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夜色

冉冉


  你知道嗎?狐先生。血是暗得如夜色暈染開來的顏色,而眼淚近乎透明,只在邊緣閃動細薄碎散的光。如今夜色吞吃了你,吞吃了你的模樣——這個世界黑夜泛濫,我站在燙人的夜晚邊緣,無端聯想起與眼淚好相似的光。



  貓頭鷹本是夜間飛行的鳥。


  在不見白日的世界裏側,記得這件事其實沒有多大意義。妖力留駐於小貓頭鷹體內,就此將渺小生命延扯了千年,於是遙遠的起初隨之模糊不清,少數她仍然記得的包含貓頭鷹夜行的生物本能,以及森林。


  當然早已不是眼前的森林。白鳥妖怪赤裸的雙足踩過沉沉土壤,入目是亂,亂散的根枝、亂淌的液體、泥濘裡髒污的毛髮全混雜著類似的深暗顏色,阿芙垂著不合時宜的潔白翅膀,不合時宜地想起曾經。曾經應當不是這樣的。


  她問過無數個問題,之間涉及最久遠的談話,是關於森林的一段狐妖信口胡謅的「傳說」。至於大狐狸從何而來、往哪裡去,阿芙從來不得而知,她的狐先生只會彎起嘴角,笑得彷彿這廣袤森林、連綿千年與一切不過是雲煙或無根的一簇火。


  於是只有故事、每個她差點信以為真的故事。狐狸說起森林黑色的沃土會落下黑色的眼淚,眼淚匯聚成海,海裡生出新的陸塊與山林;說起拆成兩半的月亮,硬是將夜晚分成兩種顏色,便也把這個世界剝離成兩個顏色;說起花季其實是遍地豔火,冬雪是夏日焚穿的灰。那雙泛黑的尖利指掌伸張開來,將世界勾勒出另一番模樣,似是而非,以假亂真,然後遞給她明晃晃的破綻,像一顆招搖高懸的鈴鐺。


  狐先生偏著頭看她時,髮尾的鈴總會滾落寬闊背脊,在半空中左右晃盪。鈴聲在雜木林裡太過突兀,在夜魁町卻會被吞吃大半,徒留金屬的反光來回描摹微笑的弧線。就連他向她宣告花奈之死的那回見面,金鈴鐺也仍然輕輕搖晃,懸於六條形如火焰的狐尾上方。他向來如此招搖,笑意招搖,愛憎招搖,惡意更是。


  ——可此刻的鈴鐺躺在泥巴裡頭,球體的切口沒有流出聲響。


  狐先生。她喊,不得回音。落葉、鮮血、皮毛、布料零落又交互混雜一色,將她割裂為格格不入。


  她與狐先生太久不見了,阿芙不知道是不是久到足以讓一隻強悍張揚的六尾狐妖面目全非,或者所有的所有皆已面目全非。她沒有如她設想過無數回那般撲上去廝打正無還手能力的傷者,也不如關係親近的往昔會失措擔憂地待在近旁,只是站著,站在遍地狼藉的邊緣。


  黑夜足以吞沒太多。情誼,記憶,愛恨,真相與胡謅的故事。狐狸的眼睛也是夜晚的顏色。


  她知道他死不了,就像知道貓頭鷹是夜行鳥類。只是在遭夜晚吞吃殆盡的世界裡,暗得足以摧毀任何理所當然。也或者是她那個理所當然的世界,本就由眼前的傢伙揚手掀翻了。


  她沒有再呼喚他狐先生,她喊,涼城


  赤紅這樣她無法明白的色澤日久經年,已然挾帶太灼燙兇惡、張揚瘋狂的氣流,在小貓頭鷹記憶裡生生剜刻下名諱。她的面前大約是遍地的紅,自腳底燒灼,成為入目死寂的一場大火。林木攔腰而斷,亂枝扎入土壤與肉體,久未降雨的地區,替代雨水的是隨處可見的打鬥痕跡,地面浸濕後泥濘起來,泛出液體表面才存在的反光,焦糊的氣味混雜腥氣,將她能思及的千萬場昨日蹂躪斑駁。狐妖躺在中央,唇角不復見半分笑容,邊緣漫溢污痕,像一旁墜落在地的死去的鈴鐺。


  「不准死。」她盯著鈴鐺的洞口,覺得自己的聲音也被泥濘堵塞得好陌生:「涼城,不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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