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如此赤誠〉
樂你依稀記得晚風拂來不是這樣的聲音。
這毫無來由,只可以說是你一個人直覺性的認定,畢竟正值秋末,處在一種相當曖昧的季節變換期。人們不是經常那樣嫌棄嗎?臺灣沒有秋天。四季壓縮成兩季,春秋彷彿被遺失在太遙遠的過去。所以你走在燥熱的十月尾端,走在一條大理石磁磚堆砌的長廊,遠方傳來孩童們的笑音,與風一同襲來,帶來了一絲冷意。
你總感覺這條路比往日來得更長一些。分明這是你走過無數次的道路:你記得自己該用何種速度通過,記得花圃裡懨懨的草木,記得經過幾個班級的教室後,就能回到工作的位置上。你應該記得。
於是你停了下來。
冬季或許真的要來了吧,你的心與這念頭一起冷卻了下來。你理所當然不對自己的工作後悔,你只是有些倦怠。教書育人,教書育人。當你喃唸這詞彙時,浮出的只剩細小且瑣碎的雜訊——這應當怪你嗎,你曉得是人總會感到疲累,曉得自己有能力去處理所有待人接物。
向晚的橘光落在你身上,拉出了輕透且淺薄的一道影,你靜靜詳視著窗櫺,教室裡頭空無一人。只有你在這條走道上。你凝視自己的側臉,四周皆是將落的日光,一陣風又拂過,吹亂你安放頰側的鬢髮,這次帶了些許熱度。
有那樣的說法:薄暮是妖怪常出沒的時刻,當晝夜混淆,當世間萬物處在模糊不清的狀態,那些本不該出沒的、本不該存在於同一時空的,世界就會有所疊合。大約就是所謂的平行時空。十月末的萬聖也是如此,數千年前的人們在這時點燃篝火,戴上鬼怪的面具。人們相信這一日是夏末冬初的交界,是舊年與新年的過度,相信亡靈會在此歸於人世,吉兆或災厄就會降臨。
你不曉得這究竟是吉兆還是災難,你的腿無法動彈,好似被停滯在沒有盡頭的道路,人生難道不就是一條無可預見盡頭的道路嗎?你聽見有人在說話,語氣堅定,嗓音帶著一股滾燙。他說:別害怕,燃燒你的心,阿圈小姐。
燃燒你的心。這句話一錘定音,堅定了你所有的臆想:他有著寬厚的一雙手,虎口因長年揮刀而顯得粗糙,體溫炙熱,要比所有夕暮的光相融起來更真實一些。他的手很輕地落在你的肩膀上,彷彿顧慮到你如今被工作啃噬的疲累身軀,他並不用力,但聲音爽朗,你隱約看見他待在你的影子裡。
但你沒有回頭。
你無法回頭,或說是他沒有打算讓你回頭,他將手放在你的肩膀上,以一種安慰他人的姿勢:人為什麼會默認這種撫背的方式,是一種安慰呢?你在恍然之中有了這麼一個疑惑,也許人類本就同動物一般,背脊的皮膚下佈滿神經,而隔著衣物的觸摸不刺激,產生被安撫的錯覺來。又興許這是某種社交行為,猶如小鳥互相梳理皮毛,猶如擁抱。煉獄杏壽郎的手很安分,很安全,他只是想給予你一些真切的力量。你恍然大悟。掌心的溫度近乎傳進你的胸口,他想要捂熱你的一顆心。
儘管如此,今天也十分努力了啊。你聽見他對你說話,接續著前句。你突然有某種想要落淚的衝動,他近在咫尺,一頭黃髮飄揚在你身後,他向來真誠,因此你無法猜疑他的所有語言。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的背脊挺直,溫和且不可撼動。
你想要回話。
你有很多想對煉獄杏壽郎說的話,想喊他一句大哥,但更想要流淚。你明白他有可以承接數百人性命的胸懷,明白他在他的時空已然為信念而鮮血淋漓。所以你想要回頭,想要同他說話,但他輕輕推動你的背脊,你的雙腿就向前邁了兩步。時間重新流動。
你覺得自己做了很短暫的夢,手機輕微震動一下,你回到學校的長廊裡,你低下頭,注意到手機螢幕驟然一亮,是來自伴侶的好消息,攸關晚餐的安排。你總算鬆下一口氣,柔軟的情緒流淌在胸懷,然後你下意識揚起唇角,指尖在螢幕上敲打,愉快地回覆了訊息。
很好!有聲音對你說。面對明天就該是笑著的!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你想捕捉他的幻影,回過頭卻只剩一片橘紅色的光。那很像他的眼睛:那雙宛若焰火中央,無比滾燙的眼睛。
你眨了眨眼,風又吹拂過來。是的。如果是煉獄杏壽郎的話,肯定會面對笑容,無論前方。
你曉得他此時此刻也正注視著你,彷彿將照亮你漫長直行的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