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者亦將折倒輪下

強者亦將折倒輪下



  錫恩受夠這些牛屎了。

  該把所有糞屎撿在一處,這是小表親臨行的交代。


  福舍爾家的牧場說大不大,逡巡起來卻要了布薛爾的半條老命。母牛又笨又肥,錫恩不懂牠們哪來的力氣走那麼遠,若是安安靜靜臥在板上,豈不更好?反正遲早有天刀子會抹向喉管,五臟六腑全掛上鉤架。


  那命運早已被譜寫。並非由屠夫決定,而是轉輪的手。


  「發發慈悲吧,我的女士。」少年打開麻袋懇求。一頭母牛悠悠咀著青草葉子,沒理他。


  「牛屎。」缺牙的嘴碎念一聲。福爾圖娜總愛和我作對。


  永恆之城相信撥轉車輪的手無所不在,國王權柄握在女神掌中,笨牛屁眼裡潑灑的手筆亦不例外。或綠或黃,或稀或稠……


  今天只消踏出家門就能鞋底中獎,明天卻要行過好幾弗隆才有幸得遇——那便是福爾圖娜,永恆之城所謂的「命運」。


  「噢,命運。面對命運,強者亦將折倒輪下。」


  那我何不扔下木鏟,兩腿一蹬,找個安樂窩舒適的躺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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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柄被年歲打磨得光滑,殘留疤痕的手指將其扣住。


  耶特.福舍爾交予的工具刮痕纍纍,同「肥火腿」攜來的長槌一樣陳腐破敗,瞧瞧小表妹的認真神情,儼然就像託付了什麼貴重家寶,但一個季節以來布薛爾知道,割草工哪有什麼錢?


  錫恩擱下木鏟,放開裝屎麻袋,覓得一處欄柵翹起腿來。他乏了,許是為了糞屎奔波的緣故,或立足此世的重負。秋風將青綠目光捎往破屋,首都人最體面的衣服掛在土牆另一側。


  今天風吹,明天雨淋,命運亦無情輾壓鄉人辛苦築起的房舍。每一天,都能看見牆面因烈日曝曬一點點地受損剝落。割草工一家笑得歡欣,裝屎麻袋卻在屠夫腳邊沮喪蜷成一團。少年腳踢麻袋,驅走蒼蠅。知道少了笨牛屎,割草工無以為繼。


  煌煌宮殿裡黃金盛屎,破落草屋裡糞屎化金。諾鄔利的鄉人們每日尋撿糞屎似乎尋常不過,但在克勒門斯,挑糞?那可是最下等的工作吶,國王的法規上令之前,只有最劣等的渣滓才會去做。


  那年起,「肥火腿」的生意逐漸沒了起色,父親死命拽著那頭瞎眼跛馬,晃晃駛過半個克勒門斯向富戶雙手奉肉,才能賺得幾塊銅板回來。季節冷冷清清,返家路上遍地枯黃,橙橙的大拱橋於眼底模糊,橋下工人隨夕陽沒入灰黑的水波中……


  「他們大概沒幾年好活了。」父親冷漠指出,因為整座城市的汙穢無法被河水輕易帶去。


  老頭說得不錯,挑糞工總是接二連三的因病逝世。反正新人隔天替補接上,誰管舊人生蛆腐爛?每個首都人習以為常的事情。


  夢想之城永遠不缺嚮往自由的為奴者進駐,據聞布薛爾家祖上也是其中之一(在他們還不叫布薛爾的時候)。父親盡職盡責,就是希望對得起祖輩以血汗鑄造的招牌。他們在克勒門斯有名有姓,可再沒本錢回去默默無聞的割草種麥了。


  然而他們哪裡知道,凡身肉軀怎麼抵擋得了月亮陰缺與冰雪消亡?父親不知道,許多人都不知道。少年腳踢麻袋,驅走蒼蠅。心想撥轉車輪的手無處不在,不論王國功業還是笨牛糞屎一樣都是轉眼翻掀。


  在克勒門斯,屎不過是屎。絕對不會像鮮花或真愛,需要撥開草叢尋尋覓覓。

  但諾鄔利的笨牛屎能修補外牆,能投向爐灶燃燒,甚至作為肥料奉還土地。


  屎儘管是屎,說不定也比他有用得多。



🦊



  不會再比撿牛屎更差了。

  戴琳姑姑讓他去找皮耶爾時,錫恩如此告慰自己。


  他替福舍爾家宰了幾頭不中用的老羊,扒了皮送往城郊。這時節,多一張嘴的牲畜被屠夫殺掉,多一張口的人丁則遣往皮匠鋪。把羊皮賣給鞣革匠能掙幾塊銅板,替他們刮脂鞣皮又能再得一些。


  「肥火腿」的後院算得上糟糕透頂,然而走進鞣革匠的棚舍底下,錫恩依舊忍不住擰緊眉頭。惡臭是罪孽的依附,善良自潔的人們天生反感,穢物就堆在自家屋簷也要閉上眼睛,推託給奴人去收拾。


  天國裡馨香四溢,於是惡臭近了,地獄也不遠了。


  切肉人的氣味也被劃進地獄邊陲,不過憑著就近供肉給富戶的緣由,仍是在市集附近佔得幾條街巷高掛招牌。人憑肉貴,說的不只是克勒門斯那些貴族老爺們,更有一部份靠著牛羊發跡的屠戶。


  皮匠鋪周遭的野草高得張狂,少年捏捏鼻頭思索,是出身使鞣革匠不得不遠離人煙,還是沾惹的罪孽使他們被驅為人下人?他難以辨明源頭,僅明白不管生為皮匠,還是作為屠夫,那命運也已經被轉輪的手決定,不由各人主宰。


  「小夥子,來幫工的?」正在處理獸皮的皮耶爾見他靠近,抬頭問道。


  「如你所見,我是個布薛爾。」錫恩擺手示意腰際的切肉刀。因為工具,有人找屠夫去動刀行醫;因為工具,也有屠夫自個兒上門鞣皮。


  「那把不行,太直、太鋒利了。」鞣革匠搖搖頭,「鈍一點的更好使。拿起桌邊那把彎刀吧,這工作於布薛爾來說肯定容易。」


  「容易?」少年嗤笑出聲,小表妹昨日一早也這麼告訴他。


  屠宰牲畜,尋撿牛屎,然後是他媽這臭死人的皮,怎麼我的一生老是和這些馥郁的氣味糾纏不休?轉輪之手的主人可真殘忍,時時提醒著狐狸別忘了自己的德行不良。他笑笑拾起彎刀,左右端詳,火腿巷的回憶沿著刀身蜿蜒。


  一切是那麼冰冷生疏,第一次見到切肉刀,還不知道該用哪隻手去握…… 


  當時,工作鋪整日吵哄哄地。除了父親之外還有三名熟練工一同忙碌,除了自己還有四名學徒一齊學習。「肥火腿」接了筆貴族老爺婚宴的訂單,成了火腿巷最炙手可熱的肉舖,每天都有近百隻大小牲畜浩浩蕩蕩驅趕入巷——那是父親最風光的好日子。


  「知道這刀怎麼使的嗎?」


  「用我的手去使囉。」


  「別告訴我,你的嘴巴比雙手還俐索,我這缺的是鞣皮工,不是賣赦罪符的教士。」


  「那恐怕你請錯人了。」錫恩笑笑聳肩。


  「罷了罷了,就算你只會耍耍嘴皮我也不好拒絕。」皮耶爾唉聲嘆氣,用木棍搬來浸了兩週臭水的羊皮,「誰叫這味道能把鼻子都腐蝕,根本沒人願意幹。」


  「看吧不難的,就是氣味有些難受。」鞣革匠苦笑,熟練地刮除皮上的油脂殘肉,「小夥子,從木桶裡取張皮開始工作吧。」


  他掀開蓋子便嚐到一股來自胃海的親切翻騰,這跟「肥火腿」後院那一桶桶禁止隨街傾倒的黃金有什麼區別?屠夫咬牙,學著鞣革匠的模樣,把那團沾惹尿臭的爛黏羊皮撈出水面,攤上工作台。


  確實不難。錫恩擺弄著彎刀想,但才剛刮幾下就累了。


  力道太重,羊皮便會破損;力道太輕,則除不了殘脂敗肉。他很快便明白:刮脂不是蠻幹的工作,它是一種技術活,需要體力、耐心與細心兼顧——和屠夫的工作沒什麼不同,而屠宰他向來就幹得不好。


  「撿牛屎很容易的,表哥一定做得到!」耶特昨日出門時不忘揮手吶喊,背後是一車乳酪、牛奶、蜂蜜與羊毛滿載。


  每個星期四,小表妹都會推著貨車和『老朋友』奧登到西門做點生意,最近為了秋日市集的商品和攤位布置,割草工一家又更忙碌了些,撿屎的活全落他頭上了。怎料,連鞣皮這樣不受歡迎的工作也一起往肩上擱。


  有些事情總是不容易。強忍惡臭,缺牙的嘴歪了歪。


  他的表妹肩膀小小的,手臂也不粗壯,力氣卻大得可以。一點也不像我,我的體力太差了,錫恩想。不管是做屠夫、做皮匠,還是一個鏟屎的牛倌都十分差勁,青綠時節裡一同嘻笑的學徒們有些已經開張起自己的店鋪,錫恩.布薛爾現在卻還只是個(勉強)熟練的技工。


  面對命運,各人又有什麼選擇?轉輪的手讓「肥火腿」的師傅扶上橙紅女子的腰肢,令名為狐狸的男孩自妓女肚皮下出世。


  那雙不靈巧的手,生來注定得握切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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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夫下刀必須快狠。」手起刀落,骨頭與肉頓時分離。


  「但在快狠之前先是精準。」肉鋪不似學堂,刀斧成了馬鞭,「而要求精準……你們得像瞅女人的豐乳肥臀那樣,把牲畜的裡裡外外都瞧個遍。」


  「連那些最汙穢的門戶也不放過!」鋼鐵擊打桌面,震耳欲聾,沉沉的教誨與鞭策。


  師傅發號施令,不允許自家肉舖裡混入那些見了血就昏倒的娘們,還有髒了手腳便揚聲祈禱的軟心腸。每塊肉都有自己的組成與紋理,他如此灌輸學徒,逼男孩們去瞧那些不堪入目的模糊血肉,一如前幾日要兒子去宰白色小羊那樣。


  揮汗的日子過去,學徒們漸漸有了拿刀的架式,即使最駑鈍的劣馬也該學會如何走路,某雙綠眼睛卻怎麼也不懂睜開。


  「那是罪惡與怠惰的徵兆,他可真像那橙紅頭髮的婊子。」歇業時,父親向隔壁肉舖抱怨,「他究竟是不是我的種,竟沒一個地方像我?」


  每位學徒入門時都抱著大師的夢,但夢很快就會被該死的「大師」砸得灰都不剩。兒子實在學得太慢,父親只得抓起生澀的小笨手,粗暴的教他該往何處比劃。

  


  「有那個時間磨磨嘰嘰嗎?上百頭放了血的牲畜都等在你的屁股後面!!」


  「快一點!快、快、快!肉要是放爛了,你就給我全部吞下去!」


  「拿上行囊滾蛋吧該死的野種,到臭皮匠那裡一樣可以磨刀霍霍對向豬羊。」


  「你不是布薛爾,不是我的兒子……」



  夏日炎炎,話語扎進心裡,比鋼鐵更寒冷,比刀劍更銳利。以險些丟失指頭為價,乖兒子終於記住如何揮動手裡的刀。男孩不應哭泣,所以雙手替綠眼睛淌滿淚水。


  火腿巷的狐狸看了眼手上的疤痕笑笑,他得承認弗拉納根.布薛爾確實是名「溫柔」的好師傅——以至於幾名學徒皆不約而同向克勒門斯肉販工會表態,不願繼續待在「肥火腿」。


  熟練工和學徒之後幾年陸續離開,只有錫恩沒走。他是布薛爾的兒子,還能有什麼選擇?若是安安靜靜臥在板上,豈不更好?反正遲早有天刀子會抹向喉管,五臟六腑全掛上鉤架。少年晃晃手臂,把彎刀上覆著的皮毛與油脂甩落地面。


  歐伊西萬最後也提著行囊遠去,雖然晚了其他人好些年。在樹葉枯黃,布薛爾家餐桌變得空蕩的季節裡,只有歐伊西萬與他相互分食談笑。


  「我會成為大師。」那男孩把麵餅塞到嘴裡,伸出手掌自信允諾,「偷偷告訴你,我總有種奇妙的感應,這雙手好像生來就得握切肉刀!」


  「別說啦,就你那點功夫還是去後院挑大便吧。我才會成為大師!昨夜夢裡命運女神親口告訴我的。」狐狸揚起下巴殘酷嘲弄,小小利嘴裡卻僅有吹噓。


  永恆之城相信撥轉車輪的手無所不在,國王權柄握在女神掌中,鞣革匠手裡的獸皮亦不例外。或厚或薄,或深或淺……


  那人只消輕輕用力毛脂便紛紛墜落,這人卻要費上各把汗水才能獲得一張好皮——那便是福爾圖娜,永恆之城所謂的「命運」。


  「噢,命運。面對命運,強者亦將折倒輪下。」


  那我何不丟下彎刀,兩腿一伸,找個溫柔鄉舒適的沉眠?


  錫恩把完工的羊皮勾上绷子,緩緩絞緊。簡直七零八落,他想。拿去做成抄本,恐怕修士都找不到地方落筆。缺牙的嘴歪了歪,如果換成歐伊西萬來做,結果肯定不同,福爾圖娜總是將其眷顧。



  他現在應該在克勒門斯南區哪個富戶的廚房底下,混得風生水起了吧。

  歐伊西萬……我同若手腳的弟兄。

  

  

  月亮陰缺無法阻擋,冰雪消亡無法抵抗,好日子到頭都得逝往。

  既然你我終將死亡,何不揚棄希望?所有悲歡都別去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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