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往更高處走去

如果我往更高處走去



他在渡輪駛進港口前就醒了。雨還在下,暖氣還在罷工,船裡還是瀰漫著一股使人發暈的霉味。他眺向窗外,大面積的霧在海上壓低橫行,遮掩船行駛過海面的浪花,遮掩航程終點的島嶼的完整模樣。船逐漸放慢速度,大抵為了能見度的安全考量,也為了即將到來的停泊。即便是在這種天氣下,多數旅客依舊到甲板上去搶個前排位置,撐著傘,舉起相機同時抵抗海風,在這短暫的航行結束前,嘗試往島的另一側去捕捉些什麼。


紅色的!甲板上一道稚嫩的聲音傳來。紅色的鳥居!那孩子繼續喊,喊得好像他這輩子就只學會這幾個字。岩泉一心想。彷彿他真的能看見任何紅色或鳥居。


他的聲音很快地被鳴笛聲蓋過,渡輪停了下來,船身稍稍下沉,又稍稍浮起,座位前方接著亮起了指示燈。一名穿著雨衣的工作人員走進船內,手上拿著的廣播器還在滴水,他示意大家往兩側出口排隊下船,請大家耐心等待,外頭天氣濕冷,小心保暖注意安全。他聽起來疲憊至極,但還是盡力露出笑容,祝福大家有個愉快的島嶼假期,即便外面是這種糟糕的天氣。


岩泉一朝他點頭致謝,將後背包背到胸前,撐開傘,跟著人群踏下階梯。外套口袋裡又傳來一次震動。他拿出手機,站在棧橋盡頭的發船時刻表前,盯著螢幕上那通未接來電,還有累積一長串的未讀訊息,全都來自同一人,全都跟他預料的情況差不多。


他將那些未讀訊息通知清除完畢,想像這樣就能揮去那股出發前就萌生的煩躁感,點開他建立的景點地圖,開始想像一個下午能夠走完哪些地方。


平日的旅客本來就不多,加上天氣的影響,路面溼滑,登山纜車停駛,像他一樣走在外頭的人就更少了。這時的海是黑色的,躁動的浪在迭起翻滾,公園裡的銀杏樹也不在它們最美的季節,天色灰濛濛的,連公園裡的鹿都躲起來了。岩泉一低頭看了手錶,下午一點四十分,距離返程末班船剩沒多久的時間,海上的霧看起來卻比來時更濃了。他不禁慶幸自己把這次的住宿安排在島上,一棟看得見山頂神社,也看得見海的普通民宿,搭不上船的話至少有地方留宿,不用像上次他們的跳島旅行一樣,被迫在棧橋候船區等到半夜———


該死的。岩泉一停下腳步,兇惡地瞪著路邊一塊無辜的石燈籠。今天的第六次了。


這是一趟目的不在旅遊本身的旅遊,他突然決定的、想默默進行的一場實驗。岩泉一誰都沒提,知情的只有幫他刷卡買機票的母親,而對於週末跑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小島旅遊,她也是沒再細問,只殘酷地告知他機票錢會從未來的零用錢裡扣,以及要他晚上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真的沒有要跟徹一起去嗎?以及這個——他仍然不幸地在出門前聽見母親這樣問。今天不是不用練球嗎?


「我不能偶爾也想獨自旅行嗎?」岩泉一解釋道。「然後,我們真的沒有吵架。我又不是什麼事都得跟他一起做才行。」


「但你們確實是什麼都一起做啊。」


以後就不會是了。岩泉一忍住回嘴的衝動,朝母親揮手道別。


雖然沒再多做解釋,他的母親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而沒讓及川徹知道自己去了哪裡。否則依那傢伙的個性,傳來的就不會是『居然敢不接本大爺電話!』、『到底什麼叫做今天一整天有事?』、『早知道就在你手機裝追蹤app』這種訊息,而會直接針對他的行程大肆批評,分享自己以前暈車暈船的醜照,或跟他打賭會不會被鹿群追著搶零食,諸如此類的。以前的他或許會被這種簡單的方式激怒,回一長串訊息罵人,或打過去用最大聲量朝對方吼一頓,但今天的岩泉一是下定決心不會接起他任何電話、也不會回覆他訊息的,他甚至在考慮要不要就進到隨便一間神社打坐,嘗試冥想,或播一些平靜好睡的歌單,只要別在路上看見什麼就想到那個混蛋:想傳車站有趣的土產照片給他,想錄下船隻開在海上的聲音給他,想聽見吵死人的孩子在船上大叫時第一個找他抱怨。


今天還沒過完,岩泉一目前為止已經失敗了六次,他有預感這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嗡嗡——手機跳出來自及川徹的最新訊息。


『你真的沒有在生什麼氣嗎?』

『接一下電話啦,這樣很奇怪欸。』


他幾乎都能從文字裡看出及川徹皺著的眉頭。這不就是最麻煩的地方嗎。岩泉一疲憊地嘆氣,關掉手機螢幕。現在只不過是一千多公里遠而已耶。


雨勢似乎有變小的跡象。他往冷清的商店街道走去,進到一間暖和的咖啡店裡。島上旅客大概都往海邊神社去了,岩泉一想,紅色的鳥居,雨天可能也削減不了旅人們跟重要景點拍照的熱情。他挑了個窗邊的沙發座,喝著老闆送上來的熱牛奶歐蕾,享受著暖氣,在只有他一個顧客的店裡聽著雨聲發呆。


他直到開始打哈欠時,才注意到櫃台後方張貼著一張手寫海報。歡迎報名一起看比賽!上面的粗體字這樣寫著。海報右上角還畫了一隻他熟悉不已的的卡通圖案,圓圓的身體,短小的四肢,他才想起自己來到的是今年世界排球聯賽的舉辦地。巧合真是驚人,岩泉一在心裡讚嘆,忍不住就拿手機將那張海報拍下來。他放大那張照片,下意識地要按下分享鍵,才想到自己正在做什麼,以及自己今天打算不要做什麼。


怎麼可能忘得掉啊,白痴。來到第七次的失敗的岩泉一無奈地想著,把手機放回桌上,瞪著打在窗戶上的雨珠。


「今年有辦在廣島的比賽唷。」


岩泉一聞言抬起頭。老闆端來了一盤櫻花形狀的餅乾,順勢朝自己的空杯裡倒新的熱咖啡。


「沒關係啦。我們快打烊了。」老闆在他開口說不好意思前打斷他。「你是不是認得那個圖案?」她指著櫃檯後方的海報說。「雖然我可能畫得不太像。」


「啊,是的。」岩泉一回答道。「我也是排球社的成員,高中社團的。」


「我是跟著老公一起看比賽的。」老闆開心地笑著說。「排球選手真的很了不起耶!每次看那個球速,我都覺得選手的手臂要斷了。」


「是啊,一群排球妖怪。」他看著咖啡杯裡的熱蒸氣。「我身邊就有一個。」


「也是你們社團的人嗎?」老闆問。


「是啊,跟我同一屆的同學。我們的隊長。」他說。「我的朋友。」


雨剛好也在咖啡店打烊前停了。岩泉一站在門口幫店家留影紀念,收起雨傘離開商店街,往他今晚要留宿的民宿走去。地板還有點濕,空氣還有淡淡的雨味,不過傍晚的天空露出今天難得一見的、或許也即將要消逝的陽光。他再次走回靠近港口的廣場,眼底下的海回到湛藍的青色,旅客回來了,聚集在鵝卵石堆砌的石牆旁,背對海或古老的建築合影,把握末班渡輪發船前的最後幾分鐘。他看見或許是剛被海浪波及的旅客們,走在馬路上,褲子或裙擺捲到膝蓋處,鞋子髒兮兮的,每踩一步彷彿都能在地上擠出水來,但他們看起來都是很開心的,即使天氣好的時間如此短暫,得離開的時間如此的早,特地穿出門的衣服和鞋子也可能得花很多時間處理了。


他重新看向自己的手機。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新訊息進來了,所以岩泉一能看見的,就只有那張單調的手機桌布,一片淺色的青,他的學校旗幟揚起的代表色的青。今天還沒結束,地圖上還是有不少他打算看看的地方,但岩泉一選擇在靠海的石牆旁邊停下,今天頭一次滑開了那個屬於他和及川徹的對話視窗,讀著那傢伙從早上開始陸續傳來的各種訊息,有幾乎算無理取鬧的,有關於社團練球的,也有想認真問他發生什麼事的;此刻的他終於意識到,無論自己與那傢伙離得多遠,他們的關係——他們曾經共有的回憶與經驗,也會無視那些距離而持續纏著他不放;而或許,當他有了用一趟單人旅程去實驗什麼的念頭時,那場實驗就註定是會失敗的,像刻意不去想的房裡大象,像在一片霧裡還是顯眼無比的紅色;對他而言,那個存在就是及川徹,一個大半生命和記憶都與他共享的男人,一段恐怕相隔十倍距離也逃不開的孽緣。


雖然還是有些不甘心,但深呼吸幾次後,岩泉一還是按下了視窗裡的通話鍵。


『⋯⋯你沒事吧?』電話幾乎是馬上就被接起來了。『我不記得我們有吵架啊?』


「就說不是了。」岩泉一托著腮,一邊看著那些往渡輪走去的旅客。「只是想趁你出國前試試看而已,結果還是不太習慣。」


『試試看什麼?』


「看能不能一整天都不要想到你。」


『喔。』及川徹沈默了一會兒。『⋯⋯所以你這是失敗了?』


「是啊。」他說。「你那張臉真是陰魂不散。」


『我怎麼就被罵了?』但及川聽起來反而很愉快的樣子。『而且我只是出國欸,你還是找得到我啊。你忘記有網路這回事了嗎?』


「是啊,我當然知道。」岩泉一說。「或許我就是個笨蛋。」


『居然要到高中快畢業了才意識到這件事嗎?可憐的小岩。』


及川徹又開始了他最擅長的、針對岩泉一的一連串無傷大雅的數落。而他這次就敷衍般地應和著,甚至沒有想罵回去、或叫他停下的念頭。他其實自己也感到挺意外的,有關即將到來的別離,自己居然是他們之間最先萌生焦慮的那個人,而不是那個及川徹,那個總是太過拼命,太過敏感,也總對他們這段關係能走多遠感到遲疑的及川徹。但聽著那傢伙在電話另一頭滔滔不絕,說了一長串看似調笑,實際上更像在安撫自己的話語,和他帶著笑意的溫柔的聲音,確實就讓岩泉一感到平靜許多了,也撫平他路程上累積的胡思亂想與不安。


自己或許永遠不會習慣這個。岩泉一想,相隔幾千公里遠,身在不同的季節或時區,不像以前能說見面就見面,有網路也不一定能即時聯繫得上對方。但既然認知到這個事實,對於往後的事,他反而就不那麼擔心了。他的性格直來直往,不太對問題鑽牛角尖,而及川徹則是完完全全相反的類型。未來會需要被安撫、被找到——被撫平胡思亂想的人,大概主要也是這傢伙吧。岩泉一在心裡想,誰才是笨蛋啊,未來等著看吧。


「我明天就回去了。」他終於在及川徹開始分享自己新買的襪子時打斷他。「晚上一起去吃飯吧。」


『好啊,但小岩要請客喔。為了懲罰你一整天不接我電話。』


「先不說這是什麼鬼邏輯,我沒辦法。我把一半的零用錢都花在買機票上了。」


『⋯⋯你到底去了哪裡?』


「你猜猜看。」


岩泉一咧嘴而笑,把手機聽筒轉向海的方向,海浪拍打上礁岩,零星海鷗飛過頭頂,最後一班渡輪鳴笛聲響起,緩慢駛出港口,踏上返航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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