光色彷彿草海中的點點野花,隨風搖曳。

  而窗外頭的那株是金黃色的銀杏花樣。

  他不禁想,忍是怎麼從那片草海將這株銀杏挑取出來的呢?

  他開始在意起了,關於這個人的過去。

  「過去」這個詞,對於他稍微有些難,一直令他沮喪不已。

  現在則是叫他心煩意亂。


  ー


  他變得時常想念起風鈴的音色,每到這時,他便會找藉口跑到忍的房間,但軍隊的習性使然,忍的房間沒有什麼好整理的,於是他說怕衣服給蟲蛀了,提著薰衣的籠子,將衣服一件一件鋪開,薰了個遍,再一件一件地,慢慢折回去。

  心情好時,他會和著風鈴的旋律,不自覺地哼起調子來,他一開始沒發現,阿梅跟他說了他才驚訝地覺察了這件事。

  那天,阿梅說著人手不夠,央他去廚房幫忙。他雖然答應了,但還是有些緊張,畢竟在這宅邸裡他並沒認識多少人,走進廚房時便被裡頭忙進忙出陣仗嚇到了,阿梅把手搭在他肩上,朝裡面喊:「我帶人來了,各位,費力氣的事就交給他做吧!」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把人推了進去。

  那會正在做點心,他莫名其妙地桿了一整個下午的酥皮,結束時已經兩手發軟,無法動彈,他暗自決定再也不踏進這裡一步,不久領頭的廚娘朝他走來,手裡揣著一盆剩下的食材,問他要不要,那是地瓜泥和著栗子、奶油和砂糖做成的餡料,他嚐了一口便答應留下來了,從此天天往廚房報到。

  廚房很歡迎他這個安靜但能幹的年輕人,漸漸地,他也像阿梅一樣四處幫忙。對他而言,廚房最累,洗衣廠輕鬆了一點,然而那裡的女孩極度長舌;浴場總是害他不停跌倒,馬廄裡只有一個老爺爺,所以他時不時就會繞過去看看,接著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和每匹馬打好了關係,老爺爺驚得稱讚他很有照顧馬匹的資質。

  後院離琴房近,所以偶爾忙活時,會聽到那架鋼琴又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通常這時大家會放緩手上的工作,短暫地享受小小姐學琴的樂音,有時出現彈錯的音符,大家便會樂哄哄地笑起來。

  櫻草小姐的琴彈得真好,越來越好了。有人冒出這麼一句話,眾人紛紛附和,就像稱讚的是自己女兒一般。

  忍本來也可以彈得很好,他在心裡默默想著。


  只有一次,他親眼見到人們口中的小小姐。

  彼時他站在主宅的緣側,櫻草在另一頭,嬌小的頭顱似乎在尋找什麼,在斜打進來的綠樹陰影中左顧右盼著。他正躊躇不知該向前,還是趁被發現前悄悄走掉,那雙靈動的眼忽然瞥來,一眼看見了他,立刻直直朝他奔來。

  「不好意思,」她抓著結城的衣角「哥哥在嗎?」

  他被嚇愣了,暗忖大概是太常跟忍在一起,女孩自動把他倆連在一起了。但他從沒和其他春河家的人說過話,腦袋一會轉不過來,花了好一番力氣才組織好語言。

  「忍さん在工作唷,要等假日才行。」

  「……我知道了,謝謝你。」

  女孩難掩失望之情地鬆了手,頭也低低垂了下去,他看了居然感到愧疚。

  「⋯⋯需要我幫您轉達什麼事情嗎?」

  「我⋯⋯我想讓哥哥聽我演奏考試的曲子。」

  雖然有些扭捏,但櫻草還是小小聲地講出來了,聲音弱得細不可聞,他得把頭垂得一樣低才聽得到。櫻草似乎對忍有股仰慕之心,他腦中不禁將忍平常那副模樣和女孩景仰的雙眼聯繫起來,莫名的有點好笑。

  「小小姐真喜歡他呢。」

  「是啊。」櫻草的眼頓時亮了起來,一掃剛才的扭捏「好想快點見到哥哥。」

  女孩臉上是純粹的笑容,他被那坦率嚇了一跳。

  剛才隨口一提的「喜歡」是什麼他根本不知道,他看著女孩的眼,彷彿能從中琢磨出什麼,隱約地覺得應該是件很好的事。

  櫻草準備要告辭了,教養良好的女孩微微行個禮,表示對他的感謝,他趕在對方離去前叫住了她。

  「琴房的櫃子裡,有本藍色封面的樂譜。」

  結城說,不曉得怎麼突然想起這件事的,他只是莫名覺得現在可以說出來。

  他替被如此坦率喜愛著的忍感到開心。

  「請替他演奏那裡面的曲子吧,忍さん會很高興的。」


  ー


  那之後的每一天,他的心都為曲子懸著,幾乎要把每一聲帶有韻律感的聲響聽成樂曲了,有次他為了一串清脆的節奏衝到廊上,才發現原來只是不知哪來的漏水滴落花盆的聲響。他實在受不了自己的愚蠢。

  告訴櫻草樂譜的事,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那都是想要忍聽到能開心,結城告訴自己,真的是這樣,他無法承認自己在利用女孩。


  每個月一次,他會回到十紋,準確地說是十紋的醫護室,脫去上衣,讓一旁的六生替換身上的咒式。那是專門束縛妖力的符咒,根據六生的說法,他身上那本就稀薄的妖力被這麼一掐,基本就跟普通人沒有區別了,所以即便每一次更新咒式的過程都令人抓狂,他也毫無還手之力。

  今天的更換結束後,他抓著床旁的扶手喘氣,渾身冒汗,感覺整個身體都被胡攪了一遍。噁心感尚未退去,一名醫官走進房,向他遞出一條乾淨的熱毛巾,他感激地接下。

  「一如往常的,很健康,看來你在那裡真的過得不錯。」

  醫官將幾張紙放到桌上,淡淡地報告檢查結果。

  「伊藤先生,這些東西什麼時候可以不要再貼了?」

  他從毛巾中探出臉,真誠地發問,對方微微嘆了口氣,聲音依舊淡漠「這得看你想讓這件事什麼時候結束。」

  「結束後會怎麼樣?」

  「恕我無法回答。」

  醫官在他面前坐下,整理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音,他能感到原本被攪渾的妖力逐漸流停了,漸漸地平復了呼吸,醫官恰似在等待這一刻,明快地切入正題「我看過春河的報告了,這個月還是沒有想起什麼嗎?」

  「呃、是⋯⋯」

  他緊張地捏起手指,只要有人提起這個問題他就不自在,「那個!」

  他大聲說。

  「既然你們都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直接告訴我不就行了?也許我聽了就會想起什麼。」

  「不行。」

  「我們之前認識嗎?」

  「我不被允許向你透露任何事。」

  醫官的口氣仍然冷漠決絕,他退縮了。手裡的毛巾已經涼透,用力一握便滲出濕涼的水。

  「您剛剛說得沒錯,我⋯⋯確實在春河家過得很好。」

  「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所以,作為報答,我願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幫上春河的忙,我是真的這麼想⋯⋯!」

  他對著自己的拳頭喊道,腦裡浮現忍看電影的神情,他好想知道,一切黑白電影裡飛舞的色塊,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就算糊成一團,似乎都有與現實相映的意涵。他好嫉妒,嫉妒人們口中以前的自己,現在所有人裡就只有他一個人什麼都不曉得,這不公平。

  「但是,伊藤先生,我不知道⋯⋯」

  抬頭發現醫官正看著自己,眼中是難以言說的情緒,他頓時語塞了,掏空乾癟的腦再也沒有能用的詞語。

  他早已習慣這裡的每個人都恨不得自己早點死,但醫官接下來的嗓音裡竟有一絲同情。

  「我不能向你透露任何事,」醫官說「但是,相信他吧,春河已經救了你兩次,第一次是你們剛碰面,第二次是現在。」

  「請相信他,相信他不會這麼輕易放棄你。」


  ー


  「我也想聽您多講些關於自己的事。」

  「啊?」


  晚餐時間的生意很好,人聲混在杯盤交疊中,忍一副聽漏了什麼的表情,筷子懸在微開的口前,平日戒備的模樣都從此刻的嘴角洩掉了。

  真好看,他愣著,明明那瞬間只停頓了一秒,卻讓他望得出神。

  「為什麼我要講。」忍快速地把筷尖的玉子燒吞下,接著把盤中剩下的推給他,像是想用食物叫他閉嘴。

  他沒理會,自顧自說著「可是,一直都是您在叫我回想,那我自然也會好奇你們以前的事情,這樣才公平啊。」

  「我們可以聊點別的。」忍說,他指的是和自己無關的事。

  「好啊。」明明被拒絕了,他卻應得乾脆爽快,大概是因為每天泡在後院傭人們的流言蜚語中,他有信心能聊很久很久。


  真沒想到居然還有一天會這樣和你喝酒。那天結束前,忍說了這麼一句。

  那時的忍已經喝多了,昏沉沉地把頭抵在他的肩,兩人佇在三線路的路燈下,結城捧著主人脫下的羽織,心裡為剛剛的話語竊喜著。

  夏天的腳步漸遠。

  十紋給的時間是一年,他即使多無知也還記得這件事。

  耳邊響起了無聲的旋律,他將頭湊近窩在肩上的忍,但除了均勻的吐息,沒有任何聲響;抬起頭,無人的街道屏息著,如晝一般的路燈描繪出兩人的輪廓,四周寂靜異常,一點都不像帝國的首善之都,靜得幾乎能感到永恆,彷彿過去不被追討,時間不再流逝,未來也無所謂終結。

  「忍さん,」他輕聲地說「很抱歉我還是沒能恢復記憶。」

  他本以為對方已經昏睡過去了,肩膀卻傳來磨蹭的觸感。

  「沒關係。」忍用手掌按壓著臉,聲音很嘶啞,大概是頭還在痛。他問他還記不記得路,能不能領著他走回去。同樣的路已經走了夠多遍,他還算記得,滿心把握地應允了。

  他們就著路燈的光慢慢地走,燈柱的影子一根接一根,忍在後頭,抓著他手裡的羽織,信步跟著,像是某種牽引,酒精讓身體熱呼呼的,遇上迎面的風便會升起一股舒暢的涼意,他忍不住回頭,臉上掛著藏不住的笑「今天晚上好舒服啊。」

  「是啊,因為要入秋了吧。」

  「這麼快?」

  「到時候這兩邊的樹也會轉紅,你應該沒看過⋯⋯」

  忍舉起一隻手指著面前黑壓壓的行道樹,話音和手勢卻戛然而止,停在半空。

  「嗯,希望看了會想起什麼。」

  他隨意應著,去年這時的他整天被關在十紋,確實沒看過什麼紅葉。過了好幾秒,忍卻沒有要應聲的意思,他正疑惑時,剛好看見了對方的眼睛。

  若是平時,忍八成皺著眉頭、沒好臉色,一副用眼神咒罵他怎麼這麼沒用的表情。但此時他只是沈默著把手放下,眼睛注視著道路前方的黑暗,臉上的情緒無法讀取。

  「怎麼了?還不舒服嗎?」

  他趕緊湊上前問,對方搖搖頭,過了半晌,才僵硬抬起頭,灰色的眼睛陌生地令人害怕。

  秋天要到了。

  他看見忍的嘴唇微微動了幾下,於是把頭湊得更近,想聽清楚。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他只聽到這幾個字,愣住了,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也許從對方抓著自己的力道還能得到什麼訊息,但他並沒有問出口。

  回到宅邸,花了點時間讓主人好好躺回床上後,他走到自己的宿舍前,手放上拉門,隨即垂了下來,過了許久,仍沒有踏入房裡。


  ー


  那天之後,他繼續過著如常一般的生活,清潔地板、搬運衣物,協助廚房料理伙食,能稱上恢復記憶的事一件也沒有。

  鋼琴聲還是每天定時傳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櫻草到底彈過那本藍色樂譜了沒,只能一昧地相信 ,那首曲子一定會在過去或未來的某日,隱密地、悄悄地,混雜在練習的音符中,飄進他的耳朵裡。他將那作為每一日起身前往後院的動力。

  一天他們在洗衣廠整燙布巾時,阿梅向他提起不久將舉行的盂蘭盆祭典,她講了她的家人們如何參與祭典的工作、示範大家如何圍著篝火跳舞,並誠摯地邀他前來,那生動熱切的語調令他心動不已,然而自己屆時說不准就是要人送魂的亡靈,他只好一邊愧歉、一邊佯裝無事地推辭了。

  一切都是徒勞。

  他不知不覺中,走到中央庭園的廊上,這裡的空氣陰涼,四方型的天井有和緩的陽光落下。鳶尾正盛開著,盆栽和植在地裡的植物相互掩映,就像森林的入口。

  那景色跟他來的第一天一模一樣,鳶尾就像從來沒謝過,他望得出神,好一陣子才驚訝地發現自己正在回想。

  那真是奇怪的體驗,腳彷彿紮了根,想動也不能動。聲音與陽光消失了,他看見過去這段時間的影像,揉雜成難以言喻的色彩浮現在眼前。他發現宅邸也是一座森林。

  本來以為,來到這座宅邸已經過了很久很久,現在才發現,其實能想起的事情根本沒多少。而且都是些無聊至極、不足為道,比雞毛蒜皮更讓人唾棄的日常瑣事。

  發現這件事時,他忍不住仰起頭,一手掩著臉,第一次失聲笑了出來。

  手掌籠罩的黑暗中,浮現在窗緣跳舞的風鈴。他想像自己,伸手想觸碰,探了半截身子在外面。

  明明危險,卻還是忍不住。

  秋天的時候,想要去看金色的銀杏。但這個願望他現在不知道該跟誰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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