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失控



  「棗,我買好水族館的票了。」

  「六彌先生,可以再拜託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那天我們全程用諾斯米亞語交談吧。」

  「Oh?Why?」

  「只是一種情趣。」

  「情趣?」

  「嗯。你就遷就我一下吧。」



  棗巳波抵達目的地時,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十多分鐘,他在過馬路前就看到六彌凪立在燈柱下看錶,跟移動的人群形成對比,像一幅精緻的插畫。

  以歐美人來說凪的身高不算高,但身材比例讓他比實際看起來修長。凪今天穿了一件及膝的雙排扣大衣,肩上披著差不多長的圍巾,大衣的底下是西裝馬甲,在諾斯米亞這樣的穿著十分常見,畢竟諾斯米亞人外型與品味都堪稱一流,然而這裡是日本,一般人不會這麼穿,凪即使戴著口罩跟墨鏡依舊很顯眼。

  巳波壓低帽簷左右張望,等過往人潮散去大半才走上前。他將頭髮綁起來塞進鴨舌帽裡,還戴了副膠框眼鏡,六彌凪慢了兩秒才認出他來,張開雙臂以諾斯米亞語問候他。

  「God eftermiddag!」

  巳波也以同樣的語言回應。諾斯米亞語和丹麥語是互通語言,有很多相同的詞,跟挪威、瑞典語也有些許互通性,並未因為使用人口稀少而產生地域限制。

  若是在國外,他們還得禮貌性擁抱,巳波有點擔心凪會真的抱過來,好在對方僅是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手。

  「走吧。」

  巳波以點頭作為答覆,兩人一同往水族館入口移動。

  這天是假日,場地人滿為患,排隊入館的人潮隨著導引線繞了四五個彎,放眼一看幾乎全是年輕人:情侶、帶小孩的家長、外國遊客⋯⋯巳波完全不覺得有人會認出自己和六彌凪,大部分人不是在聊天就是在看手機。

  隊伍消化得很快,巳波判斷能趕上下午時段的表演,於是轉頭問凪:「你想看餵食秀嗎?在海底步道,十分鐘應該來得及。」

  「我想看,既然都來了。」凪突然湊近他耳邊說:「你的諾斯米亞語有春樹的味道。」

  巳波動手調整帽子的角度,藉機用頭髮把耳朵蓋住,接著往前踩了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他的諾斯米亞語是在當地的語言學校學的,跟櫻春樹無關,櫻先生都和他講日文,所以他的口音不可能承襲自櫻春樹,更不可能下意識模仿。

  他不曉得自己更在乎六彌凪的感想還是掠過耳畔的那口熱氣,今天的約會行程就只有逛水族館跟吃飯,是凪所期盼的普通約會,所有兒童不宜的部分都被排除掉了。巳波希望凪不是故意刺激自己,這會重寫他心中對於王子的評價。

  「我的意思是日本人的諾斯米亞語有種特別的腔調,你跟春樹都有,很可愛唷。」

  「被母語使用者這樣說沒人會開心吧?」

  巳波瞪著那雙蔚藍的眼睛嘆氣。

  口音會改變人的外在形象,在巳波看來說日文的凪也是親切可愛,沒什麼威脅性的外國人,然而切換成諾斯米亞語的凪可就沒那麼無害。教科書範本般的發音令他顯得成熟、睿智、充滿男子氣概,將巳波的好球帶砸得稀爛,反觀他自己卻成了「可愛的日本人」。凪口中的可愛就像是人在稱讚小貓小狗,沒有惡意也不怎麼尊重,巳波總覺得有點火大。

  入口又追加了一名查票員,隊伍前進得更快了,巳波沒空繼續跟凪閒聊,只想趕快進場,看一些奇奇怪怪的海洋生物來轉移注意。

  最近他重新審視自己跟六彌凪,發覺兩人既不像情侶也不像床伴,而是夾在中間不上不下。巳波並不討厭這樣,不上不下讓他保有更多個人空間,只付出一半心力就能享受雙倍的樂趣,不上不下也意味著這段關係隨時都能終止,投入的感情有限,他就不必再為了甩掉自己的男人浪費眼淚(這輩子絕不發生第二次)。

  而現在六彌凪卻想將他們的關係拉到床鋪下,這令巳波感到惶恐。凪作為床伴幾乎是零缺點,他的外表、風趣的談吐、教養跟品味都很合巳波的胃口,最重要的是他們身心契合。但談戀愛需要的遠不止這些,經營一段感情耗時費力,巳波不覺得此刻的自己能兼顧工作與交往,即便他確實喜歡凪,想到對方會不由自主面露微笑,他也鮮少去思考兩個人的未來。

  不上不下,還有比這更穩固的關係嗎?

  巳波原本走在凪的前面,經過兩個展區後變成凪拉著他的手穿越人群。六彌凪的腿本就比他還長不少,超過兩人的身高差距。他們不曾在外頭牽過手,正如凪說的,水族館是個適合秘密約會的地方,這個陰暗又擁擠的場合會吞噬掉人對周遭的好奇心,遊客的目光都聚焦在玻璃的另一側,說不定偷偷接吻也不會被察覺。

  開玩笑的。產生這踰矩的想法令他羞愧得頭皮發麻。

  「六彌先生,慢慢走就好,時間還很充裕。」

  巳波抽回被凪牽著的手,還把手插進口袋裡,以免又被握住。

  「慢慢走的話可以牽手嗎?」

  「這裡可是公眾場合。」

  凪巡視四周。「這麼暗,你又戴著帽子,我連你的臉都看不清楚,被看到會怎麼樣嗎?」

  巳波尚未回話,六彌凪就拉起他鴨舌帽的帽簷,蜻蜓點水般在額頭上啄了一下,再幫他整理好頭髮,戴上帽子。等巳波的血液流回腦部時,凪早已經走遠了。

  整個水族館裡好像魚跟其他人都不存在,安靜得可怕。

  巳波心想自己回家後絕對會忘了這個吻以外的任何事。他今天是來做什麼的?普通地逛水族館,和企鵝拍照,把臉貼在玻璃上尋找色彩斑斕的小魚?去紀念品店購物,挑四個一模一樣的蠢吊飾強迫團員和經紀人收下?

  可惜唯一能中斷他思考的是六彌凪回過頭來找他,攬著他的肩膀將他往前帶。

  「會佔不到好位置的。」

  凪無需特別做什麼,他的嘴巴正對著巳波耳朵的高度,稍微靠近一點就很曖昧。巳波試著抽離思緒,腦中浮現的盡是些微不足道的往事,不足以使他的脈搏回穩。凪並未對他毛手毛腳,毫無道理的溫柔比毛手毛腳更糟。他真心厭惡這個從髮根到腳趾都符合他喜好的男人。巳波覺得自己鐵定病得不輕,心裡有道聲音不停在鼓吹他找個沒人的地方,跪下來替對方口交。

  海底步道曲折前行,兩條寬大的魟魚貼著玻璃從上方游過。隧道的寬度僅能容納三四人並列,站在一旁的遊客將小孩抱至肩上,凪也鬆開了攬住巳波的手。

  穿著潛水衣的飼養員被小鯊魚群簇擁著,像在無重力的空間裡翩翩起舞。水族館特有的青藍色燈光莫名使人心安,就算周圍嘈雜,巳波依然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真美。」

  巳波回過神,順著六彌凪的目光往前看,先看到他們倆映在水槽玻璃上的倒影,然後才看到一叢車輪大小的黃色珊瑚。他花了幾秒思索凪稱讚的究竟是珊瑚的哪個部分,顏色?型態?還是隨著水流律動的纖細觸手?這只是一塊離群索居的軟珊瑚,在海洋熱帶雨林中算不上別緻。直到巳波終於和玻璃上的凪眼神交會,他才理解到珊瑚不是畫面裡唯一的物體。凪的手伸過來勾住他的,指節穿過指縫,扣在手背上,甩不開也撥不掉。

  巳波有呼吸困難的感覺,他轉頭和王子對視,開始懷疑對方的目的是要讓自己失控,可是他沒有證據,因為凪的微笑看起來就像是個墜入愛河的男人——他現在在演戲嗎?這一刻巳波真希望隧道突然坍塌,碎玻璃片和海水魚漫天飛舞,千百萬升的海水將一切沖毀。

  他不該奢望什麼富有情趣的約會的,顯然他在精神上還未做好準備。



  巳波將毛巾掛在脖子上走出浴室,一面吹頭髮一面單手打字逐條回覆訊息,待會要做一件不想被打斷的事,得先排除各種惱人的突發狀況。

  頭髮吹得七八分乾後,他從衣櫃裡拿出一個紙箱,隨手挑了根常用的按摩棒,接著把毛巾鋪在床上,坐在床邊脫睡衣。為了做這件事,巳波把自己裡外都洗得很乾淨,也罕見地沒抱怨晚餐的分量。分子料理本來就不可能讓人吃飽,把這一餐的錢拿去八重洲的拉麵街可以吃上兩圈,找回的錢還夠搭地鐵,不過地下街可沒有絕美的夜景就是了。

  巳波一絲不苟地移開擋道的被子,將從水族館買來的麥哲倫企鵝布偶塞到被子底下。凪硬是說服他帶走這個,巳波則因為趕著返家拒絕得不夠用力。他們今天還看了企鵝,六十八隻麥哲倫企鵝,這才是水族館的招牌,為什麼他居然沒有半點印象?

  六彌凪害他整天都魂不守舍,差點以為自己沒辦法活著踏進家門。巳波用手指沾了點潤滑液均勻塗抹在按摩棒前端。他真想告訴凪自己需要的是這種實用的玩具,而不是可愛卻虛有其表的擺設,然而他比自己所想的還含蓄得多,至少不會赤裸地表現出來。

  他蜷縮在毛巾上,象徵開始似的吐出一口氣,闔上眼睛,手中按摩棒緩緩推進後庭。

  六彌凪的電話就是在這時打過來的。



  「壯五,Thank you!跟你借的圍巾我洗好了再還你。」

  「不客氣。讀書會舉辦得還順利嗎?我查了一下,似乎是動漫同好分享珍藏本子的聚會。」

  六彌凪激動地抱住自己的肩膀。「Excellent!很高興你問了。我看到了極為珍貴的畫面,非常稀有!平常幾乎不可能看到。」

  「啊⋯⋯我懂!就像跑了好幾間唱片行都找不到的唱片,結果竟然在二手市集花兩百元買到,還有赤蠵龜上岸產卵,我為了下禮拜的問答節目正在觀看紀錄片。」

  「Oh,謝謝你親切的分享。」

  凪很確定逢坂壯五的感動跟自己的截然不同,雖然他很想抓著對方大肆炫耀可愛的男朋友,但那不僅違反他跟棗巳波的約定,也會在團體之間引起軒然大波,所以不管憋得再痛苦也絕對不能說。

  他的男朋友,現在大概正趴在床上自慰吧?凪愉快地推測。

  將近一個月沒做了,儘管巳波藏得很好,凪仍不時感應到來自後方的尖銳視線,像扎在詛咒草人身上的細針,而這股視線總會在他轉頭時消失無蹤,棗巳波的眼神也和平常一樣教人看不透。

  凪向來不覺得棗巳波有多節制,尤其在面對生理慾望的時候,巳波的字典裡好像漏印了禁慾這個詞。凪不禁好奇要是他繼續不和對方上床卻一直言行撩撥會發生什麼事?他意外發覺自己很享受這種在減肥的人面前大吃大喝的快感。

  凪撥了巳波的電話,如他所料沒人接聽,他接著撥了第二通、第三通。還不到九點,棗巳波鐵定醒著,他要打到對方肯接電話為止。

  過了幾十秒電話才終於被接起。

  「⋯⋯六彌先生?」

  凪空著的那隻手握緊拳頭,他推測無誤,巳波的嗓音帶著一股難以覺察的濕潤的質感,本人多半不知情,凪倒是聽習慣了。

  「抱歉,突然打給你。」電話彼端沉默了,凪順勢補上一句:「只是想聽你的聲音。」

  「要撒嬌的話現在已經過了營業時間呢。」

  「你在忙嗎?」

  凪略感心虛,這種嘴上關心,實則死纏爛打的台詞也能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棗巳波會找什麼理由來應付他?凪調大手機的音量全神貫注聆聽。幻想對方用手指自瀆令他起了點反應,他伸手把面紙盒移到面前。

  手能看出一個人的個性,就連棗巳波也不例外。今天分別前凪低頭親吻巳波的手,很難想像這是雙鋼琴家的手,細長的手指如樹枝般僵硬,被他的嘴唇碰到卻會輕輕顫抖。表面冰冷,握緊熾熱。凪放開手抬起頭,看見巳波一臉如釋重負的樣子。

  當時他不應該這麼快就放手。



  棗巳波調整呼吸以維持平穩的語調,這可是很難的,畢竟體內還插著一根震動的按摩棒。他真後悔自己出於好奇接了凪的電話,這下也不好直接掛斷,最好先編個故事。不方便講電話的急事,他在蟑螂跟瓦斯爐之間猶豫,冬天不是蟲害的季節,說自己在煮宵夜比較可信,總好過承認事實,人一旦丟失了形象是無法東山再起的。

  巳波集中精神想像細節。

  「我在煮宵夜。」

  凪在心裡偷笑,要不是這局面是他一手促成的,他幾乎要相信對方的說詞了。他決定先跟著演一小段。

  「你果然沒吃飽!為什麼不跟我說?我們可以再找其他餐廳續攤。」

  「我是回到家後才開始餓的。」

  巳波從善如流地說。其實這說法也不算錯,跟六彌凪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讓他飢渴難耐,所以才急著趕回來。

  「你在煮什麼?」

  「蒟蒻烏龍麵。」為了添加真實性,巳波還臨時給自己加戲:「跟事務所的人合購的,熱量很低,適合當宵夜。」

  他不說話時就用手掩住自己的嘴巴,以防喘氣的聲音被對方聽到。凪彷彿近在咫尺卻無法看見他,這造就出介於刺激與安全間的絕妙平衡。巳波漸漸不想掛電話了,為什麼要浪費掉這麼好的素材?他用右肩夾著手機,左手調整按摩棒的位置(他的兩隻手在這方面一樣靈活),繃緊身體冷靜地對著話筒說:「今天的約會,我很滿意喔。」

  「真的嗎?你最滿意哪個部分?」

  「這題是單選題嗎?」

  「我也不排斥全部都很棒的回答。」

  「那樣就太無趣了,我來說個你意料之外的答案吧。」

  棗巳波在電話另一頭輕笑,笑聲末尾夾了聲短促的嘆息。那是什麼意思?是舒服得伸張腳趾?還是胸口擦過床單?凪忍不住胡思亂想。巳波為何不掛斷,難道是他誤會了,對方真的在下廚?凪在猶豫是否替自己腦補的棗巳波穿上衣服和圍裙,可是今天的幻想具體到讓人捨不得破壞,他決定再等一會。

  「我最滿意的是你的諾斯米亞語。」

  「哦?Hvorfor?」

  巳波咬牙閉上眼直到高潮的餘韻退去。多虧了六彌凪,他今天結束得特別快,這才第一根而已,原本預計要用的道具都還沒上場。

  「先⋯⋯先聲明我沒有在諷刺或是說謊,所以我只講一遍。你說母語的樣子比平時性感多了,很耀眼,讓人不爽。」

  「棗巳波!」

  凪向後一仰,躺到椅背上。被對方稱讚讓他心情大好,沒辦法當面聽見這些話又讓他心情很差,加總起來整體是負的。他再也演不下去了。

  「你不是在煮麵吧?真的以為我聽不出來嗎?」

  「哎呀,原來你那邊聽得到啊,那怎麼不把電話掛了?興趣真差。」

  巳波氣定神閒地擦拭下體,關掉按摩棒的電源。他也很訝異自己在心情上的轉折,不僅不害臊甚至還有點亢奮。他跟凪都在演戲,而且不知怎麼搞的是他佔了上風。巳波認得凪那種浮躁的語氣,每次前戲拖太長凪最後都會生他的氣,就像會撲到人身上撒嬌的大型犬,是很可愛的反差。

  「再說一遍你剛才說的。」凪逼迫他。

  「我忘了。我剛才說了什麼?問你怎麼不把電話掛了?」

  「不是,再前一句!你喜歡我的諾斯米亞語那句。」

  巳波想了一下。

  「我是說很讓人不爽,沒說喜歡。你是不是聽錯了?」

  「騙子!那你為什麼一直跟我閒聊?不就是想聽我的聲音嗎?你未經許可拿我的聲音來自慰,這可是很嚴重的外交問題,諾斯米亞的不敬罪同樣適用於邦交國。」

  巳波都快笑出聲來。

  「貴國的法律還真是霸道啊⋯⋯那麼凪殿下想怎麼處理這件事?」

  「我們私下和解。我現在坐計程車去你家,二十分鐘後到。」

  這倒是個超乎預料的發展。巳波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逐漸冷卻的體溫又被這句話重新點燃。

  「知道了。那我煮個宵夜等你,蒟蒻烏龍麵如何?」

  「看來你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六彌凪八成打翻了什麼東西,乒乒乓乓了一陣。「在床上等我。」

  「六彌先生,出門小心!」

  電話不等他講完就切斷了。巳波放下手機,抹去額角的汗水,像個傻瓜似的吃吃笑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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