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託狂聰-九月玄] 沙羅雙樹 (同級生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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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Akilalala

兩條車行方向相反的單行道如何相交?

高中的頂樓鐵門總是上著鎖,理科和美術教室已經被籃球部和柔道社做為午餐室使用,保健室教師不通人情,從沒有學生能在裡頭睡過一節課。狂兒不太排斥吵鬧的環境,他自己的家庭就很吵。被各種生活雜物堆積,空間已經窄到不行了,父親還毫無自覺地佔據桌邊過道的位置,在那裡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菸。他覺得家務也不是那麼繁多,三個孩子每人都分擔了一點事去做,狂兒洗碗,京一打掃廁所,京子整理飯桌和晾衣,但母親總是在屋裡走來走去,尋找更多的事去做,理所當然地抱怨身體痠痛,在過道上一次次碰撞父親,有時用腳掌,有時用膝蓋,最後兩人就要提高聲音吵鬧,京一和京子總是在鬥嘴,聲音在生活雜物中撞擊悶響,無處可去。有時狂兒覺得自己生活在戰區之中,如果不想捲進這些永不停歇的雜音裡,他就得在嘴上和腳上都抹點油,圓滑一點,想像自己能從兩顆雨滴之間穿過去,找到一個不被妨礙,也不妨礙人的角落。

首先他覺得要有一台車。

第一次他搭上的車子,是某年冬天深夜,他高燒不退,身體口腔都大起麻疹。母親叫了台計程車,將京一和京子交託給不怎麼管用的父親,帶著他趕往醫院急診室。在車裡,因為禮貌和憂慮,前座的母親反常地沈默。狂兒躺在後座,皮椅有股令人著迷的乾爽氣味,夜燈從明淨的車窗重複閃過,流往後方,司機將車開得又穩又快,白手套俐落地轉動舵盤,黑色、方正、安靜的車體飛馳在巷道中。在被母親從車上背下來,進入喧鬧的急診室前,狂兒還忍不住回頭看了計程車一眼。他當時想,我要的就是這樣的空間。就是這樣的一台車。

汽車價格高昂,靠著高中課後的那些打工薪水,不可能隨即取得。但駕照可以。他是遲生的孩子,生日在五月,所以高三那年,比起一到三月出生的同儕,會提前取得考照資格。所以比起關心成績和出席率能不能達到畢業門檻,狂兒做得更多的是搜尋駕訓班的資料,以及提前閱讀歷屆試題。他在班上算是活躍的那一派,大家喜歡找他講話,因為他會說笑、對被開玩笑也不是很介意。說到底,真正會往心裡去的事情對他來說實在不多。他可以輕易進入一個團體,也可以毫無負擔地離開那個地方。狂兒覺得人這種生物沒什麼意思,情緒的溫度差太高了,大笑起來看到牙齦有點討厭,哭紅整張臉也讓人沒什麼辦法。他的左臉被不同的女孩子打過幾次,因為右撇子在世上比較多,這也養成了他習慣用右邊牙齒咬東西。女孩子的力氣比想像中要大啊。狂兒有時會想。左側的頰肉內側被齒列劃破的時候,吃東西實在不怎麼方便。她們說他對誰態度都一樣好,狂兒還覺得那是稱讚,說了謝謝。大概是那樣才挨打的。但還有什麼辦法呢。除了車子,他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所以也沒辦法理解渴望擁抱某種情感、情緒,或某個人的感覺。他被叫到校舍後面,被女孩子哭著斥責的時候,覺得她們看起來就好像自己正在死背的那些交通號誌裡頭,示意鳴按喇叭的那個有著吵鬧白色閃電的圓形牌子。然後就會笑出來。大概也是因為那樣才挨打的。

深冬的時節,課程已經結束得差不多。同學各自在準備自己要去的大學考試,狂兒不上大學,京一和京子都比他會讀書,錢留給他們去用就好了。自習課的時間變多了,午休他也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看駕訓班的教材。頂樓的門既打不開,又關不緊,寒風透過門縫呼嘯,於是通往那處的階梯幾乎沒人去,狂兒就帶著便當和教材往那裡跑。

因為一直都只有他在使用那裡,所以拐過了樓梯轉角,碰上佔用他平時坐的地板位置上的人時,狂兒小小地吃了一驚。他不是流氓,不會說欸那是我的地盤能滾多遠滾多遠,他只是和對方對上視線,互相點了一下頭,然後繞到了另一個對角坐下。家裡有三個孩子,每天得煮三餐,和子在多年前就失去了對做菜的熱情。也可能從來沒有過這份熱情。狂兒打開便當盒蓋,裡頭除了覆蓋了海苔的大量白飯、梅乾,就是一些冷凍燒賣、毛豆、煮蓮藕和一塊午餐肉。他把飯盒放在腿上,一邊讀教材一邊吃。在他斜對角上的人同樣一語不發,從領帶顏色看起來是一年級的學生,可能還在長個子,制服做得大了點,所以就算是在這樣穿著開襟毛衣的天氣裡,他的袖口也翻了兩折,露出細瘦、突出的腕骨。對方的午餐吃了一半,放在身旁,看起來就是便當應該有的樣子,色彩豐富,有魚肉也有蛋捲。他也在讀東西,但不是書,薄得多,從腿旁垂落下來的時候,狂兒看到一點五線譜的痕跡。因為不關他的事,所以他們就各吃各的飯,各讀各的紙張,直到預備鈴響起。對方先收拾東西離開,因為午後也是自習課,狂兒就繼續待在那裡,還半躺在階梯上睡了一會兒。

母親在狂兒年紀大一點以後,跟他說,本來他應該叫做京二的。成田京二。菸灰搞砸了他的戶口表格,嚴格來說,父親搞砸了他的戶口表格,讓他成為櫥櫃裡面唯一不成套的那只杯子。

「所以你從小就會硬是把三角形的東西塞進方形裡。」母親說的是那種海綿玩具,做形狀湊對的東西。「方形再塞進菱形裡。」

他覺得這件事跟名字應該沒什麼關係,單純可能只是因為他笨,或者叛逆,或者兩者皆是。但人們相信名字與命運息息相關,也就那樣吧。

第二天狂兒再去到頂樓,那個一年級生還是在那裡,坐在他那能有效躲避寒風的老位置上。狂兒再次不與他計較,吃自己的飯,讀他的教材,預備鈴響了,對方先離開,狂兒接在後面走。整件事進入第二個禮拜以後,天氣稍微回暖,狂兒善於交際的那個腦區塊活躍起來,他提著便當來到,一年級生已經在那裡,他就跟他招呼了一聲。

對方本來抬起來要點的頭頓了一下,也開口招呼。

「你在讀什麼?」狂兒問他。

「歌譜。」對方說,「我是合唱部的。」

他多講了幾句話以後,狂兒才注意到他的聲線和自己高低錯落不小。他還沒有變聲,喉管平直得像把尺。以這個年紀來說還真晚。

「合唱好玩嗎?」

「也不是因為好玩才唱的。」

「不然呢?」

「我也不知道。」對方說,「有人拉我一起參加,我就去了。發現自己好像還蠻擅長的,得獎的話也很開心。」

「好厲害啊,參加社團很累人吧。」

「有比賽的時候比較累。」他說,「你沒有參加社團嗎?」

「沒有,我放學以後有打工。」

「你在讀什麼?」

狂兒低頭去看自己手裡的書本。啊了一聲。

「畢業以後,我要去考汽車駕照。」他說,「但我讀書不太行,想說那在進駕訓班前先努力一把吧。」

對方點了點頭,大概就把話題在這裡做了個收尾。狂兒想,是個有進展的日子。一年級,合唱部,還沒有變聲。狂兒的房間在屋子的角落,鄰居種了棵兩層樓高的樹,每天早上他都會被窗簾縫隙透入的陽光,和細碎、高頻但不銳利的小型鳥類的叫聲喚醒。還沒有變聲的嗓音就是那樣。像包著羽毛、有翅膀的小東西,在喉嚨裡面震動。

這是他在禮堂時想到的。合唱部在冬季的大賽前先進行了一次校內的表演,全校師生都空出了一堂課的時間去聽,狂兒看見那個一年級生站在左排下方,他開口的時候,高音部的聲音就會一起響亮起來,低音是從前方直面而來,拍在身上和臉上,但高音部的聲線是輕輕掠過頭頂,擦起髮絲靜電,在屋樑上方盤旋。狂兒閉著眼睛想能不能從裡頭找出那個人的聲音呢。但沒有獨唱的部分,音部又過於和諧,十把聲音也完美地綁成了一束,他沒能成功。但合唱部成功了。數日之後,他們在地區大賽得到了金賞。

狂兒在屋頂那裡誇獎他。

「真了不起,是我聽過最棒的合唱。」

「你聽過很多合唱嗎?」

「我朋友都喜歡去卡啦OK,有天如果你想聽聽看地獄會播怎麼樣的體操音樂,可以一起來。」

對方露出笑容,眼睛在鏡片後面彎了起來。狂兒想,他的頭好小。他的頭也像鳥一樣。骨頭也很細,感覺推他一下的話,就算飛不起來,可能也能像他的高音、像紙飛機一樣在空中盤旋一陣子。

「要小心喔,聰實君。」狂兒說,「要好好保護腦袋。」

「為什麼?」

「因為很小一個啊,但腦筋看起來又不差的樣子,所以頭很小,但大腦不小吧,好可怕,好像用力搖一下的話,腦子就會在頭裡面碎掉的感覺。要注意喔。」

「我是說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第一天就知道了啊,你的歌譜上有寫。」狂兒指著他膝上的紙本,「看,岡聰實。」

「腦殼不是那樣運作的欸。」

「感覺嘛。」

「成田學長腦袋真的是不太好吧。」

「雖然不是很好,但我知道喔,是便當袋上面有寫對吧。」

「你的室內鞋也有寫。」聰實說,「是下面的名字嗎?」

狂兒低頭去看。

「這個是比較沒必要啦,班上的女孩子開玩笑寫上去的。」

聰實沒回話,盯著他的室內鞋看。

「你叫我狂兒啦。」他說,「成田這個姓氏聽起來正經八百的,不適合我對吧。」

「你是個不正經的人嗎?」

「我有個很不正經的名字,姓氏下面。」

「那是本名?」

「本名到不行的本名。」

「那不應該是汽車,你應該去考機車駕照,然後在車上插寫夜露死苦的旗子啊。」

「也不能說你的印象錯誤啦,但是這也太昭和了吧。」狂兒笑道,「機車沒什麼不好啦,就是有點吵。所以來交換Line吧。」

「說什麼啊,跟Line一點關係也沒有。」

聰實一邊抱怨,一邊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那是二月上旬的事。他開始會用自己便當裡面的煎蛋捲和炸雞塊,交換狂兒盒子裡的燉蓮藕。他說他喜歡茶色的食物,沒那麼喜歡甜的蛋捲。但有誰喜歡茶色的食物啊。狂兒讀得出他人的好意,看得出女孩子遞出家政課做的杯子蛋糕時,心裡想的是什麼。但聰實是男孩子。就算所有骨頭都細了一寸,他身上也長著跟自己一樣的東西。他對人沒什麼興趣,作為生物本身看來實在沒什麼意思。但聰實在他的印象裡不太像人,比較輕,比較安靜,有次在樓梯踩空,狂兒拉了他一把,發現他甚至連體溫都低。這樣一想,比起人,聰實更像能對話的鳥。狂兒看著他,會像看著菱形、黃色的,有一匹躍起的鹿的那個交通號誌,要人們行車小心動物飛出。

母親說,他把方形的海綿,塞進了菱形的裡面。那會破壞菱形的號誌嗎。狂兒自己是方形的嗎。他想要的車是方形的。但想要的動物可能是菱形的。

二月下旬,聰實的話變少了。他知道狂兒也知道,他的喉嚨開始起伏,像路面不平的號誌一樣,隆起小丘,要降慢車速,小心行駛。他的聲音還是很明亮,但提高聲音笑的時候,彷彿進入荒原,會有砂粒摩擦的質感。

「可能快不行了。」聰實說,「下次比賽我也不打算參加了,沒辦法唱好。」

「中音部也不行嗎?」

「我是高音部的啊。」他說,好像這是出生就決定好的事。「畢業季的合唱表演,本來他們還打算安排一小段獨唱給我,但實在是沒辦法,我沒辦法發出純淨的高音了。」

「如果這個世界只有純淨的東西可以存在,那連我都會消失吧。」狂兒說,「我會開玩笑地去做一堆壞事,但是沒有什麼罪惡感欸。」

聰實扭頭看他。有一段時間了,他們兩會並肩坐在避風的那塊角落裡。因為聰實後來才知道自己搶了狂兒的老位置,覺得有點抱歉,但那塊地本來就不是誰的,真要說的話,什麼都給聰實也沒關係。

「我有東西要給你。」聰實說,從放手機那個口袋掏出了個小東西。狂兒伸手接過。

是個印著奇怪小動物的黃色御守,也沒有特別要庇護什麼的感覺,只說給你元氣滿滿。好像什麼能量飲料似的。狂兒看到笑了出來,聰實也在笑,發出了砂粒的聲音,會讓狂兒想到大海。

「希望你考大學順利。」聰實說。

「我不考大學。」

「那就希望你考駕照順利。」

「謝謝。」狂兒說,「你現在是海鷗了喔。」

「什麼意思?」

「再過一陣子,就會變成烏鴉。」

「什麼啊。」

「牠們常常在翻垃圾對吧?可是我聽說過喔,烏鴉只會生長在乾淨的環境裡面。」狂兒說,「所以就算發不出純淨的高音了,聰實君也會繼續生長在乾淨的環境裡面。沒什麼好擔心的。」

狂兒對著他,仿效了烏鴉的低沉叫聲。他以為聰實會笑,但對方看著他一會兒過後,開始哭。狂兒陷入一種麻木、警覺的狀態,慣性咬緊左側的牙關,聰實伸手過來,他又半迴避地眨起單邊眼睛。但巴掌沒來。聰實的兩條手臂只是環過他的腰,像左行與右行的單行道號誌在狂兒後背匯流,將他抱得死緊。所有的號誌、聲音、方形與菱形的海綿、海鷗與烏鴉,大海和砂粒,都在狂兒大腦中攪和成一片。聰實的身體貼覆著他的身體。他對哭紅的臉沒什麼辦法。他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所以也沒辦法理解渴望擁抱某種情感、情緒,或某個人的感覺。原來是這樣。他站在校舍後方,一張張哭紅,一張張被打紅的臉,原來只是因為那個包著羽毛、有翅膀的小東西,直到現在才透過聰實的喉嚨,震動到了狂兒的胃底。

從小他就把三角形東西塞進方形裡。方形再塞進菱形裡。但他一定沒搞錯圓形。像迴旋處標誌那以三個箭頭形成的封閉圓形迴路,聰實在他懷裡,他就感覺在旋轉,感覺成了圓形,不再是櫥櫃裡面唯一不成套的那只杯子。他緊抱聰實。將臉埋在他的頸子裡頭。沒有哭。但有點想哭。

畢業季的合唱表演,聰實不會去,但狂兒去了。他胸口別著花,坐在最前排的位置,合唱團員一個接一個走上來,他以為左側會有一個空缺,但沒有。聰實補上了那個空缺。重要的東西都在左邊。所以狂兒在台下微笑,聰實也在笑。高音部的聲線是輕輕掠過頭頂,擦起髮絲靜電,在屋樑上方盤旋。狂兒閉著眼睛想能不能從裡頭找出聰實的聲音呢。他找到了。因為音部失去了純然的和諧,砂粒在輕輕摩擦。因為有獨唱的部分,而聰實漂亮、乾淨地搞砸了。

狂兒在校門口那裡誇獎他。

「我要更正我之前說過的話,」他說,「真了不起,這才是我聽過最棒的合唱。」

「胡說八道。」聰實以一種坦然的態度回嘴。

「兩年後,等你畢業,我也會來送你禮物喔。」

「什麼禮物?」

「你要現在就知道嗎,那就沒有驚喜了啊。」

「我討厭驚喜欸。」

「那也行吧。」狂兒說,「我會買一台車過來接你。」

「去哪裡?」

「去唱卡啦OK之類的,但那個不是重點。」

「重點是什麼?」

「是我會在車上插滿愛羅武勇的旗子。」

聰實看著他。

「聰實君英文不行的話,也會再插一點愛死天流的旗子。」

「再怎麼不行也會比狂兒行。」聰實說,「把你的鈕釦給我啊。」

「哪一顆?」

「最靠近你心臟的那一顆。」

「好浪漫啊,聰實君。」狂兒笑道,「要不要一起去用學生手冊接櫻花花瓣?」

「才不要。」

聰實大笑,但是一邊抱怨,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了學生手冊。狂兒像撕下魚皮那樣,扯下了自己銅做的心臟,放進聰實手裡。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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