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序列》試閱

《基因序列》試閱


「基因是一種不滅的火種,當相同的基因以相同序列再次出現,就是所謂的輪迴。」——《朱比特崛起 Jupiter Ascending》



Base Pair 1


擁有前世記憶是什麼樣的感覺?很孤獨。漢吉・佐耶如此形容。

若非要以一個專有名詞來解釋的話,那會與失實症有些類似,但沒那麼嚴重。隔著一扇落地的玻璃窗看著世界,大家都在玻璃的另一側,這端只有他,像是在動物園觀察動物。玻璃外的現世總讓人覺得不真切,就連自己,漢吉有時也會感到陌生,他第一次知道同樣的基因在不同環境下成長,竟然也會產生樣貌上的細微差異。剛恢復記憶時,浴室鏡子中那張與他對望的臉總是讓他感到生疏,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孩,漢吉這樣評價自己。掌心柔軟,沒幹過粗活;相較前世同樣年紀的時候還要高上好幾吋,營養充分;肌力不足,毫無握力;心肺耐力差,耐不住長時間運動。

真、真好啊!殘留在腦內的軍人習性讓漢吉強迫自己開始鍛鍊,當肺在燃燒、趴在地上像狗一樣喘氣的時候,他腦袋還是止不住地想:就是沒有天敵才能這樣,沒有巨人的世界也是不錯啊!


不過雖然將自己定義為觀察者,或許漢吉自己才是會被當成奇怪生物審視的那一方。

跟同輩人相比他很成熟,獨立的程度不像個普通孩子,但在談話間時不時會吐出其他人從來沒聽過的詞彙、用奇怪的形容詞描述事情,沒走幾步路就對著天空仰天長歎,感謝這個年代是多麽和平,稀奇古怪的事物會讓他馬上衝過去觀察或直接上手確認,模樣引人側目。佐耶家的怪孩子,周圍鄰居都這樣形容他。怪就怪吧,也不是第一次被這樣說。漢吉攔不住自己的嘴,也融入不了,所以他選擇逐漸跟家人疏遠距離——同樣也不是第一次——天天往圖書館跑。偶爾

現代網路與圖書館的藏書量實在驚人,漢吉沈迷於他的大業,跑遍所有公車與地鐵可以抵達的圖書館,研讀史料、審閱論文——然後上網修改維基百科。他的雙手時常翻閱充滿灰塵的書籍,偶而被紙張劃破指頭,血流出來時會讓他有活著的感覺。

後來艾爾文也加入了他的行列,他們在市中心最大的圖書館相遇,當時漢吉太貪心了,一次抱著比他頭還要高的書堆,側著身試圖看路卻把手上抱的書撒了滿地,整個圖書館的人都朝他望去,其中也包括艾爾文。

「漢吉?」離上輩子已經太久遠了,漢吉甚至沒能馬上認出艾爾文的聲音。

幸好把書撒了,今天真是幸運的一天!漢吉將手上剩餘的書也往地上扔,撲向艾爾文,然後兩人都被憤怒的圖書館員掃地出門。

冷靜下來以後,漢吉認真地問艾爾文的第一個問題是:「你頭髮怎麼這麼亂?」

艾爾文撥了撥散落在額間的瀏海,壓平亂翹的頭髮,他頭髮會亂成這樣大部分要歸咎於漢吉興奮地抓著他的肩膀瘋狂搖晃,但他還是回答道:「我父親還不準我用髮膠。」


兩人現今也才不過國中年紀,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促膝長談,卻讓遛著狗路過的人有種在看國會議員討論國家大事的既視感,不便打擾,紛紛繞道而行,於是一問一答的質詢開始了。


你現在叫什麼名字?在一種神秘力量的巧合作用之下,兩人的姓名都與過去相同,沒有改口的必要。

你現在幾歲?前世有著不小年齡差的兩人,如今是一樣歲數。

你家住哪?漢吉從西區搭公車來的,艾爾文則是坐地鐵從東區過來。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恢復記憶的?艾爾文四歲,漢吉三歲。

你有遇到其他夥伴嗎?沒有,兩人都沒有。


今天的公園風不小,胡亂地朝每個方向颳著,當漢吉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被風糊了滿臉自己的頭髮,連嘴巴裡都吃到了一些,艾爾文看著漢吉手忙腳亂地將頭髮紮起來,這個似曾相似的場景恍惚間將他拉進了塵封已久的回憶之中,在久遠的從前,在那不知道為何會記得的上輩子,他們身旁通常還會有一道身影,他會在此時發出嫌棄的聲音,責怪漢吉的儀容不整,艾爾文忽然有點懷念他的聲音。

「你還記得里維嗎。」問句不像個問句,結尾語氣沒有上揚,因為艾爾文知道漢吉不會忘記。

「噢,就是啊,要是里維在的話,他現在肯定要唸我一頓。」漢吉想也不想地回答,他完全清楚艾爾文想說的是什麼。


每每失去親密的人就會經歷一段陣痛期,這點調查兵團的人都很熟悉,新兵的時候戰友死去讓人失神落魄,恍神時會不小心呼喚已經不存在的人的名字,成為老兵以後他們就都學著將那股痛楚藏在心底,壓抑、累積,讓此成為促使自己不停向前的力量。然而他們從來沒有學過,當失去所有人,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的時候該如何是好。

想起前世回憶時他們很茫然,為什麼呢?為什麼要讓我們想起這些?又沒人能懂他們在說什麼,這個世界與他們記憶中的截然不同,歷史課本裡並沒有記載任何與巨人、地鳴有關的事,不知道是那段歷史已被遺忘,又或是他們其實是身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宇宙。學齡前的孩子嚷嚷著巨人,母親便拿了傑克與魔豆的繪本給他看;嚴肅地說調查兵團,大人們當他喜歡玩辦家家酒;比劃著立體機動裝置,說那東西能讓人飛上天,被拍著頭說想像力真是豐富。

成人一生的記憶在才剛開始發育的腦袋中如一團亂麻般打結,他們尚未梳理清楚伴隨記憶而來的那些深刻情感是什麼,那對幼童來說太過複雜,三四歲的年紀尚未有足夠的語彙力去表達這些,太陽穴發脹,他們不知道該如何舒緩這股痛楚,最終遵照了幼童最初始的情緒反應——哭,哭喊著想回到帕拉迪島,而父母卻只是輕描淡寫地問:你從哪部卡通裡聽來的地名呀?

所以他們只好在無數個孤單的夜晚中睜著眼看向天花板的螢光星星,穿著印有車子、泰迪熊與愛心的睡衣,手指輕撚懷中絨毛娃娃的耳朵,一次又一次地在腦海中緩慢釐清現實、記憶與幻想的差別。

現實,是我生在地球,目前未成年,且現在是二十一世紀。

記憶,是我前世為艾爾迪亞人,加入了調查兵團,獻出心臟,最後死在戰爭中。

幻想,是這些記憶代表著我的使命,我未來會成為拯救世界的少年復仇者聯盟。

——最後一項純屬來到成長期之後的中二病幻想,青春期的荷爾蒙影響實在頗大。


漢吉和艾爾文都撐過來了,他們在成長之中學習如何把記憶分類,並把某些部分打包、封存,將分享慾藏進心底,因為沒人能懂他們,連他們都不太能讀懂自己。

「就像⋯⋯」艾爾文開口,下一秒漢吉看進他的眼睛,兩人一口同聲地說:「五十二赫茲的鯨魚。」

「或是動物族群裡的白化症個體、聲帶有問題無法發出狼嚎的狼、因為遺傳編程失誤而逆向遷徙的候鳥⋯⋯」漢吉掰著手指數,對自然學的深刻理解能讓他找到慰藉,世界上這麼多人類知識無法解釋的失誤,而他們只是其中之一,畢竟有巨人這個長年未解之謎在前,轉世記憶這件事相對來說就沒這麼令人無法接受了,或許,像巨人一樣,這個謎底總有一天也會揭曉吧?


聲音無法被聽見的鯨魚在藍海之下孤獨地尋找知音,擦肩而過的同類僅是同類而非同伴,幸好他們最終找到了彼此。

漢吉知道艾爾文此時的想法是跟他一樣的,不謀而合,也沒有必要說出口,但是謝謝。謝謝你的出現,我的夥伴,我的同鄉,謝謝你讓我跟這個現世有了一絲連結,謝謝你讓我知道腦中那些令人無比懷念,帶有痛徹心腑的驕傲與使命的情感並非是幻想。

我是不是瘋了?現實與記憶實難分辨,漢吉跟艾爾文都讀過無數關於心理學與精神病理的研究書籍,內心多少都曾埋下淺淺的懷疑,而那顆質疑的種子在相遇後被連根拔起,煙消雲散。即便這輩子可能還是會當個融不進這個世界、找不到歸屬感的異類,但兩個人相伴總比一個人好。

少年們交換了聯絡方式,在深埋在記憶裡的巨木森林中一起搭建帳篷,燃起營火,在現世如幽魂一樣遊蕩著的士兵終於有了安棲之所,從這天開始,他們就是彼此在這個世上最親密的人。




Base Pair 2


漢吉·佐耶跟艾爾文·史密斯是校園裡著名的天才怪咖,雖然很怪,但人緣並不差,只是不論是誰在提到這兩個人時都會笑著給出「怪透了,但很有趣」的評價,他們論文的產出速度與對知識領域的著迷實在可怕得過頭,令人敬畏的同時也讓人好奇,從旁路過聽見兩人對於不同學術領域侃侃而談,讓他們被冠上了人形博物館、行走的維基百科諸此之類的稱號,漢吉甚至被稱為校園內的隱藏版NPC,只要走到他面前,說出你最近卡住的論文內容,不論你們以前是否相識,都能獲得一場宛若研討會等級的學術交流。當事人對此評價完全知曉,但毫不在意,這種無聊的調侃不痛不癢,他們只會在被問兩人是否在交往時,斬釘截鐵地給出否定的答案。

「不不不不不,怎麼可能?這是什麼世紀爛笑話,我完全笑不出來耶!」漢吉有時會佯作嘔吐狀,或發出聽見荒唐玩笑般的大笑,而艾爾文會在一旁不厭其煩地笑著回覆:「看起來很像嗎?但並不是喔。」

他們太熟悉彼此了,以前是過命之交的戰友,看過彼此流血流淚,這一世也從童年玩伴,一路成為共同被論文折磨的戰友,當你正在被學業、教授與無數文獻死線追著跑時,身旁同樣抱著電腦、掛著黑眼圈的鳥窩頭大學生是不會激起人類任何愛意的,除了同病相連共患難的過命情感,他們之間擁有最大的情感波動,便是看到對方為自己帶了宵夜的感激之情。這勝過了世間一切的愛,漢吉捧著艾爾文從餐館打包的塑膠盒流淚發誓他會將這段故事收錄進他的個人傳記中。


艾爾文向來喜歡歷史與政治,這點至今都未曾改變過,他熟讀各國歷史,從不錯過任何新聞媒體上的政客演講,但他從來沒有傾向過哪一黨派,像個觀察家一樣,他只會在與漢吉見面時滔滔不絕,分析各派論點,釐清政客背後實際想達成的目的,興致勃勃地開始沙盤推演接下來有可能會發生的政治角力。他描述這些事情的角度很理智,卻又理智過了頭,當他說著如果要達成目的自己會怎麼做的時候,偶爾會有為達成目而不擇手段的殘忍,把人民、金錢、經濟、領土領海等事務放在同一個天平上秤,哪邊下沉便以何者為重,即使輕的那頭有著無數人命。沒有道德感的冷血畜生!要是讓人權團體聽見了這些言論肯定會這樣指著艾爾文的鼻子大罵,並宣揚這輩子死也不會把票投給惡魔。

因此漢吉會耐著性子聽,他知道這番爭議性極大的討論艾爾文只能對他說,但到後面他總是會扶著額頭開始哀嚎,從以前他就不喜歡這檔事,艾爾文慷慨激昂的演講會讓他回想起當年坐在辦公桌前看著各方來信,得試圖從中找尋一條路的窘困情況。饒了我吧,艾爾文會在漢吉這樣大叫以後抱歉地笑,克制自己還給漢吉的耳朵片刻清靜。

但訴說慾是互相的,當漢吉發現了有趣的新論文時就輪到艾爾文的耳朵遭殃了。前世漢吉說的內容通常與巨人有關,所以艾爾文會認真傾聽,但現在漢吉感興趣的範圍太廣了,他像個剛進入探索期的孩子一樣在探索全新的世界,永遠不會感到滿足,對知識的飢渴在重活一遭後更顯磅礴,但不是每次漢吉沈迷的領域都是艾爾文感興趣的內容,像是他最近熱衷於草履蟲,雖然對草履蟲們很抱歉,但這個話題真的無聊過頭了,所以艾爾文多半會打開漢吉身後的電視機,轉到政論頻道讓漢吉饒舌般的講解與時評人的聲音在耳邊交雜,然後笑著放空並每隔一分鐘點一次頭。

對無趣的事情感到興奮,我們還真是具有學者精神,這貌似也是日本文化所說的「宅」的一種?艾爾文在某次被漢吉抓著說關於太空總署的騙局與外星人的真相時忽然頓悟。

不論如何,在這座用知識與書籍打造出來的象牙塔裡,漢吉與艾爾文怡然自得。

——直到刺激物的出現。




「喂,艾爾文,那是里維嗎?」

在新學期開始的第一堂選修課上,一進教室還未挑選好位置坐下,艾爾文跟漢吉就在環形階梯教室的最後又最上面的那一排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兩側的黑髮如同以往剃得短短的,一手撐頭,另一手玩著筆等待教授上台。

兩人見過他滿身泥土的狼狽模樣,看過他滿懷質疑與不信任的臉、發怒與悲傷的面容,與充滿信任的溫柔眼睛,但他們都未曾見過他如此青澀的模樣,生機勃勃、輕鬆自在,陌生得不像是他們認識的那個人,但那張臉,他歪頭的姿勢、瞇起眼睛的模樣,讓安置在腦子深處已經開始逐漸泛黃的記憶忽然又變得如此鮮明。

「我眼睛又瞎了嗎?」漢吉喃喃自語,開了自己的地獄梗玩笑。

是他,又不是他,髮色、身高、抿起的嘴唇,外表就是他,但艾爾文一眼就能看出里維和他們不一樣。如果是他們的老戰友,早在剛才碰巧與他眼神對視的那霎那就該驚訝地站起來了,但想像中的歡喜相逢並沒有發生,對方只是皺了皺眉頭,然後移開視線,垂眸看向厚重的課本。

「看來他應該是不記得了。」艾爾文坐下後回頭又看了一眼,語帶保留但基本上已下定論。

「是嗎⋯⋯跟我們不一樣啊。」漢吉語氣帶著感嘆,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難過,畢竟那些記憶對於里維來說,在某種程度上可能算是一種詛咒,就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擁有記憶這件事對他們而言究竟是好是壞。

而就在兩人竊竊私語的同時,正被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瞧的當事者正皺起眉頭看向書本,偶而把視線移向黑板,心裡的煩躁感快要破表。


那兩個沒禮貌的傢伙,到底看夠了沒有?里維·阿卡曼從開學的一早開始就仿佛倒大楣般,優格餿掉、腳踏車落鏈、大樓電梯臨時維修、自助咖啡機前大排長龍,一連串的倒霉事導致他只能餓著肚子坐在教室裡,空腹加上低血糖的暈眩已經讓他足夠厭煩了,然後現在還有兩個坐在第一排、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的白痴一邊回頭偷看他,一邊小聲地互相說著些什麼。

看屁看啊?正當里維終於受不了想要狠狠瞪回去時,教授走進了門,站上講台清清喉嚨做了簡易的開場白,並宣佈接下來這學期的作業將會以分組報告的形式進行學期評分。

「我已經計算過人數了,請各位以三人為一組,不可多也不可少⋯⋯什麼?為什麼要分組?抱歉,各位年輕人,要記得這可是堂社會心理學的課程,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是具有許多層次,值得細細探討的。」教授撚著鬍鬚老神在在地說,伸出一隻手讓台下急躁的學生安靜點,「當然、當然,肯定會有人抗議組員拖後腿跟工作量分配不均的問題,我會接受各位對於組員的評分,學期末時請各位繳交一份組內的互評表⋯⋯」

教授後續的話里維沒有再注意聽了,因為他都還沒來得及起身開始去尋找組員,就眼睜睜地看見那兩個怪人用洗戰鬥澡般的速度收拾好隨身物品,一股腦兒地全部塞進包包中,並起身朝他的方向快步走了過來,一階一階往上,下一秒兩人就分別在他的左右兩側坐下了,然後一隻手臂搭上了他的肩膀。

「嗨!我是漢吉·佐耶!你叫什麼名字?」右邊的棕髮女人親暱地往里維身邊湊近,露出大大的笑容,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態度過於自然且突如其來,他伸出手,等待對方回應。

伸手不打笑臉人,基於禮貌,里維回握了快戳到他眼睛的那隻手,心不甘情不願地做了基本的自我介紹,聲音壓抑且疏離:「⋯⋯里維·阿卡曼。」

「你好,我是艾爾文·史密斯。」左邊的金髮男人忽視了他表達出來的抗拒之意,也伸出手微笑著說,等到里維同樣回握以後,用一種溫柔但強勢的語氣問道:「這學期的分組作業,我們是否有這個榮幸可以邀請你一同進行?」

被夾在兩人中間的里維沒有說話,他先是瞥向周圍,發現大部分的人都已經找好同伴了,於是他又面無表情地在腦中盤算了一下學分數,悲慘地發現如果退選這門課後,基於學校關於不同年級的一些不合理選修規定,他很有可能無法準時畢業。


算了,就當我踩到狗屎。里維黑著臉在分組表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而此時此刻的他還不知道,這跟回家洗洗就可以衝掉的帶賽狗屎不同,他未來餘生都再也擺脫不了這兩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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