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克巴德】地下墓穴

【奧克巴德】地下墓穴



*流水帳,沒什麼愛情成份

*涉及神學的部分很可能有誤🥲


自從被巴德尼交辦了挖掘地道的任務後,奧克茲的生活就變得十分規律。


不同於作為傭兵,必須時常在夜晚活動的從前,現在的他習於早起,過著幾乎稱得上規律的生活。當破曉後的晨光灑滿屋內,奧克茲習慣拿出約蘭達當初教他認字的小冊子,稍微複習過較為艱澀的單字,再閉上眼喃喃唸誦。複習完畢後,則是寫作的時間——他的字大而笨拙,不同於約蘭達娟秀的字跡,也與巴德尼簡練的風格大相逕庭。但也正是這樣的文字,正努力透過拼湊字句記錄下這些時日以來的一切。


倘若糧食並不匱乏,他便會趁早悄悄出門,將特意留下的麵包分送給貧民窟裡那些面孔消瘦的貧困人們——基於前一份工作留給他的技巧,他總以為自己潛行的技術還不賴,不過,清晨的街道似乎無法如黑夜那般替他提供掩護,以至於在奧克茲不知道的時候,不論是平民還是木屋裡的巴德尼,都毫不費力地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而在陽光逐漸西斜、空氣開始帶點涼意的午後,他會前往地道旁,繼續他那條尚未開通完的地下路線。那是一項不需分出太多心神的動作,也正因如此,遊蕩的思緒開始引領著奧克茲思考:關於他所寫的書、關於信仰——關於地動說。


一方面是因為想得入神,也由於昏暗的地道內無法辨明時間,直到聽見巴德尼站在洞口喊他,奧克茲才會意識到已經是傍晚,在草草替當日的工程收尾後爬出地道,拍掉身上的塵土,再接過巴德尼遞來的麵包。出於巴德尼的堅持,他會先用隨身攜帶的水袋沖過手,才恭恭謹謹地開動。麵包通常偏硬,帶著烤焦的氣味,只有混著唾液才能夠釋放出些微的甜,可對勞動後的奧克茲而言已經足夠。然後,他會留下不多不少的份量(儘管飢餓感使這樣的抉擇變得艱困),好在隔天給貧民們送去,就這樣週而復始。


而巴德尼儘管身為有正職的神父,對日程的編排卻隨心所欲得多。他的研究工作橫跨了白天、傍晚及半夜,並且絕大部分還都是在夜間進行,雖說以安全性而言,這麼做確實掩人耳目得多,然而奧克茲也看得出來,對方眼下的青紫色有逐漸擴大的趨勢,似乎與自己有得一拼。


從紙簍裡被揉成團的羊皮紙數量來判斷,最近巴德尼的研究似乎陷入了瓶頸。相反地,挖掘地道的工作倒是進行得相當順利。於是黃昏時分,巴德尼打著監工與釐清思緒之名,隨著奧克茲來到了那條尚未完全被開通的地下隧道裡。


在他們必須確保的逃生範圍裡,分佈的多是柔軟的壤土,質地柔軟、帶有輕微黏性,雖然在挖掘過程中往往弄得奧克茲一身灰頭土臉,連指甲縫間都被土壤所填滿,但優點是便於開拓,大部分時候只需要一把鐵鍬就足以滿足所有挖掘的需求。


巴德尼手持燭台,先一步鑽進了穴道裡——地道的構造是以一段斜坡作為起始,向下深掘了些後,才重新回復成平行於地面的路徑。儘管身穿修士服、視野受限、手上還拿著照明物,巴德尼的動作倒是意外地靈活,甚至還有餘力去護住火光,以免燭火在氧氣較為稀薄的地下環境中不慎熄滅。


畢竟未來將使用到這條逃生路線的人是巴德尼而非自己,在開闢地道時,奧克茲主要是以對方的身材作為考量,看見巴德尼能夠順暢無礙地通行,讓他鬆了口氣,卻因為鬆懈而不小心撞上了洞頂,惹來巴德尼無聲勝有聲的一眼。


「⋯⋯不好意思。」


「我又沒有要為此責備你,道什麼歉啊。」


「是的,很抱歉⋯⋯!」


他低下頭,用手背摸了摸額角的擦傷——指尖傳來濕潤的觸感,不知道究竟是源於未乾的土還是滲出的血——巴德尼眼見對話毫無進展,便沒再說什麼,只皺著眉將燭台舉高,繼續往前走。皮革製的短靴在踏過土壤時微微下陷,幾乎靜默無聲,只有在踢到地面的碎瓦片時才會發出些微的碰撞聲響。奧克茲已經聞慣了的潮濕的土壤味逐漸包圍了他們。


燭光熠熠,濃重的陰影隨著火苗飄搖而不斷晃動。出於大部分生物逐光的特性,奧克茲的目光焦點也停留在了對方在火光下閃閃發亮的金髮上,直到巴德尼再次開了口。


「你在挖掘途中有沒有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


「印象中有容器的碎片,還有石磚?啊、還有一些骨骸,但看不出是孩子還是瘦弱的成人⋯⋯如果您所說的奇怪是指這類型的話。」


「哼⋯⋯果然還是沒那麼走運。」


「誒?」


「我還指望你能挖到墓穴呢。」


挖到墓穴難道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奧克茲腳步一頓,陷入了疑惑,又再從疑惑轉為對自己眼界是否太過狹隘的自省。而巴德尼明明沒有轉身,卻好像察覺到了他的不解,心不在焉地擺了擺手。


「放心,沒有要你盜墓,我好歹還算是個聖職人員。倒是你,聽說過地下墓穴嗎?」


奧克茲說沒有。一陣沈默後,巴德尼把高舉的燭台放得低了些,在暖黃但薄弱的光線中述說起來。


在C教尚不合法的年代,為了躲避追捕,C教徒會避免於顯眼的公共場所聚集,改而在埋葬了殉道者的墓穴中舉行聚會。然而,有些墓穴並不如常人所想的那般陰暗又狹窄,反而自成一片天地:向四方延綿的通道保留了通風用的氣孔,乾燥的壁面繪製了隱密的神聖符號,生者不僅能於此悼念亡者,同時,兩者也得以一同向上帝致上最真摯的、跨越生死的崇拜。


神即是真理,而真理值得以生命作為代價來獲取——那些屍骸生前大概是抱持著這樣的心態的。他們也許很難料想得到,百年後,曾讓他們獻出生命的C教逐漸茁壯,教會建立,曾經掩埋著屍首、躲藏著信眾的墓穴之上蓋起了莊嚴宏偉的教堂,主教慈愛地宣布:神愛世人;同時,卻有人以神之名阻撓對真理的追尋。也正是因為那個讓信徒認為死不足惜的C教,巴德尼和奧克茲才必須開闢這個通道,以免自己死於教會之手,正如當初那些被R帝國人民凌虐致死的C教徒一樣。


又或者,他們應該儘早將自己埋葬起來呢。


地道來到了盡頭。由於尚未建造完畢,末端並沒有能夠讓他們回到地面的出口,是時候回頭了。巴德尼卻驀地彎下腰來,把燭台擱置在了地上。


「你在想什麼?」


他問奧克茲。火光在他腳邊靜靜燃燒,滑稽而詭譎地照亮了他冷硬的下頷、抿起的嘴唇,傷疤的邊緣泛著暖色的光。因為光源不穩,他僅剩的那隻眼睛正無意識地瞇起,與影子有著相近顏色的眼眸隨之沉入了陰翳中,只有淡金的下睫毛反射著細微的光線,像最纖細的淚痕。


奧克茲猛地眨眨眼,花了好些時間才意識到自己正打量著對方在陰影下的面容,接著,大腦才遲鈍地消化了巴德尼拋來的問題。他支支吾吾地回,沒什麼,只不過這個答案說服不了任何人,也包括他自己。


他確實在想。


他想,那些殉道者大抵理所當然地上了天堂——這是當然的,畢竟他們的信仰既高貴又純潔無瑕,是他們用血肉一磚一瓦地砌出了如今的C教。可是自己又會如何呢,此時此刻他所堅信的、所為之感動的「知」,是否會令他們感到恐懼、反抗,最終成為將他驅逐出天堂的理由?


方才撞上洞頂時掉落的土塊似乎還殘留在髮縫間。奧克茲在憂慮間忍不住伸手撓了撓,不料,巴德尼竟稍微揚起了眉毛。


「奧克茲くん,你其實有頭挺漂亮的頭髮嘛。」


「⋯⋯誒?啊,謝謝⋯⋯」


話音未落,巴德尼忽地扯下幾根奧克茲的髮絲——以平民而言意外光滑而烏黑的黑髮就這麼散落在地上,附上泥沙,與地面污濁的塵土混為一塊。奧克茲堪稱錯愕地捂著後腦勺,頭髮從頭皮被連根拔起的刺痛感對他而言比針扎還輕微,卻異常鮮明,他茫然地思索,即使巴德尼先生進行過剪髮禮,也不至於對自己的髮量產生嫉妒心吧。


在他面前,巴德尼甩了甩手,說:


「你的頭髮掉到地上了。」


「嗯,是的⋯⋯?」


「很髒吧。」


「是、是的,非常抱歉⋯⋯」


「⋯⋯你就沒有任何要反駁的意思嗎?」


似乎是終於忍無可忍了,巴德尼拉高了音量,緊接著重重地嘆了口氣。還沒等他前一句話的回音從洞穴裡消失,冷漠又帶著點不耐的嗓音再度響起。


「拿你來打比方多少有點噁心啊⋯⋯就拿約蘭達小姐來說好了。任誰看到約蘭達小姐,都會認同她有頭漂亮的秀髮吧。但當她的頭髮自然脫落、落在地上時,就成為了不潔淨的,必須被清除的存在。然而你看,那根頭髮的本質有任何改變嗎?物質一樣,來源一樣,只由於世人對它的看法轉變,它就從可愛之物成了骯髒之物。你不覺得這是件荒謬的事嗎?」


這背後又牽涉到理論性的問題。他說,垂首撈起了燭台,轉身就往歸途的方向走。他走得很快,連步幅大如奧克茲,都必須稍微加快腳步才能跟上,沙塵被踢起,使得混雜著霉味的土壤味道變得更重了。


「如果要講明到你也聽得懂的程度,我們恐怕得在這個穴道裡耗上一個禮拜。但我認為靈魂的本質不會改變。世間固然有所謂的罪孽,而世俗的人會將罪惡視為污濁的存在,對俗人而言,犯下罪惡的犯罪者,就像是落入塵土裡的頭髮一樣;相對地,我認知中的罪惡並非來自於外物,而是靈魂本身——假如某根頭髮真的是『骯髒的』,那它可能本就顯得乾枯、毛躁,又或者是因為疾病而脫落。」


平民總是妄想透過捐獻啊、贖罪券啊來洗淨身上的惡,猶如拾起地上滿是髒污的頭髮,拼了命地替其搓洗一樣。可這在巴德尼眼裡顯得毫無意義。


能定義一切的只有上帝,而非世俗的教會——無論是所謂的惡也有、何謂真理也罷。


「假如教會真的將研究地動說當作一項罪孽,這也不會成為我們能否進入天堂的先決條件。嘛、這當然是建立在我認為地動說無誤的前提下——這項『罪孽』可能使我們的靈魂在俗人眼中蒙了塵,卻無法改變靈魂的本質。你的所作所為並不會讓你離天堂近一些或遠一點。我要說的只有這些,奧克茲くん。」


談話間,巴德尼已經走回了地道的入口。他狀似漫不經心地把火源遞給了奧克茲,不那麼尊貴地、手腳並用地向上爬,不時還因為被長袍絆住而發出嘖聲,直到他平安回到地面。然而不知為何,在那麼一瞬間,奧克茲幾乎覺得巴德尼若是繼續向上、再往上,那麼在盡頭迎接著他的,也許會是佈滿閃耀星塵的天堂。


奧克茲くん,你在做什麼?對方在上頭喚他。啊,我現在就去。他回應道。


當奧克茲最後一次地回首,望向通道的彼端時,才發現那簇頭髮已經被微弱的風捲走,融入沙塵之間,再也見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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