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彼端

天空的彼端



以回憶作致敬。




-開幕-


  我在那裡發現了被人們遺棄的、獨一無二的寶物。




-第一節-


  自他有意識以來,第一次覺得在天空上閃爍的光打落身上是這麼痛的。


  一剎那的痛楚讓他跌往一個山洞,他從未對「痛」這種感覺產生如此明顯的反應,然而這次他甚至可以聞到自己的翼上散發著燒焦的氣味。


  幾乎融入雷雨暗影中的四足龍回頭看向滂沱大雨,外面的景色變得模糊,他看不清楚在陰雲之間遊竄的刺光何時又會再劈砍下來。他思索到底是要衝進雨中洗刷這殘留的灼熱感,還是待在這裡舔舐傷口緩和痛楚時,昏暗的洞裡傳來細微的聲響,他這才發現裡頭先坐著一個細小的人影——從味道聞起來,是人類的小女孩。


  依靠龍的優秀視覺,即使是在這個距離下他仍能看清對方的身姿。在一閃而過的光亮中,耀眼的白髮閃爍出冰冷的光澤,隨即是一雙沉向陰影的深紫瞳眸,寬鬆的樸素棉布包裹住瘦削的軀體,大量如蟲子般扭曲的墨水滲進細長的布條上、纏繞著女孩的雙手雙腳,但讓女孩即使看見龍亦停留在原地的真正原因,是繫在她手腳與牆壁的鐵銬和長鏈。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腥味,仔細一看的話,那些奇異的布條上沾著變得暗沉的血跡。


  女孩睜著好奇的眼睛與龍的蒼藍豎瞳對視了好一陣子,柔軟的聲音才輕輕問道:「你是來吃掉小愛的嗎?」


  吃掉?


  他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逐漸聽得懂人類的話語,但他從未跟人類交流過,而面對第一次的提問,他搖了搖頭。聞言,女孩沒為這個答案表露放鬆的神色,亦沒有表現出一絲緊張或不安的情緒,態度依然像跟普通人對話一樣,龍的到來對她來說似乎是件理所當然的事。


  「那你可以過來一下嗎?我看到你覺得很痛的樣子,我能幫你療傷喔。」


  龍不禁心想,待在那裡動彈不得的小女孩能為自己做什麼。見對方紋風不動,女孩猜到對方在想什麼,她揚起人畜無害的稚氣笑容,充滿自信的向龍保證道:「我做得到喔!小愛是『魔女』嘛!」


  魔女,他偶爾會聽見人類提到這個名詞,但從沒想過會是面前這樣的小不點,他考量半會後決定踏出步伐純粹只是好奇女孩到底會怎麼做。


  巨大的身軀逼近至女孩面前,他嘗試坐下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並展現自己受傷的位置,零星的光芒隨之緩緩自二人之間浮現,點亮了昏暗的山洞。正困惑著這是從哪裡來的光源,而她仍若無其事的看向龍受傷的位置,然後舉起被布條包裹的雙手——準確地說是手臂,龍發現她沒有像其他人類一樣的精巧手掌,而且臂長比想像中更短一些——更多的光點凝聚在翼的傷口上。它們像治癒的雨水般滲透並消除了灼痛感,接著生出新的皮肉修復了受傷的位置。


  龍很意外的稍微拍動翅膀,居然在一眨眼間就復原了傷口,剛才的是什麼?他看著女孩心想,而女孩沒讀懂他的想法,一邊用幼嫩的嗓音呼喊著「痛痛——飛走!」一邊揮動手臂做出將什麼東西丟到山壁上的動作,一氣呵成得讓龍不禁跟著看看一無所有的牆壁。


  「這是哥哥教會我的咒語喔!可以讓痛痛全部都消失的!」


  女孩自豪的笑著說,第一次聽見的咒語讓龍又生出新的疑惑,但實際上在女孩喊出這句咒語前痛楚就消失了,所以其實它沒有起到什麼效用,不過傷口復原了倒是不爭的事實。


  「啊,小愛剛才用魔法幫了你的事要保密喔。」緊接女孩又露出有些擔憂的表情向龍說。為什麼?像為了解答他這個問題般,她繼續說:「大家都說小愛在擅自用神明大人的法術,所以要是被知道的話大家會很生氣的。」


  大家是誰?龍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女孩垂下視線自言自語:「大家都生病了,小愛卻沒辦法幫上忙……」


  生病,這麼說來,確實在一路上看到不少長了「石頭」的人類,有些人看起來很痛苦。妳也是嗎?龍伸出尖銳的前爪輕輕碰了對方的手臂一下,意會到其意思的女孩往上揮動著自己短小的臂笑起來。


  「小愛也有生病喔,不過很快就好起來了。」


  說到這裡,她又緩緩放下手臂,小巧的臉也連帶著一起垂下,因為她的動作而變得鬆散的布條底下是兩條被濁白晶體侵蝕的臂膀,但變成這種不自然的長度的要因是在龍化前。


  「可是大家還是很生氣,所以把小愛抓起來放在這裡了。」她的臉上仍然掛著一抹微笑,龍還在想著這到底是覺得開心還是難過時,她又抬頭衝著他笑道:「現在雨還是很大,你要在這裡多待一會嗎?」


  龍轉頭看向洞口,雨勢確實不見趨緩,他也不希望再遭受光的攻擊,便放鬆翅膀坐在原地示意自己會繼續待著。見狀,已經許久沒見任何人說話的女孩露出比剛才更為燦爛的笑靨。



  ——這是他和被人們遺棄於此的「魔女」的故事。




-第二節-


  他留在洞穴裡的時間,比他原本所想像的長了許多,他本來只打算待到雨停後便離開,卻又因為莫名其妙的感覺而留下來,這份感受他暫時難以用言語為其定義。而女孩——愛因為他願意留下而深感高興,她的樂觀和活潑沒有因為少了手腳或是被綁住而減少。


  她用泥土做出他們兩個人的簡易小人偶,努力在上面畫出臉和頭髮的單調線條,接著用她說是屬於神明的法術讓那兩個土偶在石地上擺動又圓又短的手腳轉來轉去,以她的話來說,她是操控著土偶在跳舞。龍不太懂跳舞是什麼,而且不明白為何女孩每天都如此精神奕奕的在昏暗的山洞裡載歌載舞,除了他答應留下來的那天外,即使想知道對愛來說還發生了什麼開心的事,他還是不太會用人類的語言表達。


  只是看著每天跳著不同舞步的土偶,他還是學懂了一句話——真怪。


  儘管他還是一言不發,但龍的視線一直盯著土偶的關係,愛很快就知道他在想什麼而氣鼓鼓的抱臂。


  「你在想失禮的事對吧!這是小愛自創的舞步!」


  所以才很奇怪不是嗎?龍很無奈的看著她又繼續心情愉悅的哼起小調,他不知道那是自何處流傳下來的歌謠,只知道住在這附近的人都唱著同個音調的歌,或許其實所有人都跳著同樣的舞步,只是他很少看見。


  而最近幾天他察覺到有點奇怪,他在細雨中散步飛回來後,發現女孩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小聲的呻吟著。聽到他回來的聲音,女孩抬起比平時還蒼白的臉,嘴角掛著虛弱的笑容輕聲說:「你回來了……」


  妳怎麼了嗎?他走到對方面前,這段時間以來的相處讓她看出龍的心思,她用夾雜著苦澀的氣音回答:「生病之後……每次在月亮變圓的時候都會覺得手腳好痛……但是小愛沒事的、很快會沒事的……」比起安撫龍的情緒,最後的喃喃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的感覺。


  不知道自己可以為對方做什麼,龍思索一會後坐下,用前爪輕輕的把女孩放進自己懷裡,拖在地上的鐵鏈發出乾燥的聲響,難得脆弱的愛縮在龍溫暖的懷抱中,原本蹙起的眉頭漸漸鬆開。不曉得是體溫還是擁抱的關係,難受的嗚咽開始變小,最後她闔上雙眼躺在對方的懷裡,呼吸變得平緩的細小身體就像他曾經見過的白貓幼崽。


  他不知道純白的毛色在動物眼中代表著什麼。


  在愛睡著的期間他不禁想起剛認識時她念過的那句咒語,那句對自己一點用都沒有的咒語。他銳利的前爪輕輕撫拍著女孩小巧的頭顱,在腦內反復想著讓痛楚消失的咒文。


  月圓的日子時龍也感受到自己的額頭裡有某種東西正湧出來的刺痛感,但那與雷光帶來的痛楚相比是在自己能承受的範圍,同時不曉得咒語是否真的奏效,愛確實如她所說般很快就好了起來。


  當她恢復精神後就指著龍的頭說:「你也長出角了!你看,小愛也一樣!」


  她拉起寬大的衣袖,在鬆散的布條中高舉自己的手,與下方的水晶相比較為通透的晶體漫延至她的手肘,但她不覺得這是什麼壞事,又一次操控著土偶快樂的跳舞。


  長出角了……龍打算待會再到河邊確認,他抬起爪子拍拍對方的肩膀想知道她是不是不痛了。


  「哼哼!」不知為何,這個好意詢問的舉動讓愛露出自豪的模樣,把短小的手撐在自己腰上、挺起尚未成熟而平平無奇的胸口,「小愛和你都經歷了成長的痛楚,好棒!」


  成長的痛楚?龍露出疑惑的表情。


  「對對!哥哥是這麼說的,大家長大的時候都會覺得痛,但只要撐過去就是好棒了!所以今天也要慶祝——」她一邊拉長語尾說,一邊讓土偶變得更手舞足蹈,令人懷疑她到底是用怎樣的法術令土偶如此活靈活現。


  龍不禁想到有哪天不是在慶祝呢?不是為了好天氣可以去散步而慶祝,就是為下雨讓農作物有水喝了而慶祝,而今天是為了成長的痛楚而慶祝嗎?他越發搞不清楚對方感到高興的基準是什麼,但對愛恢復精神這件事鬆了口氣。


  那就慶祝吧,為了妳好起來這件事。




-第三節-


  又過了一段時日,因為連日暴雨的影響,低窪地區開始出現水浸的情況,愛凝視著濡濕的洞口,用跟平常不同的平靜語氣拜託龍去村子裡看看她的哥哥。龍點點頭,代替無法自由活動的女孩走出山洞。


  沒有雷光的雨水總帶給他寧靜的感覺,只要待在其中他就能尋獲某種世間稀有的平靜。


  他於雨中拍翼,不久便停在女孩說的屋子前,用枯草和木板搭建的小屋在大雨中顯得破敗不堪,形同零零落落倒地的病群。他發現自己的身軀走進去只成破壞,便決定嘗試化形成他接觸最久的那女孩的模樣。手腳照著伏臥地上的人塑造,儘管手指腳趾的形狀似被水融化的半液態,但只要能走進那間屋子就好。他走近靠坐在一側牆壁上的無神屍體,毫無顧忌的扯掉了濕透的白色衣裳,和女孩身上的棉麻衣著一樣,隨手將腰帶繫上,他揮了揮寬大的袖子,以奇異的步姿邁入小屋。


  和外裝一樣袖珍的屋內滴滴答答的漏水,要是暴雨連續,想必這裡也會被浸壞吧。蒼藍的豎瞳環視僅有少量家居的室內,各處都佈置了愛做出來的細小人偶,但顯然比用泥石製成的要精巧卻又沒精打彩。他很快便循著圍繞的偶物捕捉到躺在單薄被子上的少年,墨黑的髮和蒼白的肌膚都死氣沉沉。他在草蓆上拖拉出異樣的聲響步至少年身旁,看起來只比女孩大一點的對方極為緩慢的轉動水色的眼睛移向自己,碰上長著惡鬼雙角的妹妹,少年依然面露虛弱且柔軟的微笑。


  「小愛……妳回來啦……」


  龍頓了幾秒才沉默的點點頭。


  「沒能去看妳,很對不起……哥哥、沒能救你……」止不住的水聲中,輕輕響起的氣音也滿帶濕潤,「我好像要撐不住了……」


  龍這才注意到,黑色的晶體早已侵佔少年的全身,還差一點就能完全淹沒少年病懨懨的臉。


  「小愛……」


  他繼續輕聲呼喚著妹妹的名字,眼前已經一片模糊,是漏進屋簷的雨水盈滿了自己的雙眼嗎?


  「笑一個、給我看看……哥哥很久、沒看到妳笑了……」


  這對龍來說是個困難的任務,他沒有必要執行,甚至可以就此拋下少年離開。遠離——他明明可以選擇遠去。


  龍思索半晌,抬起他僅有少許形態且黏在一起的幾根手指,將自己兩邊嘴角往上提起,勉強做出皮笑肉不笑的形狀。少年費了點時間看清楚妹妹久違的笑容,自乾燥氣管中呼出的笑聲軟弱無力。


  「真不像妳呢……」



  龍終究沒帶走少年。長滿晶體的少年比他想像中沉重得多,閉上眼睛後就更為沉甸了。


  他保持著女孩的形態飛進山洞裡,向等待的對方搖了搖頭。這是沒能見到還是再也見不到的意思呢?愛沒有開腔提問,倒是笑著說起別的話。


  「原來你能變成人類啊!」


  雖然許多地方都不像人類,但龍還是默默向對方頷首。長著鬼角和龍尾的女孩與斷手斷腳的女孩,兩者對比,一下子便能得知真體是誰。


  龍垂下目光猶豫半晌,又一次慢慢轉為起形體。這次比剛才要順利的描摹著少年的外型,留下自身膚色的紺紫短髮和蒼藍豎瞳,難以收起的尖角與尾巴決定先擱置一旁,重塑的身軀更適合潔白的濕衣。


  愛第一次露出訝異之色,睜圓鑲嵌於臉上的紫水晶,出神的呼喚眼前人:「哥哥……」


  龍伸出比方才要化形得好一點的手,輕輕摸了摸沾著灰塵的雪白腦袋,一如她的哥哥對他所做的。淚水瞬間滿溢而出,化成濁白結晶的短小手臂抱住站在自己身前的人。


  「哥哥、哥哥……!」這次的呼喚聲變得更為確鑿與悲痛。


  小巧的頭顱在自己嶄新的皮膚上抖顫,他知道他再也無法離開。




-第四節-


  偏僻與偏執的村子裡已經沒有活人,更不會有人特地造訪這個不起眼的山洞,所以已經沒人再在意魔女的存在,如今她是不是魔女已經不再重要。龍解開女孩手腳上的鐵銬,讓她能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他將她背起來,帶上女孩做的兩個土偶,拍動寬大的翅膀離開了僅有火光與雷電能照耀的昏暗之處。


  龍照她所說的嘗試了不少東西,吃到紅豆餡料的大福——但龍發現自己不喜歡這種甜味,倒是覺得那軟糯的外皮挺不錯——用醋飯和稀有的生魚片捏成的壽司(龍意外的很喜歡)、細長又甜得嚇人的羊羹……當他吃到人肉以外的東西時,才驚覺原來這個世界上的食物還有這麼多種複雜的味道。如果在女孩說的曾經非常豐饒的世界中生活,那還能品嚐到什麼滋味呢?


  他難以想像,畢竟就連愛口中訴說的世界之形他也無法想像得完整明確,毛茸又活潑的動物和小孩、一到溫暖的春天便會盛放的櫻花、一口氣從田裡跑上山頭的疲憊與爽快感……他想知道還有沒有什麼地方能看到對方說的花。


  「聽說沃爾斯王國是個很漂亮的王國,那裡說不定還有花可以看!要去嗎?」


  這說得倒是簡單,但他不知道沃爾斯在哪裡,轉折問了許多人並學會了看地圖的方法後,幾經辛苦總算飛來名為沃爾斯的國家,只是這裡的植物也沒想像中的豐富,有部分都因為風沙與病熱的影響而消亡。


  他化成少年的模樣,輕鬆揹著身體因結晶化而動彈不得的愛,走過重重鬱綠的封印,踏進一片漫延至地平線彼端的粉藍色花海。與天空融為一體的柔軟藍色隨風輕搖,壯麗的景致散發著令人鬆懈的溫柔氛圍,彷彿存在於夢之彼端的虛幻世界。他將女孩緩緩放到地上,圓弧的可愛小花簇擁著女孩,雪白的細軟髮絲散落在略顯通透的嬌小身軀上,將她形塑為靈。她面帶微笑的靠坐在龍背上並輕聲感嘆著好漂亮,兩個小土偶被龍放在她面前的花朵上,它們雖還在舞動,但動作變得沒那麼細膩和順暢。


  「哥哥……」


  她用氣音輕喚,待在藍天之下她卻比在山洞中還要虛弱,喪失生氣的紫晶裡倒映出柔嫩的藍。


  「哥哥喜歡小愛嗎?小愛很喜歡哥哥喔……哥哥不在的話,小愛也沒辦法一個人來到這裡……從那天開始就一直待在我身邊,謝謝你……」


  他垂眸欣賞著花海,正想回答時背上的重量倏然增加了幾分,他回過頭望向安然貼在自己身上、唐突如斷線人偶般沉眠的女孩,過了半晌才伸手輕輕撫摸她溫暖的臉頰,確認著她的氣息。


  「……愛?」第一次哼出的喃喃藏著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難以置信。



  土偶漸漸停止動作,失去連結而鬆散。




-第五節-


  他實在不曉得自己是否稱得上喜歡人類,除了愛之外他都沒想過要主動去幫助誰,理所當然在自己貿然負傷的情況下他也只能斷言他討厭獵龍士。


  緊緊摀在開洞的腹部上的手僅起了塗抹鮮血的作用,他喘著氣停在一棵大樹前,從凌亂的感官中確認獵龍士沒有追來後,他走投無路的靠到樹幹上滑坐下來。變得模糊的視界將婆娑樹蔭暈染成金與綠的細河、屬於天邊一角的雲彩,他或許再也無法抓住的高處……


  ——茫然醒來之際,一個橘金色的小太陽在他眼前微微搖晃


  他出神了好一陣子才終於發現那鮮艷的色澤不是熾烈的太陽,而是某個人類的頭髮。對方注意到自己已經恢復意識,對上自己的淺玫紅眼眸中盈起淡淡的驚訝,很快又趨回沉靜並拉下掩蓋口鼻的圍巾。


  那是一張雌雄莫辨的秀麗臉龐,稀有的夕色長髮纏繞成辮子以深緋絲帶為結,淺色的羽睫輕垂於透邃的黎明,在空虛的底部暈染出一圈模糊的薄影,然而這副長相更加深了對方弱不禁風的柔和印象——且對視太久時隱隱約約會產生一股異樣又微妙的氛圍,令龍直覺感到有哪裡不對勁——即使對方禮貌的開口,或許也無法馬上從中性的嗓音裡認出其性別,但龍從氣味中能夠馬上分辨出來,其中還混雜了一些苦澀的藥味。龍沉靜的頷首,青年便直接將他丟在原地、驅著輪椅回到屋裡,絲毫不在意龍的去留甚至是他會否有任何破壞的意思。


  至今為止他都是循著愛的祈望行動,沒了她的話現在開始他應該要做些什麼才好?


  尚未想清這件事,龍若無其事的回答對方的問題,絲毫沒想過他的誠實引來了青年的招手,更沒想到會知曉那種令他直覺感到奇異的氣質為何,接著便隨青年所欲的化成自己下一個繼續行走的目標、下一個屬於別人的祈願、下一個屬於他的名字。


  ——燐。


  仍留在世間的遊魂如此柔聲呼喚他,他們都是被生命與死亡挽留下來的人。




-幕間-


  他發現雖然尤利西斯也很喜歡笑,但那沉在其中的本質和愛的大相逕庭。


  無論內外在,愛都是極為純粹且通透,猶如被陽光映照而閃爍的清澈河水;而尤利西斯則是放在光下仔細打量時,便會窺見細微雜質的摩根石。他不如他外表看起來的完美,儘管他一直保持親切的態度,但掩蓋在溫柔底下的是無盡的憂鬱與痛苦,因此燐無法棄之不顧。就像尤利西斯盡了其本份拯救了燐一樣,燐也想拯救對方。


  即使這份心情亦同樣並不純粹,對龍來說情感都是難以明確闡述的事物,其中包含的一切過於複雜的滾燙著熱度。要去找一個適合的詞彙形容的話,他想再翻來覆去都會是他說的第一個字、也是屬於他回憶中無比重要的人的名字——愛。是個說出來後會讓尤利西斯露出訝異神色的,美麗的名詞。


  用更簡單的方式去表達的話,那就是他想一直待在尤利西斯身邊




-第六節-


  那兩個土偶即使讓尤利西斯施盡法術還是沒能好好的運轉起來,想讓分散的土塊像自然連結的生物般,順暢的活動起來是一件比想像中還要困難的事,他露出有點可惜的表情說這是他不擅長的技術,接著遞出一本教導縫紉的書告訴燐,如果做出一個縫好的娃娃的話他說不定能想想辦法。


  燐接過那本書翻動幾下,尤利西斯繼續想用煉金術試圖讓土偶活起來,燐抬起眼睛看著他的動作,想起說那是神之法術的女孩,便忍不住問他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學懂煉金術,尤利西斯稍微偏開視線思索。


  「我覺得這種東西還是要看有沒有天份呢,如果說學習門檻的話,我覺得煉金術算是比較容易的一類吧。它和魔法、魔術兩者有分別,雖然三者都是經過鑽研並以一種施術者才能呈現的樣式展示出來的東西,不過煉金術跟另外兩者最大的差別可能在於它會被歸類在科學和化學裡的魔法,能夠透過一定程度的物理常識來解釋原理,但當然每個術士的做法都不同,所以不是任誰都能做出相同的效果。」


  他一邊說,纖細的手指一邊在空中繞圈,沒有引發出特別的異象,跟愛施展出的才能不同。


  「而魔法跟魔術……我覺得就差在它們是否憑空捏造。就好比在沒有種子、水和陽光的地方裡能開出一片花田的是魔法,那是擁有才華和天賦、幾乎可以稱為只有被選中的人才能運用的特別技巧;而依靠道具和咒文將空想構成實體的便是魔術,它會是一種可以長久傳承和被歌頌的技術,跟煉金術一樣。」


  「至於要說到魔法跟魔術的不同,魔術是一種如果站在術者背面的話便能看見其運作原理的法術,而魔法則是在空中繪畫般無法被覺察的神秘。」


  說到這裡,他停下輕輕打圈的手,抬起頭看向燐。


  「不過這些事物的定義可能各家不同,這僅是我的個人觀察而已,而且魔法也可以是透過某些特定的事物或咒語才顯現的東西。簡單來說我就只有一點使用煉金術的才能,卻沒有施展魔術和魔法的天賦,如果能遇見可以自由運用魔法的天才,那一定是個很棒的體驗。」


  燐不其然想起了那女孩的笑容,要是她可以待得更久的話,那應該就能遇見懂得欣賞她才能的尤利西斯,她會被尤利西斯溫柔的撫摸著頭頂,用各種他無法具體說出的漂亮話語去稱讚她。魔法——她不是該被忌諱的存在,她是……


  他抿了抿嘴,一股在面對她離去時出現過的酸澀感覺又湧上心頭,在尤利西斯提到他認識一個懂得操偶術的朋友時,馬上被燐悄悄於心頭上抹去。


  「我……」等喉頭的微微顫動也完全消失後,燐闔上手裡的書向尤利西斯低聲說:「我也認識一個會使用魔法的天才。」



  他第一次向尤利西斯說到那個沉睡在花海中永不腐朽的「魔女」的事,亦是屬於他和「妹妹」的故事。




-第七節-


  不久後,他們因天啟而展開一段漫長的旅程,從夏天開始走到冬天。抵達迦南時,尤利西斯提議到海邊走走,他們若無其事的越過一個又一個被時光與結晶打敗而伏臥在地上的朝聖者,一人一龍來到寒風刺骨的海岸。


  刮起陣陣低鳴的風使透明的波紋更為活躍,拍打於沙岸上的灰晦之藍倒映著無邊無際的景色。同為舖天藍地的藍色,這裡的藍給燐一種寂寥且冰冷的感覺。他脫下自己的長袍蓋在尤利西斯身上,屬於龍的餘溫包裹住瘦削的軀體,尤利西斯回頭向他露出溫柔的微笑,淺玫紅注視著他走到輪椅旁邊、盤腿坐下,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只有手掌大小的白髮娃娃。第三次的手作造工可謂細緻,能清楚看見微笑的女孩模樣,他將娃娃放在尤利西斯大腿上,煉金術士伸手用上他學有所成的操偶術,讓娃娃緩慢且笨拙的舞動起來。見狀,燐不自覺的勾起嘴角,往常的嚴肅瞬間消失在弧度的盡頭。


  「這種時候她一定會說想要慶祝吧。」


  「那就慶祝吧。」


  尤利西斯輕聲回應他,從口袋中舉起鑲嵌著鮮艷礦石的小箱庭,透過散發著溫暖亮光的透明間隙裡,凝望不太明朗的天空。風拂動著絲絲散落的昏彩,他線條柔和的側臉和眼神似乎在訴說在盆景透徹的天空中,窺見到至親的身影。


  「你的妹妹跟我的家人想必在天國上相處得很好吧。」他再度低下頭來,纖白的指腹輕輕撫摸著布製的雪白髮頂,「雖然我想我們是沒辦法去到那邊的……」


  燐正想抬手觸碰對方,寬大的掌輕輕擦過細砂時碰到一個冷涼的硬物,他將之撿起一看發現是個和指頭同大的貝殼,星辰碎片的透薄是珍珠的潔白,在光線所及之處會浮現出虛幻的淡紫細光。他將之放進正想得出神的纖掌中,反應過來的尤利西斯轉頭看向他,龍輕輕握住那隻被風吹得冰冷的手。


  「就算是地獄冥府,我也會一直陪著你的。」


  他感受到那隻手回握的力道,和自己說出的話語一樣確鑿而堅定。




-第八節-


  他們在進入聖地前的小城鎮裡遇上久未碰面的希爾弗斯特,對方看起來安然無恙的讓尤利西斯感到放心——尤其是對方和之前一樣又對自己噓寒問暖——他提議一起到他們住的旅館裡聊聊近況,希爾弗斯特爽快的允諾後,兩人一龍便回到旅館的房間坐下。此處是能躲避風勢的穩固建築,在迦南可謂少見的設備。


  燐為他們沏茶並端上兩盤莓果派,那是他們之前在山洞歇息時從少年手中獲得的新食譜。燐在尤利西斯身旁坐下,安靜的聽他向希爾弗斯特說起旅途上遇到所有事情。因為已相隔四個月沒見,兩人的豐富歷見比上次聊天時來得要多要長,他們交換著一個個互相認識的名字、談論著只屬於對方的有趣或特別的見聞、拿出他們各自獲得的珍品。唐突地,在尤利西斯聊到他在山洞中遇見的人時,他想起那個如月亮般虛幻的白色人兒輕描淡寫的說到希爾弗斯特是個瘋女孩的事,那是他第一次在別人口中聽見朋友的名字,同時亦是個令他感到困惑的形容,因為他認知中的希爾弗斯特與瘋狂一點都沾不上邊,於是他便好奇向對方提問這件事。


  希爾弗斯特有點訝異他的提問,或許是出於對親近之人對此作何想法的心情,尤利西斯半帶刻意的調侃說想知道妳會被如此稱呼的原因。見尤利西斯露出跟平時一樣如貓般狡猾且興致盎然的表情,希爾弗斯特才放心且毫不避諱的跟尤利西斯述說起事件的起源與過程,平淡的態度一如往常地有幾分像在說著他人的事般。用手托著下巴聆聽的青年在對方語畢才哼出「原來如此——」的長音,伸出左手舉起茶杯輕晃只剩半分的茶紅,沉在水面的眼眸變成更黯淡的紅。


  「我的話只覺得妳只是在做妳想做的事而已,妳是用妳的理智來選擇了付出這件事,妳一直如此。」


  他一邊用溫柔的語氣說出自己的感受——聽起來沒有安慰的意思,他認為對方不需要——一邊摸索著自己的口袋,將從海邊留到現在的小貝殼放到桌面上推向對方,在遇見對方時他就想將這個東西送給希爾弗斯特了,因為他驀然覺得這個很適合溫柔的對方,那柔和的珍珠白和幽紫色是流落於對方的。


  「這個送給妳,是燐在附近的海邊發現到的。」他輕瞇起淺玫紅的眼眸,淺淡的羽睫和唇角揚成一道漂亮的弧形,「當是回憶的信物,畢竟我們很不容易再相見了。」


  少女看著貝殼思索幾秒方伸出白晢的手接下,她用手帕珍重包起收好後,從自己的行囊中取出兩個小小的布偶,她輕輕將之推向二人面前。


  「那這個就成為回禮了……本來就想送給你們的。」


  他們對看了一眼再拿起手縫的動物布偶,一個是貓咪、一個是狼,兩人同時疑惑的瞬間,尤利西斯先問了為什麼先前就想到送這兩隻動物的原因。希爾弗斯特輕呷一口茶,將杯子放到小碟上後回答。


  「尤利西斯很像自由的貓,總是隨心所欲地做著想做的事情。」不像貓的地方就是他還會心虛,幸虧他還會心虛。「燐的話,那次你在大路嘗試加速輪椅的時候……生氣的樣子很有野性的感覺,很像找到獵物的狼。」


  聞言,尤利西斯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而燐則是拿起兩個布偶平靜的站起來放到床頭櫃上,褪去黑袍後能清楚看見的尾巴正微微搖晃著,是情緒高揚的證明。看來燐也很喜歡這個禮物,尤利西斯想到這點,不由得加深了唇邊的笑意。


  「謝謝妳,希爾。」他露出滿臉的誠摯笑容向對方伸出手,和自己相比有些瘦小又稚嫩的手毫不猶豫的握上來,「我們會好好珍惜妳送的禮物的。」


  「我也是。」


  少女的表情在此刻看起來顯得比以往柔和了幾分,他在其中看見了貝殼的影子。




-第九節-


  收到禮物的尤利西斯最近心情都很不錯,即使在接近聖地遇見長滿結晶的人蜷縮在地上時,他和他都同樣憶起了已經逝去的家人,但感傷並沒有殘留太久。


  那些人的呼吸極為緩慢如同瀕死的動物,仔細一看的話會發現他們的眼白覆蓋了一層褐黃色的膜,沒有一絲生機的殘存在臨近聖地的大地上,就算如何粗暴對待,想必他們都不會再有反應。尤利西斯冷漠的凝視著這些人,他深知自己和他們的分別只在於是否還能出於自身的意志活動。垂下的視線落在難以動彈的雙腳,儘管在滿月時的結晶化並不嚴重,但總有一天——


  「到某天我也變成這樣的時候——」


  「我知道。」


  微溫而低沉的聲音打斷了早已放棄而顯得豁然開朗的話語,到底這是否好心情的延續,燐沒有打算問。


  我知道的,不需要你再提醒我。

  我必須殺了你,然後跟你一起去死。


  他凝視著全盤信任自己的纖細後頸,在心裡沉重的反芻了他們曾經交換過的誓言。




終幕


  穿越群山、荒原與沙漠,歷經了時代巨大的蛻變與殞落,化身為煉金術士、化身為朝聖者、化身為僅有彼此相伴才是完整的一體,跨過重重起伏的悲喜,他們總算進入了聖城,那是一座早已失落身分的巨大遺骸。


  沿著被前人開鑿而成的通道緩緩前進,期間只有平穩的腳步聲和輪子轉動輾過地面的聲音微微迴響,暫時僅有他們存在的洞窟盡頭有一條蜿蜒的平靜河流,直覺讓他們同時想到這裡根本不可能有一條河,更遑論那是一條左右看來皆深不見底的河流。就在他們相視考慮著是否折返之際,沉重的聲音便響在腦海中。


  河會帶你們離開這裡,去見證新的文明。他們非常清楚這句話出自誰的口。你們要前往何處?


  回去對他們來說的意義不大,他們早已失去理當要守護的家人,也沒有必須在這個世界裡繼續履行的目標或義務。儘管他們才答應了接下來要開始下一段旅程,才剛得到了朋友贈送的禮物,才結識了那些相聚又錯落的人們,確實令人感到非常婉惜。


  「但是繼續下去好像很有趣。」


  新的文明代表的是一個怎樣的未來,會否是新災難的開展,他們並不清楚,但對於滿心好奇的人類來說有值得一探的價值。正如前述,除了彼此以外,他們已經沒有可以再失去的東西。燐對此沒有任何意見,無論尤利西斯選擇前進抑或後退,他都會義無反顧的陪伴在對方身邊。他先一步踏進河流中,緩緩流動的河水迎往難以窺探的漆黑末端,他驀然想起在神廟裡看見的幻覺,此時一條繩子在他恍神之際冒現於腰上,如果當初繩子是連結著自己不與現實分離,那麼他想現在也應該將之繫到尤利西斯身上。


  一直坐著的人類也沒看清楚那條繩子是何時出現的,就像只是轉移視線的瞬間就突然探出頭的貓咪。在燐替自己綁起繩結時,他拿起放在行李中的禮物,狼和貓咪的布偶跟小箱庭。他依依不捨的抱著禮物,任由燐將自己抱起,輪椅在河裡行走想必比在沙漠裡還困難,再者似乎沒有繼續帶著行囊前進的必要了。或許後來來到的人會注意到這些隨意放置的東西,會猜測到他們走進河流的深處,就此一去不返。


  注意到的那些人會怎麼想呢?覺得他們是不作深思熟慮的蠢材嗎?抑或會祈願他們一路順遂平安呢?無論是哪個,想必他們都無法再確認了。


  燐抱著尤利西斯沿著流向深入,河水的深度超乎想像,二人的身體浸泡在溫暖而黏稠、彷如羊水又似血液的水中,出奇地,他們身上的結晶和鱗片變成一種輕易脫離的事物,長久而來的束縛隨著流動而漸漸化成新生的嫩肉。尤利西斯極為訝異的看著毫無痛楚的重新長出來的雙腳,他甚至已經有些遺忘了自己擁有雙腳時的模樣,燐慢慢將他放下來,第一次以自身的肢體站在自己面前的尤利西斯也如同夢中的場景。燐輕摟住他的肩,將對方拉進自己的懷裡,他攙扶著小心翼翼地往前行走的青年,重新邁步的感覺恍若隔世。而原本在尤利西斯手中的禮物,在不知何時起就跟著脫落的結晶一起飄到他尋不著的遠方。


  他略感可惜的回頭一下,但很快就繼續前行。在尤利西斯用略顯笨拙的動作前進時,他注意到逐漸浮現於水面的皎白球體,晶體微粒反射著幽微的光芒,成為路標的水流爍爍著純粹的粼光。看起來就像在地面上看得見的滿月,而長夜浸泡住他們的身體。他忍不住那麼想,燐也生出了同樣的想法。


  即使尤利西斯重新找回走路的感覺,他們仍是緩慢的跟在球體後方,明明已經走了很長的時間,卻完全不感到疲累,亦絲毫沒有折返的意義。


  早已在某個時刻失去對方位的認知,但那也無妨,在有形和無形的一切都崩解殆盡,他們在終點裡仍緊繫在一起,到了下一個惡夢仍同樣——


  僅是如此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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