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曉得的那些事

她不曉得的那些事

1970



他第一次如此地恨一場雨。


有雨,雨傘才有存在的必要。

所以一直以來,儘管不會特別覺得雨天特別好,卻也不會認為下雨是壞事。

那是他和父親斷絕關係前的事。雖然只要下雨了,人還是需要撐傘。


當他走進雜貨鋪買了一把傘,看到了製造商的標籤後更是近乎崩潰,儘管知道理性上自己需要傘,卻差點無法控制自己反射性的怒罵。這種時候才會用這種方式庇護我嗎、別開玩笑了。


帶著嬰兒似乎不該淋雨,他也無法同時撐傘又抱著嬰兒,於是他將傘隨手扔在腳邊,坐在路旁沒有營業的店家遮雨棚下看著這場像是在嘲笑他般的雨。要不是手需要撐著嬰兒,他肯定會放手抱頭發出悲鳴聲。


因為無法好好撐起傘,他自己和懷中的嬰兒襁褓都已經被浸濕了大半,懷裡的嬰兒依然因為他不理解的原因哭鬧著,還有正在漸漸失去力氣。哭聲已經比一段時間前更加斷斷續續,音量也似乎比原本小了許多。


他忍不住開始思考乾脆就這樣吧。


「……爸爸帶妳去找媽媽,好不好?」聲音裡透著明顯的哭腔和嗚咽聲,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他不想回到那個讓他走投無路的家,也不想再回到教會,雖然傳教士夫婦人非常親切,但沒有她的世界任何地方對他來說都是一樣,什麼都不是。他也發現他根本沒有預備好自己要成為一個父親。


「大叔,那把傘你不要了嗎?」


上方突然傳來了聲音。雖然口吻毫無稚氣,但聲線聽起來十分稚嫩。思緒被打斷的他抬起了頭,看見眼前是個表情淡然的少年,臉上和手上都有著大小傷痕,直接暴露在外隨著雨水沖刷,有些傷口甚至還滲著新血,少年卻彷彿沒有痛覺似的眉頭都沒皺一下。


「你拿去吧。」他接著只想思考地點和方式就行了,雨傘自然已經不重要。


「是嗎?謝謝。」少年也不客氣的直接撐起了傘。「大叔在這種地方做什麼?你不像是在躲雨。」


「我看起來像在做什麼?」


「看起來像是在想找個地方去死。」少年依然面無表情的說著。「尤其你帶著小孩,在這種天氣,在外面遊蕩。還有你的表情也是,一副心死的樣子。這種人我看多了。」雖然有過激求生慾望的人也看過不少。


「你小小年紀……」他重新打量了眼前的少年,少年的體格和稚氣未脫的臉龐都顯示他應該比印象更年幼了許多,只是態度和反應異常的成熟,更重要的是少年……應該說是男孩,一語戳破他現下的狀態,讓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大叔,你不知道我的過去,就像我不知道你的過去一樣。希望你別擅自替我假設一些對我來說不存在的『應該』。」


「………。」他並沒有這個意思,但現下的狀況也沒有餘力解釋、道歉,或是指控男孩明明也擅自的猜測了自己的狀態。


「抱歉,我不是在指責大叔你,只是想告訴你那樣假設並沒有意義。那是你的小孩嗎?」


「是又怎樣?」


「哈哈,沒怎樣。」男孩在聽到對方態度尖銳的回應先是愣了一下,但馬上就笑了出來。換作是平常,作為自己「重要客戶」的成年人們總是會用恐懼的眼神看自己,就算沒有或沒機會說出口,也知道那些人對自己肯定是充滿了厭惡和不理解,只是無法反擊。但在這個偶然與自己相遇,又恰巧帶了個嬰兒的成年男性眼中,自己想必只是個莫名全身是傷的普通男孩而已吧。


「我只是好奇你遇到了什麼事情。也許我可以幫上忙。」


「沒有人能幫上忙。」妻子無論如何都回不來了。


「你不說說看怎麼知道。剛好我被我家的人扔在這裡了,回去也不差一時半刻,可以聽你說。」男孩原地蹲了下。


怔怔的望著男孩,半晌後男子抱緊懷裡的孩子痛哭了起來。


他是家中的次子,本來就不用繼承家業。家裡對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期待,待著也不知道未來要如何,於是他便離開了家,去各地旅行。他喜歡藝術,喜歡文學,他喜歡隨心所欲。他對家裡並沒有恨,只是同時想不到待著的理由,所以離開罷了。


然後他遇見了她。他愛她,希望能夠被祝福。但帶著她回到日本,回到家中,迎接他們的卻是一陣辱罵。他自然不曉得自己不在家裡的這段時間家裡的事業遇到了什麼危機。他自然不曉得,為什麼父母和兄長,甚至連有數名家族成員都是歸國子女的大嫂,為什麼不給他和他愛的人祝福。只因為國籍不同。


他聽見嫂嫂說,我是仁科家的人,請你諒解,我丈夫怎麼說,就照著做了吧。

他聽見父親說,要跟自己斷絕父子關係。

他看見兄長看著自己,什麼都沒說,但對她說了我絕對不會認同你們。


他的理智線也在那瞬間崩裂。

仁科家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就是賣庶民日用品賣到賺了點錢的暴發戶?


他對家裡沒有恨,也就到此為止。


幾年後他們得到了一對傳教士夫妻的庇護,幫忙一些教會事務,住在教會的客房裡。

寄人籬下的感覺並不算好,但因為妻子有了身孕,有其他人可以照應讓他比較安心。妻子也說,在日本也能待在教會的感覺,很好。


然後孩子出生,妻子卻病了。然後幾個月後,妻子便走了。


儘管傳教士夫婦原本就是醫生,妻子的急病卻毫無起色的急轉直下,就這麼走了。

雖然那對夫婦告訴他可以繼續安心的待在教會,但他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就覺得痛苦,只將妻子的骨灰交給他們,請他們回到故鄉的時候,若有機會,也帶她回家。


然後他就到了這裡。


「你的小孩是最可憐的受害者。」聽聞男子語畢,男孩毫不留情的說出了自己的感想。


「……!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被指責的男子激動的大吼,嬰兒似乎被嚇了一跳,哭得更加激烈。


「不,你可以。大叔,你是沒有責任感的那一種人呢。」


「你如果只是想嘲笑或指責我,請你馬上離開。」男子抱著懷中的嬰兒往後縮了一縮。


「我沒有要嘲笑你。我想救你的小孩。我不喜歡看到其他小孩從出生就沒有選擇權。你沒有資格可以帶著她擅自去死。」男孩苦笑了一下,看向已經快哭不出聲音的嬰兒。


「……你要怎麼救?」


「我是有想到一個辦法。可能會有點痛的辦法。但反正大叔本來就想死了,痛一下也沒有關係吧?」


「你到底想做什麼……」


「寫一封信威脅那個仁科家幫你養小孩吧。」


男孩站起身,示意男子也站起來,並替他撐起了傘。「不快一點的話,你的小孩會比你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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