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之上〉
樂天空徹底暗下來了。
海浪在遠處擊打,遙遠地只能聽見細微的濤聲,被捨棄和被吞噬是同件事情,此刻也不例外:濃墨般的夜色吞噬白晝,時間又將夜晚壓縮得毫無意義。
阿爾貝睜著一雙藍色的眼瞳,從這一片廢墟裡坐起。月亮已然掛在天際了,徒留淺淺的月影,光線朦朧地覆蓋傾頹的磚瓦。
大約是早上有風吹倒了什麼。他安靜地猜測。昨日曾行走過的地面上,現在有了碎裂的玻璃,彷彿一地細小而垂死的星。
這讓他想起艾琳娜的眼睛。
他不曉得自己究竟存在多久了。
有些事情之於廢墟是沒有思考價值的,這處大多是些陳舊的、泛著霉味的事物,它的存在本就是一種人類文明的遺體,承載了那些不被延續的事物。阿爾貝覺得自己應當列隊其中。就算木乃伊本身應被視為刻意保存的生命,阿爾貝仍覺得自己與其他殘骸並無二別。
在這裡度過的時間漫長到棺木都磨損成灰,部分鐵鏽物呈現棕黑的色澤,輕輕一碰就成為流沙。
是了,流沙。阿爾貝在此解讀自己,他大概也在這世界反覆的吞吐中成為細沙。這是有點悲哀的一件事。雖然阿爾貝不清楚自己是否還有悲傷和快樂的概念,但他的生不被世人所知曉,死也未曾被載入史冊。
他腰間還懸掛著代表王國榮耀的金色紋章,如今他也無法再讀懂上頭的語言了。
這個世界像是停滯了一樣。
阿爾貝便是在這種思緒裡,突然對上艾琳娜的眼睛。
小小的人偶究竟是何時動起來的呢?
縱然自身就屬於一種違悖世間常理的存在,阿爾貝仍吃了一驚。人偶少女很嬌小玲瓏。但那也只是之於阿爾貝罷了。
以人偶的概念來論,她相當龐大,有著和普通少女般的身形,身著米白華美的蕾絲洋裝,居高臨下地站在堆積的物品上,一雙翠色眼眸猶如晚星。
要不是她的關節處有著明顯的球狀構造。阿爾貝肯定會認為她是誤入此處的人類少女,儘管他無比明白沒有人會前來此處。
可是少女還是佇立在這裡了。阿爾貝很輕地朝她伸出手,出於孤獨也出於友善,他身上本就纏繞得不緊的繃帶些微滑落,露出腐朽的一片蒼白肌膚。
阿爾貝。不久之後他在她手心裡寫下自己的名字,由孩童們學習的第一個字母起頭,簡易組成音節,將他僅有的,輕巧地交付在人偶瓷白的手中。
艾琳娜坐在空木箱上等他。
「阿爾貝閣下,您來得有點晚了。」人偶少女語調淡然,但沒有苛責之意。人類的語言有時候不太能表達所有的意思,因此才不能只是文字,因此需要訴諸於口,利用語調和神態補足。
阿爾貝從她平靜的口吻裡解讀出一絲關心,所以溫和地微笑起來。
「空地上有碎玻璃,清掃花了一些時間。」他一邊解釋一邊朝艾琳娜伸手,好讓她能搭著自己的手從木箱下來。「才來晚了一點。」
是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會在意周遭了?那分明無法傷害身為木乃伊的他,或身為人偶的艾琳娜。阿爾貝在手與手相碰時想。
木乃伊的指節蒼白而細瘦,可以很輕易地摸到骨頭,帶著幾分僵硬。阿爾貝沒有一雙適合牽著他人走的手,但那也無所謂。人偶少女將節節分明的指尖搭在他虎口,他能感知精密的關節正輕微滑動。
他們沒有握著手太久。阿爾貝見她的小皮鞋穩穩踩在地上,就將手放下來了。
「今天去東邊的區域看看吧。」艾琳娜輕輕指了方向。那裡有月亮。
阿爾貝溫聲應好。
這本來就是因艾琳娜而成立的,理應由她來成為指標。阿爾貝沒有想要去的地方,木乃伊擁抱著對殘存王朝的記憶,獨自一人面對死亡,獨自一人睜開眼面對世界,接受了萬物倦怠地腐敗。
但人偶少女有著心願。縱然她也無法道明自己的心,可少女由願望化形,就有了要前進的意思。
阿爾貝已經許久沒有在腦中想起「前進」這個詞彙了。
人偶少女一襲洋裝隨風飄動,月光斑駁地落在她繁複的蕾絲花紋上,彷彿一種太難捉摸的影。艾琳娜停下來等他,回過頭,朝他輕輕眨了眨眼,不明白他為什麼還沒有跟上。
在一片殘缺之物中,只有他們還睜著眼,只有他們還擁有語言。阿爾貝加快了步伐,走在艾琳娜身側。沒有太靠近,也沒有什麼不比這更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