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神之居所

宛若神之居所

冉冉


  有風流淌經神殿空蕩的腔室,掠過聳立的柱,牆面殘留火焰般彎曲的紋路,經過歲月早已無法分辨圖樣,塑像眼眸垂闔,並不在注視他,端正而肅穆。只有他目光筆直得等同冒犯,穿越這方靜默的、濃墨重彩又空白的、屬於眼前神像的居所。


  人類不總是將他們心目中的神明全然繪出。有些要以百十種顏料勾繪,有些只如眼前這尊雕刻素淨的木塑胚身,繼描摹出神祇身上不同凡人的印記。額上之眼,面龐圖紋,手腕腳踝的圈環,涼城久待人世間的數十年曾花了點時間去看各種塑像,去十足不敬地與所謂神明對坐而望,思索那些繪紋會不會只是必須超越肉體所能承載、因而留下的傷疤,是背負更多什麼的一場證明,穿行過割裂與癒合、死亡與求生的時光。


  人們供奉著這些蜿蜒的疤痕嗎。他想,懶於實際探聽一道道紋路的背後故事,只是彎唇,將那些化約為一處火場。思及此,他想起那座神殿的顏色:沉暗濃重的紅色,乾涸的血的顏色。



  於他們而言,那是找不了什麼答案的地方,他們也並非為什麼答案而去。兩隻狐妖與小貓頭鷹妖怪臨時起意,趁著幻世門大開的日子穿過海面上的巨大鳥居進入現世,毫無規劃可言地開始這場一年起步的旅行。這樣的時間在長生妖怪的指尖稀薄平淡,甚至不及屋簷上躍動的陽光重量。


  花奈拉著阿芙,正說起打算如何入住人類旅舍,一旁的他啞然,只因為自己在計畫裡似乎被排上了荒唐的工作。不過長久沉默當然不是他的風格,涼城靠著身高優勢俯視交頭接耳的兩妖,彎起絕非善意的笑容,無情開口斷了花奈愈發失控的想望——不過以數百年的交情,紅狐妖知道,最後他仍會妥協,罵罵咧咧地執行她的願望。


  這不是能找什麼的地方,除了陽光。更沒什麼長久持存,一切會從挪動的光影縫隙如沙流走,他多望了眼夏日燦亮的午後天空,愜意慵懶地瞇起雙眸。在時間裡,太陽也不過牢籠下的困獸,徘徊天穹的兩端,徒然地焚燒自我。


  小阿芙回頭呼喚沒有立刻跟上的他,長髮雪白。那是被雪色抹上、被陽光洗褪的髮,孩童稚嫩的臉龐上,一雙純淨到彷彿被它瞪視的對象簡直十惡不赦的眼睛,大概是還記著來時路上狐先生又瞎編故事騙她。涼城想,那自己的罪行總有天罄竹難書。


  他抬步,拉扯了拖行地面的影。



  如同年少時遊歷現世那般,他經過無人的神殿還是要溜進去看看,往正對神像方位的矮桌一坐,恍若與神平起平坐的姿態。兩名友人應該在鄰近的不同廳室閒晃,只是聽不見聲音,此間無人,他更不用進行總令他莫名煩悶的外貌偽裝,放肆地現出異於凡人的狐狸耳朵尾巴。


  不過這場對坐沒有持續太久。少女樣貌的狐妖截斷他的目光,就站在殿堂中央,取代摯友視野裡的身影。


  「涼城。」屬於神明的城池裡,她發出唯一的聲音。


  當時他沒有答話。小楠花奈站在那裡,比那具被遮擋的塑像更要惹眼,一粉一綠的眼眸燦爛鮮豔,屬於妖的能量充盈其間,金黃毛髮柔順飄揚,彷彿色彩與穿堂的風都要服侍於她,布料織紋繁複華美的羽織勾勒女子的肩膀線條,隨著動作轉換起伏的曲線,她抬起了手。


  他在靜默裡想的是:那麼妳理應等同神明。花奈撫上他的臉頰,是金紋的位置。「你又不信這些。」她說。


  「⋯⋯小爺只是觀察。」青年咧嘴,顯然未因對方的到來感到不悅,繼續道:「不過沒什麼好看的。」


  「畢竟我更好看吧?」花奈的眼睛裡這麼寫著,也這麼說了,得到他輕揚起眉毛的笑顏。


  比火妖媚,又比花朵更熾烈的。青年碰觸少女纖細的手腕,握在自己帶有尖爪的掌裡,雖說要是出血涼城也不會萌生歉意,可他早已熟知如何觸摸她不致於弄出傷口。


  「小爺我可不捨得把妳放在神龕裡頭。」他如是回答。


  花奈笑靨如常,以手領著他抓握自己的手,撫過輪廓分明的面龐,游移經過脖頸,指尖停在他的心口。黃色的狐狸尾巴輕巧搖晃,少女傾身,一如既往過分親暱地用鼻尖貼上他的鼻尖,笑音因此模糊卻飽滿充斥於耳中。


  你要把我放在這裡。她道。



  阿芙進來時,花奈放開了他,伸手去摟過小少女,捧起柔軟可愛的臉蛋,那雙明亮的貓頭鷹眼睛看向她的花奈小姐,幾乎與人類仰望神明的角度重合。


  小傢伙的妖力數百年也不見長,像只是一角時代遺落的殘灰,飄搖於空,脫出了平凡鳥禽短暫的壽命火焰以外,卻註定長久流浪。只是他認識她時,那雙眼睛裡早已認定棲枝,涼城幾乎想懷疑那瞳眸的黃是花奈染上的顏色,像得到神明回應的寵兒。


  不被這個世界恩眷的孩子,找到了自己認定的神明啊。他對上阿芙察覺視線轉來的眼不收斂笑意,神明與信徒、主人與寵物、鳥籠與飛鳥,思緒裡的文字重量失衡,可身有翅翼的女孩仍以此處失衡棲居。


  花奈,妳在打造妳的居所嗎?


  斜陽自門外行入,勾勒出經過細心打理的金髮,卻並未照亮那張臉龐,垂眼朝著小飛鳥微笑的狐狸少女,神情在逆光裡模糊。


  沒有接上回應的最後一句交談,他在那個片刻裡幾乎夾帶一絲慍怒地想,妳打算這麼做嗎?將手從我口腔探入,血肉連同骨骼剜下,留著與妳色彩相近的臉紋做為此處僅屬於妳的標示。金紋遍身,妳會沿途剖開胸腹,掏去肺腑腸胃,擠壓心臟的位置成為妳的居所,妳的容器。我的獠牙是妳的冠冕,指爪是妳的披帛。


  妳的信徒將再也挪不開眼眸,永世跪坐於妳賜予的那一方柔軟布墊之中,翅翼成為這場信仰的祭品,剝離飛行的能力,只是蒼白的標本。


  至於我的血將因妳遍地流淌,失聲直到透涼,成為難辨原樣的大片赤紅顏料——如此奢侈而招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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