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

|《因果》


--慈悲之下無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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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男孩吃下鵺妖怪談的屍身回到村子的那天開始,村民們更加明目張膽地迫害男孩。


  過去或許還有些村民心存愧疚,偶爾在深夜放了些許吃剩的米糧在那邊緣的破爛屋子前,但如今卻變成了發臭的雞糞、牛糞,更有些是直接把廢棄的垃圾丟在了荒廢的園子中。


  村民們心知肚明那天男孩去找了甚麼,以及為何回來時滿身髒污的血漬,還有那雙讓他們一直恐懼的碧色眼瞳在這一切的襯托下,更加顯得像是怪物的怨念依附在了男孩身上。


  他們害怕自己的罪孽被揭發、害怕自己的懦弱被攤開、害怕那夜的哭喊與冷漠會再次入夢、害怕所有的欺騙將不再是和平的守護。


  或許再早幾年的時候,男孩夜晚時還會蜷縮在破屋的角落強忍住鼻酸低低啜泣著,在白天時若無其事地前往村子幫手賺取糧食。


  但如今已經沒必要了。


  赤裸裸的恐懼塑造出人間地獄,他早已不再是那脆弱的人類,或許說,從來都不是。


  「欸欸,放這可以嗎?」悄聲的言語如微風擦過樹葉間發出的細碎聲響,卻沒有略過男孩敏銳的聽力。


  「可以啦!等他走進後院就……嘻嘻嘻……」


  「噗嘻……小聲點……噗……」


  「嘻……你才小聲點……嘁嘻……」


  「原來是這樣啊?但會不會太明顯了呢?」


  「才不會……噫——!」兩名正鬼鬼祟祟的男童們詫異地看著同樣蹲著的碧瞳男孩。


  「你你你——你怎麼在這!」


  男孩曾經深思著這該怎麼去定義,是單純的復仇?還是好好教訓人類的無知?


  「我……我警告你,別太囂張喔!」


  不過多人屠殺了一人一妖,好像算不上甚麼偉大的論調,那麼自己就算想用戰爭這兩個字似乎也太大才小用了點。


  「你這妖怪!看我們給你一個教訓!」


  其實說到最純粹的部分,就只是殺而已吧?他們殺了人,而自己也只不過是做了一樣的事情,只是數量多寡可能有些差別。


  「這……這樣好嗎?」


  為什麼人類總喜歡用數量來評判呢?擁有較多的雞豬羊隻就等於富有,擁有較多的子孫就等於孝順,擁有較多的愛就等於幸福。


  「可以啦!明天我們就可以跟阿武炫耀,是我們把這妖怪揍扁了一頓。」


  可是那戶擁有最多牛隻的山之家怎麼總是嚷嚷著自己貧窮呢?


  「好……好吧!看我的!」


  可是生了最多孩子的倉藩家怎麼總是天天傳出打罵聲呢?


  「哈哈!妖怪看招!」


  可是看起來應該是最幸福的村長一家人怎麼總是提心吊膽的呢?


  「等……等等,和助你流血了!」


  為什麼呢?


  「我哪有流血……噫啊啊——這是怎麼回事!」


  啊似乎有答案了呢。


  「我……我也是……好痛——好痛啊啊啊——」


  因為人啊,不僅僅是無知又自私,而是貪婪無比吧。


  「為什麼是……」正在興頭上的男孩們終於看清了眼前的情況,原來方才他們以為撲倒並瘋狂痛揍的並非是那碧眼男孩,而是彼此。


  「啊啊……這麼快就結束了啊?看來疼痛到一定程度就沒辦法了呢。」碧眼男童百無聊賴地撐著自己的下巴,維持著原先蹲在一旁說道。


  「嗚嗚——媽媽——」其中一名男童早就嚇得尿濕了褲子,儘管疼痛蔓延全身卻還是撐起身子哭著奔出荒廢的後院。


  「妖怪——妖怪……唔!」最率先動手的男孩才想要轉身跟著逃出去,卻突然感覺頸上一陣收縮的劇烈拉扯,瞬間便向前撲倒在地,再也一動也不動了。


  直到早晨,沒有回家的男孩的家人們和逃回家的男孩的家人們,以及村長帶著幾個熟識的壯漢來到這座廢棄的屋子前,看著那幾乎殘破的木門,似乎也沒有敲門的必要。


  門前仍舊堆放著好些垃圾和潑灑的糞水,奇臭不堪讓這些人紛紛摀住自己的口鼻。


  「我早知道這禍害終究會惹出事。」逃回家的男孩的母親田居太太這樣說著。


  「是妳家兒子太頑皮吧?」沒有回家的男孩的母親山之太太捏著鼻子微哼回嘴。


  田居太太沒有再回話,畢竟山之家是有最多牲口的,平日故意讓自己的孩子常常往山之家跑,就是為了能夠攀點關係,沒必要在這個時候撕破臉。


  「陵渠,在嗎?」村長倒是沒有被那些刺鼻的臭味嚇退,用自己的袖子摀著口鼻慢慢走進屋內。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屋內空氣卻相當乾淨,彷彿隔著那扇破門就隔絕了外在的一切,得到呼吸上的解脫後所有人立刻衝進屋裡。


  「外面這麼臭,裡面卻沒有味道,這肯定是妖術。」其中一名好不容易可以大口呼吸的壯漢這樣說著。


  「就是,村長大人,要不……」


  「先找到人再說。」村長並沒有覆議,只是更加明白這種異常只有可能會引發更大的災難。


  「救命啊啊——」稚嫩的叫聲在後院響起,無論那是甚麼都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村長和其他隨行者立刻衝到後院。


  只見一名男童正趴倒在地,倒在後院的後門前,身上遍布了各種髒污和血跡,山之太太立刻認出那就是自己的寶貝兒子,立刻推開原先跌坐在地的陵渠,衝上前將男童抱起。


  「和助!和助啊——啊啊——」山之和助被翻過來的瞬間露出了僵硬且猙獰的臉龐,整張臉脹成了紫黑色,很明顯已經死去,山之太太立刻崩潰大哭起來,「是你!是你這妖怪殺了他!」山之太太轉頭兇狠地瞪著同樣在流淚驚恐中的陵渠,瘋狂的模樣就像是被厲鬼附身一般恐怖。


  「我不——我沒有……」陵渠驚慌地朝著村長露出求助的眼神,臉上和身上都沾滿了些許糞水,整個人髒臭不堪。


  「就是你!就是你殺了和助!我的和助啊——」山之太太瘋了似地要衝過來,立刻被兩旁的村民們攔住,那份執著的雙眼幾乎凸出,彷彿只要其他人一鬆手便會將陵渠碎屍萬段。


  「山之太太請冷靜下來,事情還沒下定論。」村長皺著眉看著畏畏縮縮的陵渠,確實不太像是他動手的樣子,更何況山之和助體型上比陵渠優勢太多了,真要殺了對方應該不容易。


  村長對著其他兩名村民使了使眼色,他們立刻上前開始檢查山之和助的屍身,稍微翻看了一會兒後便走回村長身邊悄聲說著。


  「屍體上有大量的瘀青和擦傷,但指甲裡也有抓破的血痕,肯定有鬥毆。」


  「頸上有一圈深色的瘀痕,最後應該是被掐死的。」


  聽聞後的村長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依然無助望著自己的陵渠,那張臉隱約讓他想起了陵獻溫煦的模樣,頓時忍不住撇開了對視的眼睛。


  「他身上並沒有這樣的痕跡,看來應該不是他做的。」下了定論後的村長不再看向陵渠,轉而向其他人吩咐道,「先把屍體帶回去吧。」


  「不……村長、村長,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做的!」眼見其他村民們從屋內隨便找了一張破爛的草蓆抬起山之和助的屍體,山之太太連忙拉住村長,「村長大人,你一定還我們和助公道,絕對不能放過這個怪物!」說完山之太太再次憤恨地指向嚇得蜷縮到牆角的陵渠。


  「山之太太,村長先生都已經確認凶手不是他了,妳別這麼咄咄逼人。」看到山之太太這麼瘋狂的田居太太終於忍不住出聲,心裡卻為此刻暗暗嘲笑著。


  平常山之太太只不過是仗著丈夫的牲口多,就在村子裡耀武揚威著,還總是喜歡拿著外地來的茶葉和布料炫耀,這一刻卻顯得原形畢露,也只不過是個粗鄙的婦人而已。


  「凶手不是他還能是誰?田居太太妳兒子昨天跟和助在一起吧?叫他來回答啊!」想到昨夜山之和助沒有回家,但田居草間卻平平安安的到家,雖然滿身是傷不過都只是一些小瘀青和擦傷而已。


  瘀青和擦傷?那不就是剛才山之和助身上的傷痕嗎?


  也許是面臨兒子死亡帶來的刺激,讓山之太太的腦筋轉得特別快,她猛然撲向田居太太瘋狂痛毆起來,其他村民們嚇得連忙上前試圖將兩人分開。


  「是妳!是妳的兒子殺了我兒子!」山之太太瘋狂地搧著田居太太巴掌,要將那些瘀青跟傷痕都奉還到她身上。


  「妳這瘋子!唉喲!我兒子——我兒子啊——也是滿身傷回來!別打呀——!怎麼可能是他殺的!」


  「妳們都不要再打了!」


  可惜村民們的力氣抵不過兩個維護自己孩子的母親,眨眼間身強體壯的田居太太立刻占上風,把山之太太壓在身下又是呼巴掌又是扯頭髮的。


  「啊啊——臭婊子!我知道妳忌妒我呀啊——妳以為讓妳兒子跟和助玩——不要扯啊啊啊——瘋女人!死豬——!那是我看得起妳!」


  兩個瘋女人又是撕扯又是踢打咬,幾個大男人看了都忍不住泛起全身雞皮疙瘩,都說男人揮拳打架雖然會見血但仍舊是以打贏為目的,這兩個女人卻是想要撕爛對方,往任何可以折磨對方的方式拼命著。


  過了好久總算兩個女人也都累了,村民們總算把兩人分開,卻也因為他們的動靜引來了其他村民的圍觀,有關山之家和田居家的兒子們事情早已傳開,兩個女人的形象更是瞬間崩壞,在村長費了好大一番力氣後總算把所有人帶走,這座廢棄的屋子再度恢復原先的薰臭和寂靜。


  從頭到尾都躲在屋子門旁看著的陵渠此時終於放鬆下來,抹去臉上的淚痕和驚恐,換上的是一副泰若自然的淺笑,儘管有人依舊對著自己和屋子指指點點,但更多的注意力都在山之太太和田居太太身上。


  人啊,比起真相這種事,自己覺得哪邊有趣才是重點。


  再之後田居草間聽聞山之和助已死的消息後,坦承是自己殺了山之和助,田居一家也被村長驅逐出村子,山之家在鬧了好幾遍無果之後也只能哭著回家替兒子辦喪事。


  而從那之後,也不知道是真的有詛咒蔓延,還是甚麼原因,某一家總會跟另一家產生衝突,原先和平的小村子爆發了無數次的爭執、鬥毆,到後面甚至還發生了凶殺案。


  儘管有一些事不關己的人們認為這都是陵渠下了可怕的詛咒,可就算村長帶了無數的人去到陵渠家中,或嘗試過將陵渠乾脆關進祭祀的神社裡,所有的事情依然發生著。


  被關在神社裡的陵渠沒有任何水和食物,等到第四天天亮時,突然有一抹小身影來到了關押他的牢房前。


  『呵,原來沒打算讓我餓死啊?』陵渠蜷縮在地上這樣想著,勉強撐起自己的身體看向對方。


  那是一個穿著粉色小袖的小女孩,似乎也只比陵渠小兩歲而已,一張小臉帶著最強悍而稚嫩的氣勢,手裡拿著一根長樹枝,上頭綁著一節被削得尖細的木炭,兩雙白嫩的小手也被染得漆黑,看來似乎是女孩自己親自製作的。


  「你……你殺了我哥哥……我要替他……報仇……」女孩握緊了手中的自製武器,隔著牢房顫抖地對著陵渠說道。


  這時陵渠才稍微看清了女孩的臉龐,一雙淺棕色的圓瞳和微微圓潤的臉蛋,與那山之和助有幾分相似,原來是那傢伙的妹妹來著。


  「哈哈……咳咳——!」陵渠才剛大笑出來,就因身體虛弱而劇烈地咳了起來。


  在這冰冷的牢房裡沒有任何保暖的物品,連續過了三個夜晚讓他的身體變得相當虛弱,而另一部分原因是,每晚陵渠都慢慢操縱著他的能力進入村民的夢境裡。


  是的,村長猜得並沒有錯,一切都是他在背後搞鬼,只不過村民們大概永遠不知道,陵渠所繼承的妖怪能力是類似賦予幻象的方式,透過影響人類的感官而在潛意識中混亂他們的認知。


  陵渠干擾著每個村民每晚的夢境,引發他們內在的本能慾望,比起當個虛偽的善良人類,不如就看看人類的本質是否真的擁有善良這件事。


  而結果,顯而易見。


  只是同樣付出的代價也讓陵渠吃了許多的苦頭,他的身體逐漸每下愈況,比起被關在這裡,他更害怕自己到死都無法殺光全村的人們,他絕對不要、也不想死,因此眼前這個山之和助的妹妹來得正好,他得想辦法藉由這女孩逃出去。


  「你……」眼見陵渠劇烈地咳嗽並痛苦地在地上掙扎著,女孩緩緩放下了手上的武器,原先眼中的憤怒帶上了複雜的糾結。


  「我沒有……殺人……咳咳……我是無辜……咳……」陵渠裝出痛苦的模樣,試圖爬到牢籠前對女孩說著,那雙碧綠色的眼眸中帶著痛苦和淚水,就像是最無害的兔子一樣惹人憐愛。


  「可是父親大人說,是你殺了哥哥……」面對著陵渠這般脆弱無助的模樣,還有他滿身不堪的髒汙,再想到過往無數次瞥見村民們對陵渠不假辭色的模樣,山之光目有些動搖了。


  「我沒有……嗚嗚……我真的沒有……」陵渠縮著身體哭了起來,「求求妳放我出去好不好……」能夠明顯看見對方的猶豫,陵渠再加把勁地抓住了牢籠的木框,試圖朝山之光目伸出手。


  「碰!」此時牢房的門被用力地甩了開來,只見負責神社的神主領著村長還有山之家的族長一同闖了進來,山之長寒上前就是對山之光目一巴掌,將她給打倒在地。


  「混帳東西!這是妳該來的地方嗎?」山之長寒憤怒地吼完後,接著瞪向在牢房裡蜷縮害怕的陵渠,「你這怪物殺了我兒子還不夠,還想要傷害我女兒?我今天一定要打死你!」說著就要打開牢籠衝進去把陵渠給大卸八塊。


  「山之先生請冷靜,目前還沒有確定犯人就真的是陵渠,別衝動。」村長連忙拉住了山之長寒,並附在其耳邊悄聲低語著:「我打算讓村民們鼓吹舉辦文予祭,等到解決了陵渠,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聽見文予祭讓山之長寒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轉頭看向村長後確認其眼中的認真,只好按耐下內心的憤怒,扯起山之光目的手臂後便離去。


  而後又過了幾天,村子裡始終處於人人恐慌的氛圍之中,在過往的平凡歲月中所累積的怨恨,彷彿在一夕之間膨脹到無法承受的地步,每個人心中的恐懼、不安、委屈都變成了白日的夢魘。


  「說不定是……山神生氣了?」在這個時候有人提出了這樣的疑問。


  對於這種無法以常理解釋的狀況,人們終究選擇傾向了神鬼的論述,畢竟與其去審慎地檢視自己,更喜歡將問題丟向他人。


  「我有聽說,很久以前山神也曾發怒過,那時也是死了好多人。」


  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時候的災難來自於過度躁熱的天氣導致山林周圍大火,也因此才會死去那麼多人,可畢竟有了一個新的參考方向,誰都不想再陷入這種無解的死局當中。


  「要不咱們辦個文予祭吧!」其中一名村民按照村長的吩咐提議道,要是按照以往的狀況,可能總會有幾個村民出來反對,不過在經歷了無數的煎熬和忍耐,所有的村民早已失去耐心,所有人都明白,只要能解決現在的痛苦,要他們做甚麼都可以。


  所謂的文予祭實際上就是將活人進行儀式後獻祭給山神,或許每個地區都有不同的形式,但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能夠從神明那邊獲得祝福。


  文其實是被獻祭的人最終會形成的模樣,將頭砍下後放在長長的木板上,接著再將身體和雙腳分離,用殘肢的身體撐起木板與上頭放著的頭顱,雙腳則交叉擺在身體的前方。


  村民們相信人的頭是蘊含著最多能量的匯聚之處,而木板通常會選用能生長出最漆黑顏色的黑松木,意味著將鮮血融入邪祟之中平息祂們的騷亂。


  支撐的身軀則是如同再種下一棵新的樹木,讓被獻祭之人的靈魂回歸山神之地,以及交叉的雙腳則為祝福的象徵,對依賴農耕和土地的村民們來說,雙腳就是最踏實的象徵,也是他們生命力的來源,交叉的雙腳代表永續而不息的生命。


  聽起來是如此莊嚴神聖的儀式,雖然早在好幾百年前就已經不再進行,儀式也改以表演的方式取代和呈現,可此刻大家都明白執行這儀式的目的——殺了陵渠。


  似乎是明白只要儀式結束,所有的災難都能平息,人們再次懷抱著希望而勤奮起來,四處尋找最適切的黑松木,以及舉辦儀式的地點,而最終村民們一致認同都選在了當初鵺妖被僧人殺掉的那片林地。


  「呵。」靠在牢房的牆壁聽著外面村民們的討論,陵渠不知該慶幸神社地點剛好在村子中心附近,還是該嘲笑這些人類的醜陋。


  這世間終究再無良善之人。


  在文予祭的前一夜,或許是即將迎來和平的結果,天上難得高掛起純白的明月,萬里無雲的夜空中綴滿了星點,人們因著苦難將在明日結束而進入安睡。


  看來時機已經成熟了,陵渠閉上眼正打算完成他最後一項要做的事情,卻被一絲動靜打斷了。


  「咿——」那是很小聲的木頭移動聲,牢房外的木門被人小心翼翼地推開。


  一抹土褐色的身影從門外竄了進來,在對方完全現身後陵渠認出了那是山之光目,這倒是讓陵渠感到訝異。


  「妳⋯⋯來做什麼⋯⋯?」對於這個意外的發生,陵渠再次裝出脆弱的模樣,卻縮在牢房裡的角落,打量著山之光目的目的。


  「明天⋯⋯是文予祭。」女孩皺著眉咬著唇,似乎是很努力在抗拒和掙扎什麼。


  「那是什麼?」陵渠有些不明白,山之光目跑來這裡就只為了說這個?只好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


  「我看過你害敬已哥哥跌倒⋯⋯我也看到你偷偷破壞了雞舍那邊的水井⋯⋯」山之光目伸出小手喃喃數著她見過陵渠所做的壞事。


  聽到此處的陵渠微微暗下了眼神,沒想到竟然還被人看到,或許該在此處讓這個愚蠢的女孩成為復仇的第一步?


  「我⋯⋯」說到最後山之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要鼓起最大的勇氣才能顫顫說出口:「我看見你將你的父親推入溪裡。」


  空氣頓時陷入靜默當中,陵渠緩緩站起了身,也許是為了讓他撐到文予祭,這幾日神主都有讓他好好進食。


  陵渠抬起頭冷冷地直盯著山之光目,在心裡下定了決心要將對方滅口,所有村民都以為他的養父是喝醉失足跌入溪河中才會淹死,但實際上那是陵渠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令他人產生幻覺後,測試自己能力極限的結果,他以為沒人知道的。


  「可是⋯⋯我看見了你身上的傷⋯⋯所以我什麼都沒說,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山之光目緩緩望向了牢中男孩的雙眼,那一刻的陵渠停止了原先想做的事情,只因女孩那雙清澈的棕瞳中慢慢蓄積了滾動的水光,接著不斷落下。


  「你的背⋯⋯你的手⋯⋯好多⋯⋯」山之光目從原本的落淚突然變成劇烈地抽泣,彷彿知道自己不能太大聲而壓抑著。


  「嗚嗚⋯⋯我不知道⋯⋯但是⋯⋯嗚嗚⋯⋯我不知道⋯⋯」


  女孩低啞的啜泣迴盪在牢房中,從那天被父親大人帶回家裡後,山之光目滿腦子想起的都是當初意外看見陵渠將他的父親推入河中,而後陵渠慢慢脫下外衣也走進河裡。


  當時山之光目還以為陵渠是想要跟著自殺,連忙要上前阻攔卻看見月光下陵渠的全身佈滿了血痕和黑紫色的區塊,全身上下除了臉幾乎沒有一處是完整的。


  對於還僅僅是孩童的山之光目無法理解這種情緒是什麼,她明白陵渠傷害了自己父親是不對的行為,可她也明白陵渠身上的傷都是他父親造成的,難過、愧疚、痛苦、憤怒全部交織在了一起,所以最後山之光目只是急速地奔回家裡把自己關起來,試圖忘記這件事。


  再後來哥哥某天突然死掉了,似乎是跟陵渠有關,原本山之光目想要報仇的,她相信陵渠會殺人,可是再次見到陵渠,她又想起了那個夜晚,又想到平時哥哥和其他男孩子們也會欺負陵渠的時候。


  接著大人們開始討論打算讓陵渠作為文予祭的祭品,偷偷翻了父親大人的古書後,大概了解了文予祭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明明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的山之光目,最終卻還是跑來了神社,也許只要再見到陵渠,她就會知道該怎麼做,可如今還是不知道。


  「⋯⋯妳走吧,走得越遠越好。」看著蹲在地上大哭的山之光目,陵渠轉過身輕聲說著。


  那天陵渠打算靠山之光目逃脫的那一刻,他對上了山之光目的眼睛並種下了⋯⋯


  只是陵渠沒想到。


  「你呢⋯⋯」自動將陵渠的意思是詮釋成擔心自己會被父親大人懲罰的警告,山之光目抹著淚問道。


  「走吧。」陵渠沒有正面回答也沒有看向山之光目。


  能感覺到陵渠不想再跟自己對話,山之光目只好站起身走回門邊,忍不住再次回望著牢中那孤獨的身影。


  小手稍微握緊門框後再次鬆開,而後留下的是回歸寧靜的牢房。


  聽見身後再無聲響的陵渠跌坐在地,忍不住用雙手埋起臉大笑起來,並喃喃說著:「哈哈哈——哈哈——我在幹嘛⋯⋯明明要逃出去的⋯⋯」


  「喀登!」突如其來的鎖聲讓陵渠嚇了一大跳,他連忙跳起來回過身,只見山之光目憋著小臉奮力推開牢門,腳邊地上躺著原先扣住牢房的鎖頭。


  「妳⋯⋯」


  「快逃吧!」原本要離去的山之光目終究無法接受這個結果,無論陵渠做了什麼,做錯了或許就該懲罰,可是殺人是不對的,她不懂大人的憤怒,可是她知道陵渠也並不是完全壞的。


  「妳不怕放了我會惹怒妳父親嗎?」陵渠看著自由的道路,既然都已經脫困,沒有必要繼續待著,順勢就走了出來。


  「沒關係的,反正⋯⋯頂多就被打幾下、不能出去玩而已。」想到父親生氣的可怕模樣,山之光目有些退縮地捏著手指,但轉眼間還是安慰自己起來,她相信只要跟父親大人解釋清楚就會體諒的。


  「今晚回去後好好睡覺,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睜開眼。」陵渠看著山之光目有些畏縮又自欺欺人的模樣,感到有些好笑,伸手拍了拍她的頭後便逕自離去了。


  因果輪迴,終將到來。


  陵渠來到了村民們明日打算進行儀式的地方,看著這些佈置忍不住嘲諷地笑起來。


  「還真是準備的真齊全。」看著上好的黑松木和各種儀式祭品器具,陵渠拿起了其中一把儀式刀劃下了手指尖,任由鮮血滴落在土地上。


  如果人們的夢魘全部化為現實將會如何?


  沒有人能說明那夜發生了什麼,無數的怪物吞沒了整個村莊,村民們在夢中醒來卻宛如進入噩夢深淵,所有最恐懼的事物都化成最真實的幻象。


  村民們在幻覺中互相殘殺或自殺,鮮血從門前流至隔壁家的後門,蔓延了整條村道而無一幸免。


  「村⋯⋯村長⋯⋯」有著神主所給予的抹草淨符保護,村長一家和山之一家並沒有受到幻象的侵擾,他們逃到了巨大的糧倉裡面躲著。


  看著村內的人們陷入瘋狂,宛如人間煉獄一般讓人恐懼到不敢直視。


  「到底為什麼會這樣⋯⋯」眼見一切都已無法挽回,村長頹然地跌坐在地,一切都完了。


  「嗚哇——」年幼的孩童們聽見外面各種吶喊和尖叫,紛紛害怕地大哭起來,只有山之光目愣愣地站在窗邊看著一切。


  「光目!妳在做什麼?快進來!」山之太太上前一把將山之光目拉回身邊緊緊抱著。


  眼見自己女兒的異樣,山之長寒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大步來到山之光目面前,而女孩很明顯地發著抖卻咬著唇。


  「說!妳做了什麼好事!」相當清楚這是山之光目犯錯時的小動作,山之長寒厲聲斥喝道。


  「你發什麼瘋啊?光目現在很害怕,不要這樣!」沒想到自己丈夫突然發狠,山之太太生氣地護在自己女兒前面。


  「快說!」可很顯然山之長寒沒有什麼耐性,再次大吼道。


  「我⋯⋯我不知道會這樣⋯⋯說不定不是⋯⋯」山之光目腦中一片混亂,但聽著那些恐怖的喊叫卻不能不面對現實。


  「是妳把陵渠放出來的?」山之長寒能感覺到心底的憤怒猶如一把烈火熊熊燃燒起來,而沒有察覺到身上的抹草淨符正在慢慢變得漆黑。


  「我不是⋯⋯父親大人——殺人是不對的⋯⋯」山之光目看著父親的臉龐逐漸變得扭曲,試圖說出自己的想法。


  「啪——碰!」


  「光目——!」山之太太衝上去抱住被打到撞在地上的山之光目。


  「山之先生請不要這樣!現在這樣也於事無補!」村長太太眼見情況漸漸失控,連忙上前想勸阻,卻被山之長寒一把揮到旁邊,此刻他心裡只剩下憤怒和殺戮。


  「快走!」村長眼見山之長寒已經失去控制,拉起了自己的妻小就衝出糧倉,頭也不回地往隔壁小鎮的方向離開。


  從原先的哭喊和女人的尖叫,到最後變成沈重的「咚、咚、咚」不斷重複著,而當接近清晨時整個村子終於恢復寧靜,迎來安息的和平。


  陵渠邁著平淡的步伐走在村子裡,這是第一次他可以自由昂首地走著,不會有人朝他丟石頭、不再有人竊竊私語。


  沒有下雨的夜晚過後,村子的地面卻相當潮濕黏膩,這給陵渠帶來一種新鮮的體驗,陽光溫暖地照在他身上,同樣也照亮了許多了無生氣的屍體。


  「好像沒有什麼好衣服啊⋯⋯」走進殘破的布料店,陵渠推開男子的屍體,拿起一兩塊尚是完整的布料,不過上面都沾染了許多血跡,已經無法正常使用。


  漫步在村子的陵渠找到了幾顆還新鮮且沒弄髒的水果,帶在身上巡視了一圈,同時把一些殘餘的夢魘給吞入腹中一同飽食後,沒有發現山之家和村長一家的蹤跡,稍微找了一下後便尋著線索來到糧倉前。


  「叩叩叩——」像是最有禮貌的乖孩子一樣,陵渠敲了敲糧倉的門。


  「村長先生?村長先生?請問你們在家嗎?」抱著最純真的語氣,陵渠揚起了笑意問著,並同時推開了糧倉門。


  映入眼簾的是已經用糧倉裡的麻繩在窗戶邊上吊身亡的山之長寒,還有一具倒在地上有些血肉模糊的屍體。


  陵渠向四周打量了一下,確認沒有其他人的存在後才慢慢走近,他邊咬下鮮嫩的梨子,邊欣賞著鮮血的噴濺痕跡。


  「叩登——」被咬了兩口的梨子掉落在地面,向旁滾動而開,同時沾黏起地上的污血。


  在血肉模糊的屍體旁還有一具身形更為嬌小的屍體,面容扭曲且有些腫脹,蒼白的頸子上有著礙眼的黑紫色圈痕,全身上下佈滿了被拖磨在地面才有的血痕,像極了山之和助死去的模樣。


  與她的哥哥一樣。


  「哈哈⋯⋯不是吧?不對不對⋯⋯夢魘不會攻擊她⋯⋯不對⋯⋯是誰?到底是誰⋯⋯?沒有道理啊?」陵渠有些錯亂地抓著自己的黑髮,試圖釐清眼前的狀況。


  「心中有惡,必然生魔,阿彌陀佛。」聲音不大卻清楚地傳進陵渠的耳中,語句中帶著神聖的莊嚴與慈悲。


  「你是誰?」陵渠警惕地打量著緩緩走進糧倉的僧人,面貌上雖然有些年邁,但身形上依然行走地十分自然,一點都不像個老人該有的步伐。


  「因果啊,一切都是因果,阿彌陀佛。」僧人有些感嘆地念道,同時看向陵渠的臉龐,眼中絲毫沒有動搖,甚至帶著一絲憐憫。


  「呵,所謂的信仰也只是人類的虛構。」面對僧人的眼神,陵渠感覺到心底一股煩躁,他剛想催動能力卻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動彈,「醜八怪你做了甚麼!」


  僧人沒有理會陵渠憤怒的質問,只是走到了那一大一小的屍體旁,伸手輕輕摸向了山之光目的屍體。


  「住手!你不准碰她!放開我!」眼見僧人的動作,陵渠立刻嘶吼了起來,他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毀了所有一切的衝動。


  「世間之因果,終將輪迴,善惡皆無,是貧僧錯了……阿彌陀佛。」僧人閉上眼落下了淚水,並緩緩誦起佛經。


  只見一抹帶著黃色光暈的球體從山之光目軀殼中慢慢升起,陵渠瞪大了眼睛,急切地想要抓住卻不知甚麼因素而無法動彈,那是他第一次除了想要見到母親外那麼的渴望,將那微小的黃光給據為己有,只要抓住那抹光,他還有機會……他可以……


  「有目卻無法清視,有心卻無法同受。」僧人念完佛經後,那抹微小的黃光漸漸消失在窗邊的陽光中,「但這是你為惡的懲罰。」


  「懲罰?哈哈——那那些人呢?殺了我父母親?欺侮我、羞辱我?難道就因我是惡?」失去了最後的希望,陵渠憤怒地對著僧人吼道。


  「有善必有惡,善與惡同為一體,無對錯、僅因果,難道世界有善而有惡,要因此責怪善的存在?」僧人站起身與陵渠直視著,沉穩而嚴肅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


  「呵,我作惡也不過是因為那些惡人,有何不可?」從頭到尾,陵渠從未覺得自己有錯過,難道因為那些人行惡,卻因他們是人類就沒錯嗎?


  「唉……你勾起惡念,使人變成魔,而魔又怎麼會把人當成人?」嘆了口氣的僧人指向吊在窗邊的山之長寒,再指向山之光目的屍體,「為善的行為,在惡面前是無法被理解的。」


  陵渠此時才想起了當時山之光目捏著手指的模樣,並安慰自己說著:「頂多就是打幾下、不能出去玩而已。」


  是他勾起了村民們心中的本能慾望,原先人的心中會產生各種七情六慾,而放大的情緒會成為導火線,將所有的人性付之一炬。


  連同親情、連同誠實、連同所有善的所作所為,都將付之一炬。


  頓時間陵渠跌坐在地,原先束縛的力量也沒有了,他低著頭看著血染的地面,雖然已經分不清是誰的血水,但有甚麼水滴似乎正滴落在上頭。


  「啪搭——啪搭——」清脆的水聲代替了所以的回答和解釋。


  「因果已結下,若真想明白自己為何,你們便是解答。」眼見陵渠跪在地上靜靜掉著淚,僧人溫聲勸說著,「我已將她的靈魂帶入輪迴,你可以等待,也可以為惡,但一切因果終將會帶來答案。」


  說完後,僧人便不再理會陵渠逕自離去,在殘破的村子裡默默替所有亡魂超度。


  再之後帶著隔壁鎮鎮長和警備隊回到村子的村長並沒有發現陵渠的蹤跡,他們安葬了所有村民的屍體,並在此設立了撫慰亡靈的廟宇,偶爾那位僧人還是會回到這個村子,替後代的世人們祈福平安。


  願世間的善惡終將放下,願有心之人都能獲得平靜,願因果輪迴不再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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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少年捻著自己已經逐漸變長的黑髮,有些困擾地蹙起了好看的眉頭,同時望向天橋下車水馬龍的來往,大都市的環境讓他有些不適應,雖然過了這麼久,也見識過人類們的創造力,可在他那雙幽深而碧綠的的眼中,人類們從來都沒有變過。


  「陵嶽!這裡!」一名穿著時下年輕人打扮的少年朝著黑髮少年跑了過來,手中揮著兩張車票。


  「買個車票是要多久。」看著自己不知道第幾個的高中同學,陵嶽有些不悅地撇了撇嘴。


  「人多嘛!畢竟是到了櫻花季的時候,大家都想要去賞櫻。」山下志拉了拉自己的領口散著汗水,同時也抱著埋怨的語氣說,接著突然湊近了陵嶽身邊,「欸欸,不過你說在櫻花下真的有機會遇到櫻花姐姐嗎?」


  「那是櫻花妖,而且會吃人的。」陵嶽有些無言地看著自己見色眼開的好同學,忍不住好心提醒道。


  「唉喲!我都單身這麼多年了,要是遇上一個漂亮的妖怪,就算被吃也不錯啊!」開著玩笑的山下志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突然驚覺已經快要接近他們的搭車時間了,「啊!完蛋了,時間快到了,走走走,都是你啦!」說著拉起陵嶽就往車站跑去。


  「你自己慢關我屁事。」


  兩人好不容易踩著時間點奔上火車並找到位子後坐下,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陵嶽的思緒慢慢被帶回了往事之中。


  過了將近百年,他改了名、學著當個人類,在人類的生活中行走著,只為找到他的因。


  而現在,他似乎找到了。


  據說在有個百花盛開的居之下家,誕生了一名異瞳女孩。


  有目卻無法清視,有心卻無法同受。


  現在的他,要去找回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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