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返途中

往返途中

《海巢》試閱章一


  宮城良田仍然沒有成功擋住三井壽前來美國探病的腳步。

  這個男人就是一旦確立目標之後幾百頭牛都拉不動的類型,頑強得很,從以前就是這樣。不曉得到底是金牛座還是雙子座,但在這種事情上追究星座也沒有意義,只會被他大聲抱怨著「你來美國之後怎麼變得跟澤北一樣迷信了啊,這難道就是室友之間的影響嗎?」,也不管就在客廳的澤北聽到會不會大聲加入話題爭論「星座才不是迷信!」,沒頭沒腦地對同租一層公寓的澤北榮治大吃一通無厘頭的醋後,又轉過來說:所以說啊,我怎麼想都是雙子座吧?你看,雜誌上說愛情多變但很長情、會主動向你吐露不開心……到底誰才是沉迷統計心理學的那一個啊?


  不過……

  宮城良田飄忽的思緒從三井壽的星座調轉回頭,審視起自己這一邊。他是真的不想要三井壽搭十幾小時的飛機、舟車勞頓的跑來美國找他嗎?不是。他知道自己其實也沒有多認真地勸阻,如果真的要阻止對方的話,他有的是辦法。

  他深諳如何用話語傷人,也深諳如何對一頭熱的戀人兜頭潑去一盆冷水。可是他也明白自己沒有盡力。沒有盡力,就是不想。遑論他既不想用話語傷害對方,也不想讓人冷卻。


  喜歡逞強又不喜示弱的宮城良田終於可以承認自己的狀態很不好,也只能承認自己的狀態就那樣了。這個年紀在球隊裡可以算得上是老將,赴美至今多次受傷的身體也已經不是一個能夠和隊伍衝刺拿分的利器。在勝負的博弈裡,他們這些球員充其量只是工具的一種人格化而已,當工具變得不再稱手,球隊停止續約也是情理之中。

  當他在球場上倒下那一瞬間,他就知道:到此為止了。

  旅美這些年他看得多了,從他踏上遠離家鄉的步伐開始,就已經做了很多年的心理準備。

  然而事實是,做再多的心理準備,真正輪到自己的時候,沒有人能坦然無比地接下這個苦果。即便他們都知道在球場上沒有任何一個受傷是運動員自願的,競技賽程中每一次碰撞和踩踏傷害大多也不是蓄意為之。可是就像比賽一樣,有輸、有贏,不幸的事情總是會發生,只是發生在他身上罷了。

  關節每一下的喀啦聲響、每傷一次的疼痛都在提醒他,被換下先發、長期當替補也都在提醒他:你該準備和籃球生涯道別了,這個夢是時候醒了,宮城良田。



  從記事開始,他就跟爸爸和宗太一起打籃球。

  現在已經記不太清楚臉龐的高大父親帶著他和宗太去美軍基地附近打街頭籃球,帶他們認識規則、讓他們坐在肩膀上灌籃……宗太上小學之後加入兒童籃球隊成了風雲人物,然後爸爸離世,待他年紀夠加入兒童籃球隊之後也踏上一樣的路,然後走到現在。

  喜歡上競技運動就是這樣,他從小開始理解「盡全力的努力,也不代表一定會贏」,或者是從小開始學習「勝不驕、敗不餒」、「屢敗屢戰、絕不低頭」等運動精神,這種說來好聽的場面話。

  他只是從小開始學習失去,學習向付出大量努力獲得的敗績相處、學習乍然失去的空曠生活、學習和化為泡影的夢想共存,學習理解失落、學習理解失去。天真而失去父親。胡言而失去哥哥。旁觀而失去奶奶。為了練球而失去很多團圓的機會。為了贏而失去其他因傷退役的隊友。

  現在他要開始學習失去他的職業籃球征程,為了已經發生了的現實。

  然而「學習」這個動詞說到底也只是一個非常中性的詞彙,就像他曾體會過的所有失敗和失去一樣,他付出了努力,為此咆哮、掙扎、怨忿、哭泣,不代表他一定能學會。


  學習無論學不學得會,走在目標的路上通常還伴隨著另外一個詞彙——成長。

  成長能讓人在目標之外學會其他事情。宮城良田學會了自我審視,知道自己的狀態不好,明白自己的心情差到連聽見三井壽的聲音都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不讓自己哭出來,如果能見到遠在彼端的戀人肯定更忍不住。

  他也知道自己自私。對方現在利用業餘時間投注心力的專業教練培訓研習到了緊要關頭,倘若請了長假,高機率就會作廢先前的努力。可是宮城良田一聽見三井壽的聲音就曉得,他不僅只是想念而已,他迫切地需要三井壽。想親眼見到他、想擁抱他、想把自己努力藏起來的脆弱都捧到對方眼前,拿一些對方很少見的自己分享出去,想和他共有這份傷痛。

  就像他們共有互毆過的痛楚一樣,現在他們都擁有了賴以生存的樂趣被現實剝奪的苦楚。他現在已經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對三井壽誇口說「我的體力可以公主抱你跑個幾圈操場」,但可以和年長一歲的戀人勾肩搭背、兩人三腳地走完未來的路了。

  但是,在他成長到足以坦然承認自己自私的愛意之前,還是先把一切的藉口都推到思念上吧。


  宮城良田可以篤定,在思念對方這件事上,即使他不是這種會宣之於口的類型、即使說出來會很糗也沒關係——遠距離戀愛的人們,如果要拿想念的重量來1 on 1,他是絕對不會輸的,他永遠都可以和三井壽比賽誰比較重情——而且三井壽絕對說不過他,那個不輕易言棄的炎之男,可是個從國中就像一丈光芒硬是戳進他的心房的人,論先來後到的話,一定是他可以勝出吧。

  只是,對方若是真的來了,恐怕他現在裝的雲淡風輕也很快地就會變成一則笑話。畢竟,現在的他們已經能暢談十幾年前在頂樓互毆的事情了。

  那是什麼時候來著,十七歲?

  想起來真是說遠又不遠,一眨眼就過了十幾年,他都快要三十了,不僅在職籃圈子已經算是個老將,還都要準備讓球隊發公告說他因傷退役了。

  時間過得真快啊。

  剛來美國的時候還總是擔心三井壽在日本會喜歡上別人,結果就這麼一晃眼地過了這麼長的時間。現在的宮城良田對於因傷退役這種事情怕到不行,不但只能躺在床上自怨自艾,一邊擔憂起之後要怎麼辦、失去了籃球選手這個職業的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種種的困惑和迷惘到了未來回頭一看,也能坦然地笑著分享了吧。

  又或許這樣的未來很快就會到了,就像他青春熱烈的高中生活距今也是眨個眼就過去了一樣。

  再過個十年呢?

  如果安娜已經結婚生了小孩,大概就可以輪到他們說自己年輕時的笑話給小孩聽了。像是叔叔我以前在頂樓跟不良少年打架還打贏了,光用頭槌就卸下人家兩顆門牙,超強的——但是打架的對象不僅不是不良少年、還曾經是國中籃球的大明星,最後叔叔還跟他談了很久的戀愛,走進彼此的家庭,就是另外一個叔叔阿壽哦,沒想到阿壽叔叔的門牙是假的吧……

  這種更詳細的事情,還是等安娜的孩子長得更大一點後再說吧。

  首先還是要安娜有喜歡的人才對。

  至於十年後他們還會不會在一起……


  宮城良田神遊天外地發著愣,但還是點了點頭。嗯,會的。


  「……阿良你在幹嘛啊?」藉著訪美探親,此刻正在整理快樂採購戰利品的宮城安娜冷不防轉頭過來,瞇著眼睛端詳百無聊賴地躺在沙發床上的哥哥一眼,「發呆就發呆,眼神跟著我轉來轉去的,難道我是貓咪的雷射光嗎?」

  「沒有,不是。」仍然陷在思緒裡頭的良田雙眼放空,等合約結束、復健完也就該搬回日本了,到時候要住哪裡呢?要做什麼好?三井さん之前說過想一起住,想住不會離家太遠的地方,家裡那個隔音想做點什麼都不方便,媽一定也會超級尷尬,我也……

  宮城良田看著安娜喃喃自語般地回答,「我只是剛好想到我跟三井さん以後要怎麼跟妳的兒子女兒講叔叔的英勇愛情故事……」

  「……啊?啥……?」安娜猛然停下手中的動作,露出了漫畫人物般有些扭曲又難以置信的臉,「阿良,你的藥有致幻成份嗎?」

  「……靠。」宮城良田猛然驚醒。我的老天,我在講什麼?「沒……!」


  砰的一聲,宮城安娜鬆開要給各方親朋好友的零食箱,任其往地上一砸,大步跨越收拾到一半還打開著的行李箱,走向自己的哥哥。

  這個女孩的眼神此刻真的流露出擔憂,平素舒展的眉頭難得擰了起來。向來豁達的宮城安娜一到美國、知道良田的右腳承傷次數多到需要退役的時候都平心靜氣地接受了,也沒有現在這麼驚慌。

  「說真的,阿良你還好吧?」安娜往良田所在的沙發床旁盤腿坐了下來,兩人視線平齊,「你知道阿榮去接三井哥了吧?」

  「阿榮?」宮城良田有些狐疑地抬眉,「妳知道他跟我同年吧?雖然他是不像有在長大啦但是妳不用敬語……」

  「你忘記了嗎?我前年研討會來玩的時候他不是脫口而出叫我『媽』嗎,然後我就叫他阿榮了啊。」安娜將手心貼上良田的額頭,「沒有發燒啊,怎麼怪怪的,好可怕,你真的沒事嗎?雖然你的藥有肌肉鬆弛和鎮定成份、副作用也可能會讓人想睡覺,但應該不會讓人頭殼短路才對啊……」

  「……」對了,是那樁白痴得要死的糗事。

  雖然這個公寓裡的遊子大部分都幹過這類事情,除了孩子心性口無遮攔的澤北榮治以外,流川楓也曾經在邊睡覺邊走過廚房時對著安娜的背影說過「媽不要煮我的早餐我還要睡」;宮城良田再怎麼說都不可能把自己的妹妹看成媽媽,但也曾經在澤北家爸媽來旅遊時的聚餐飯桌上不小心叫錯稱謂。

  櫻木花道?倒是沒犯過這種笨事,雖然原因他們都知道,但總是會在寢室笑話之餘稱讚這個天才在別人犯蠢的時候超級機敏——兩次的媽咪事件都是被花道靈敏的耳朵抓到的。


  至於他自己,宮城良田的出糗場合,還是別提了吧。

  自從知道三井壽要來的這幾天他下令室友們三緘其口,千萬不能告訴此刻正在路上的三井壽自己喝醉的時候也會對著沙發抱枕說「我想你了三井さん」,拿抱枕當代餐怎麼說都……

  「等一下,是榮治去接他?!」宮城良田冷不防從沙發上直起身來。

  「對啊,開你的車去。」看著一驚一乍的哥哥,安娜抬起眉頭。「怎麼了?」

  「……幹。死定了。」宮城良田好不容易坐直的身軀又往後一摔,倒進沙發抱枕堆裡,「澤北榮治那傢伙一定會一次爆料個乾淨……」

  「欸,什麼啊?好想知道。」安娜回過味來,促狹地湊近哥哥,「跟你剛剛的妄想有關係嗎?你們的英勇愛情故事?嘿——?」

  「饒了我吧……」



  「嘿!我們回來了——」

  「唷,良田,看起來還行嘛。」

  「嗯。」

  澤北究竟有沒有爆料?宮城良田不得而知。

  在他拿起抱枕往臉上一蓋、不想面對現實的時候,三井壽的到來可以讓他把這種小事往腦後一拋,暫且裝作沒這回事,愣愣地看著那個風塵僕僕的青年。

  ……還真的來啦?


  「謝啦,澤北。」三井壽從澤北榮治的手裡接過車鑰匙,轉頭掛在玄關旁,「櫻木和流川不在家?」

  「這題我會!櫻木跟洋平哥搬出去了,流川去舊金山打全明星交流賽了喔。」安娜舉手回答。

  「難得可以開良田的車,他平常都嫌我調座椅,哈哈這下沒話說了吧!」留美多年仍然留著一頭山王標誌小平頭的澤北榮治雙手叉腰和良田擺了個炫耀的鬼臉,「我先回房睡一會,安娜要去機場再叫我?」

  「謝了阿榮,不過我跟朋友約好了一起去,我們還要再去免稅店買一波。」

  「欸這樣啊——」澤北露出了有些可惜的目光,充耳不聞後面宮城良田中氣十足地說你個臭小子還想再開我的車啊要是又多出一點刮痕我跟你沒完沒了,轉頭用一副有恃無恐的哭嚎臉戲劇化地說著那是剛學車的時候了現在還要唸的良田像老媽子一樣你應該跟安娜看齊吧她才是好媽咪,接著又笑瞇瞇地回頭跟安娜道別,「那一路順風!行李都帶好了吧?」

  「……差不多了,」看著鬥起嘴來還像高中男生一樣的哥哥們,安娜還是忍不住露出一副你們男生都幾歲了還是好幼稚噢的看戲笑容,「也祝你晚上去跟人家鬥牛都贏哦,不過室外球場假摔傷腰,要小心耶。」

  「啊?噢——」

  「就讓他摔吧反正瘀青了回來可沒有比他還小的老媽可以秀秀他。」宮城良田搭腔。

  「可是真的很痛耶!」澤北榮治皺起臉。

  「那你就不要假摔啊,大白痴。」良田壓低聲線。

  「不要一直學流川罵我!」

  「大白痴。」宮城良田拉長人中。

  「……安娜妳行李重量還可以嗎?」已經習慣幾人鬥嘴的三井壽決定暫時不加入他們的吵鬧,轉頭看了看安娜的行李箱,「要給媽媽的先放我這裡吧?我三天後就回去了,行李箱很空。」

  「可以嗎?好欸,三井哥最好了!那我待會多買點土產回去!」

  成年人到了探病現場的第一件事,不是先和正躺在沙發上看著幾人交談、和室友鬥嘴的戀人耳鬢廝磨,而是撈起安娜的返鄉購物清單,和戀人的妹妹一同查漏補缺。然後三人交流了一下關於沙發上那個行跡敗露的人的照顧方式,並且一起不贊同地眯眼凝視、用目光譴責他。

  傷到這種地步了才跟家裡坦白,啊不就活該。


  三井壽知道宮城良田跟當年的自己不同。

  跟少年球員不同,青春強壯已經不是資本的職業選手們,通常會盡可能地遵循醫囑以延長自己在競技運動上的壽命,說要靜養就會好好地靜養。至少不會像他年輕時那樣,自負地認為自己已經完全好了就在患處修復期間跑去打球,導致更嚴重的二次傷害。


  同時他也知道,宮城良田是報喜不報憂的。

  在比賽轉播以外的檯面下、報章雜誌的訪綱外、在他們無法共同生活的地方,在他們以旅遊、遊學、出差等各種名目造訪之餘,宮城良田經歷了無數次受傷,雲淡風輕故作無事地打越洋電話回家日常問候、拚了老命地佯裝從容,一直到他的腳再也無法承受更多傷痛、難以再有下一家職業球隊為止,才在無人的房間裡向他袒露滿是疤痕的心。

  光是那一句帶著哽咽的「我要回去了」,怎麼能讓他不燒灼著五臟六腑解決短期內的所有事務跑來美國?他知道宮城良田有多熱愛籃球。


  三井壽只晚了安娜五天就抵達這間公寓,一碰面就和安娜做了簡單的交接。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們成為家人般的存在之後共同生活許多年,習慣與默契已經養成,一個人到來、另一個就打算回去,老家只剩下宮城薰的這段期間有住在附近的安田幫忙照看,人在美國的良田則是又塞了好些補給品給妹妹一併帶回。


  「那我先下樓了,阿良你可以吧?」臨走前,安娜還是忍不住回過頭看向良田,「腳就算了,你的腦袋……」

  「什麼?」伸手幫妹妹拎行李的三井壽擔憂地看了過去,「頭怎麼了?撞到嗎?」

  剛才被抱在懷裡的靠枕砰地一下砸在他們的腳邊,另一頭是面紅耳赤、咬牙切齒的攻擊者。

  「我腦袋沒事啦!」宮城良田惱羞地大叫,「真是的!回去一路平安!幫我跟媽說我沒事讓她放心!扛行李下樓小心點。」

  「嘻嘻嘻——」安娜表情戲謔地吃吃笑起來,「好好,那之後怎麼安排再等你電話?這三天你們加油親熱!掰掰啦。」

  「……?」三井壽一頭霧水,不清楚兄妹們發生了什麼。「我送她下樓就回來。」

  「那拜託你了。」宮城良田看著一臉促狹的胞妹深呼吸,朝三井壽說,「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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