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今日
「您真的要這麼做?」
耳邊充斥著細碎的斷裂聲。
又一片染了霜紅的葉鬆開了枝,隨著撫過肩頭的風向孕育自己的樹木獻上道別之舞,平靜的,在水面皺起的漣漪沉眠。
爐裡立著的香早已燒盡,不再升起白煙裊裊入天。他在前些年送走了最後一批熟悉的人類,庇佑與祝福的紅葉伴他們遠行,留下森林的孩子行走在楓木之下。
他想這些天真的孩子們不懂,薰人的香氣逐漸雜上隱約的鏽,他是被奉為神靈的妖。
人們由恐懼而祭祀,由祭祀而信仰。口中唸著「願赤楓君庇佑」的話語,無人知曉最初的祈禱僅是央求鬼楓不再降下災禍予來往的村民,祈求讓他們深愛的人能平安的出入終年飄著紅葉的林。
「我心已決。」
模仿著化為青年外貌的楓抬手,接下自己的一片鮮紅。他能看見葉脈流淌著的鮮血,在送離那些信仰之後,他終將回歸最初的鬼楓。他能控制自己,但無法永遠堵上本能的缺口。
那時,張揚的葉將渲染飲下的生命,根系緊裹骸骨,那將是多麼炫目又致命的風景?紅楓燃皓月,不照故人歸。
他厭惡那樣的結局。
與其成為現世可能的威脅,不如遷至滿是妖怪的幻世。弱肉強食便弱肉強食,至少他不會在本能下拋棄自我與尊嚴。
「你們在這裡好好過日子,等我安頓好後再來看你們啊。」
雪白的毛絨絨蹭過腳邊,狐精幼小的瓜子扒拉著楓木滾了紅邊的衣。他彎下腰由著小朋友跳入懷裡,細細叮囑著相識多年的妖,伴隨著幾句混著笑意的祝願。神靈的言語有著力量,而他從不吝嗇於祝福。
「希望下次再見時,你們一個個都成大妖了,可以保護彼此一輩子啦。」
「我們不能跟去嗎?」
林間跳躍的小雀發出不滿的啾啾聲,端坐著的山貓抬起爪子表示贊同,鯉魚自水面探頭,一時間或大或小,顏色各異的眼珠都瞧向了唯一化為人形的青年。
嗯,坦白說,還挺懾人的。凌霄想著,如果他是人類的話,背後肯定滿是冷汗了。
「危險啊。幻世妖可也有凶猛的,不只吃人也吃妖。」
摸了摸懷裡白狐柔軟的耳朵,青年回憶著自己打聽到的訊息。他肯定自己有辦法立足,但這些小朋友們可並非如此。
「尤其是你們這樣白白嫩嫩的,一口一個還不夠吃呢。還是現世安全些,藏的隱密點,什麼人都找不著,也有結界在呢。」
「不好說,最近的人類越來越麻煩了。」
眼看周圍的同伴被難住了,問出第一個問題便裝死的白狐終於捨得開口,蓬鬆的尾巴甩動,在被眉頭一跳的山神捏住吻部前跳下了地。
「聽住在其他山頭的赤狐說,他們那邊的人類時不時帶著沒見過的鐵塊往山裡鑽,那些有特別力量的傢伙下手也更狠了。」
「再者,我從出生起就在楓樹間生活,沒了這紅我可不習慣。」
他說,他們受妖氣與香火啟靈智,於紅葉間成長奔馳。
雪色腳掌踏在了水面,走過紅葉與漂浮的花。作為林中第二有靈性的生命,白梓轉過身,和林葉間走出來孩子坐在了一起,雪青色的眼明亮。
他說,他們不是多強大的妖,卻也沒脆弱到融不進妖怪們的世界。
「要走,就大家一起走。」
人類離開了山神,但他們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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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這裡啊。」
聽見有些沙啞的熟悉嗓音,凌霄緩緩睜開眼,橘紅如夕陽燃燒的視線落在了沉默佇立的「自己」身上,直至抽回輕觸楓木掌才轉過,而後挑起如劍的眉睫。
「真難得看到你化成人形呢,白梓。發生什麼事了嗎?」
深知這位友人喜愛偽裝普通動物的偏好,再看面前笑得一臉愉悅的少年,凌霄不由得有些忐忑──要知道上次對方這麼笑時,最後可是拉著他找到了個想入侵他們地盤的妖,還把人家打殘後全身上下的毛拔光再賣去夜魁町的黑店。
有趣是有趣,但對小朋友們還是太刺激了點。凌霄花了很大的心力才教會他們沒事不要主動去拔別妖的毛,要拔就得挑打得贏也不會被報復的傢伙下手。
「沒什麼啦,只是小松鼠們帶了好東西而已,別一副我又惹事了的樣子好嗎。」
翻了個白眼,白狐待凌霄離開環繞高大楓樹的水池後才抬起手,將指間懸掛的長條葉包秀了出來,還特意晃了晃,讓內容物的香味緩緩飄出。
「……烤魚?」
嗅到了熟悉的香味,喜好人類食物的青年眼睛一亮,連忙接過還有些餘溫的食物。
「哪裡來的啊?總不會是他們自己烤的吧。」
「當然──不是。如果是的話,那我出現在這裡的第一句話就會是找您一起處理火燒山了。」
試著想像了那個畫面,白梓藏起來的尾巴毛都不由得炸了一下。
「只是搶劫了一個人類……我是說,問那個人類可不可以交換。霜石溪的結晶可夠他買整個市場的魚了!」
話語才說到一半,前任山神投來的視線就讓他飛快的改變了出口的句子。
他幼時不知道,踩了看來親人的紅楓底線好多次,那時的下場現在想起來都會怕。
會咬人的狗不會叫,會揍妖的樹也是。
「好吧,姑且相信你。」
凝視了狐狸無辜的雙眼半晌,凌霄才含著笑意聳聳肩放了對方一馬。也不打算告訴拚命表示清白的傢伙自己分得出那些是玩笑話,只是看他們否認很有趣而已,逕自轉過身找起了先前私藏的酒瓶。
「許久沒享用人類的手藝了,吾友是否有興致與我共飲一杯?」
「那是當然,好東西怎麼能沒有我的份!」
杯與盞碰出了清脆的聲,葉與月紅成一片洋,妖與妖把酒言歡。
景色已改,人事已非,他們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