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禮

回禮



  ——我們生來都為聖母所庇護的人們服務,你是否願意向知識貢獻此身?


  恩索還記得讓當時自己「選擇」的這句話。成為與殺害家人相似的存在卻沒什麼實績,想遠離聖座中的孤兒院卻永生束縛於此;無形的膿瘡耗損心神,如鏽蝕的缺角齒輪難以運轉。


  選擇貢獻自己是正確的嗎?走上歧路的異血者少年希望是正確的,否則這些將伴隨長生的痛苦將毫無意義。







  「我覺得……這沒有絕對的正確或錯誤。」


  壞掉的自己,拿到的東西果然也是壞的。破損的護符如同動搖的信念,被不曾有過的想法衝擊,自己的貢獻是否有意義受到嚴重質疑,他如被赫峰崩落的冬雪掩埋而全身僵直。


  「不過,你知道嗎?有些信仰反而認為護符損壞是因為替主人擋去災禍,所以是好事哦。」


  撼動自己的嗓音同時卻也帶來另一種嶄新觀點。厚雪於光下消融,這樣的自己有替誰擋去災禍嗎?他至今一切還是有意義的嗎?沉息暗處的情緒在心中沸騰,使他眼眶發熱。


  開始習慣尋找的甜香接近,少年運轉不過來的腦袋被動接收克奈緹娜的話語,好幾次呼吸交替仍無法做出有效反應。


  「啊,對不起這麼突然……護符、我的沒壞給你吧,畢竟我用不到。照片是……我想說如果沒有辦法換手機的話,直接洗出來也是辦法,雖然好像用不上但已經洗出來了所以……圍巾的話,」少女的雙頰因緊張而緋紅,恩索不合時宜的想著這樣的她很可愛,「我家有編織毛線送人的傳統,前陣子不小心撞到你時就覺得你體溫很低,所以、我就、織了這個……」


  少女的行動使恩索感到驚訝和困惑,翻騰情緒隨她的聲音逐漸平息,思緒重新運轉,「我沒東西送。」


  「嗚,我知道敬獻祭沒有送禮習俗,這是基督教聖誕節的傳統,以前在英國時大家都會這麼做。」克奈緹娜的手微微發抖。街上的聲響吵雜,但恩索能聽見跳得飛快的心臟脈動,「如果會造成你的困擾的話,不收下沒關係的……」


  「……沒有困難。」恩索不確定能不能自己決定:過去的樞機曾下過明確禁止的指示,現在庇護他的兩位沒有明確表示,但不論如何他不想要克奈緹娜感到為難。輕聲「謝謝。」作為回應,冷靜下來的恩索伸手接過整齊堆疊套有塑膠套的照片、拿起白楊樹葉護符,最後看向灰藍色圍巾。他想起在毛線店那天克奈緹娜最後的動作,不是碧國傳統的色彩讓他下意識將「不是白色。」脫口而出。


  「這個、我家會用頭髮和眼睛的顏色平均……還是你想要白色的?我可以拿回來——」


  「不,」恩索搖頭,手指感受毛線帶來的光滑觸感,「這樣就好。」


  不是孤兒院發送的白,不是樞密院各處常見的白,很好。將兩位監護人給予的東西歸類為生活必需品,更換手機前不曾與他人索求什麼,這是離家以來他第一次收到他人的餽贈。緩慢地、遲來地,隨稍稍加快的心跳,意識到這件事的他終於有收取禮物的實感。


  不想將手中之物放入口袋導致磨損,卻又不習慣在外讓雙手活動困難。已拿著護符與照片的恩索將視線從圍巾移向它的編織者,「能幫我圍?」琥珀色的眼裡一陣困窘,他又補了一句,「單手不方便。」


  「嗚、可以啊,有習慣綁法嗎?」


  「沒有。」微彎下腰配合克奈緹娜的身高,手指與圍巾接觸的細響於耳邊輕奏,湊近的距離讓她的氣味盈滿鼻腔。一米五的灰藍環頸兩圈後垂下,溫暖的手撥整他的髮梢與披風帽沿而後退開,他才重新挺直腰桿。


  「這樣,可以嗎?」


  「嗯。」少年其實不在意圍起來的樣子,但剛才的距離他發現自己並不排斥,甚至對此刻的差距感到些許遺憾。


  「那就好!啊、有想喝點什麼嗎?」克奈緹娜馬上朝周圍張望,最後朝一旁販賣白樺液的攤販走去。


  從剛剛就看著他們的少女一臉難以形容的笑容,見顧客上門很自然地打起招呼,「您好!我們有大中小三種價位,想要哪種呢?男女朋友的話大杯一起喝很划算哦。」


  「不、不是,不是男女朋友!嗯,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柔和驚慌的細尖嗓音高了不止八度,無措解釋的當下,側邊看去奶白髮辮旁的耳垂如越冬的鮮紅越橘般搖晃。


  朋友的意思他姑且知道,前面多個男女有這麼大的差別嗎?雖然困惑,但直覺告訴恩索這時保持沉默,僅回應克奈緹娜求救般的視線朝攤主點頭。


  「原來如此,不好意思造成您困擾。作為補償,兩杯中杯算您一杯價如何?」少女道歉同時仍拿起杯子比劃,一副深怕客人跑掉的模樣。


  「嗯,好啊,麻煩了。」克奈緹娜點頭如搗蒜,接著迴避恩索的視線直往反方向看,「要吃點東西嗎?我去買,你在這等。」


  「能一起——」


  「沒關係我自己去就好!這樣、比較快。」


  這麼說也對。恩索簡單應聲,在克奈緹娜確認時又補一句「不要胡椒。」便目送她一溜煙離開。


  「我說你,真的什麼都不打算表示嗎?」少女攤主將盛滿白樺液的紙杯蓋上杯蓋,見克奈緹娜不在視野範圍便朝恩索搭話。


  「表示什麼?」


  「人家都送東西了你怎麼能沒點動作!你這比橡樹還鈍的木頭!」不虧是碧國剽悍民風下成長的女性,對恩索困惑茫然的回應毫不留情。「這拿去!」白樺枝葉編織的花冠隨飲料提袋被攤主強塞入手,「給你回禮!」


  被氣勢壓過的恩索下意識接過,在迅速恢復職業笑容的攤主面前楞楞點頭。站了一會,背上彷彿釘人的視線迫使他邁步離開前去尋找克奈緹娜。川流人潮的談笑與四周攤位的氣味盈滿感官,即使如此他還是循那抹恬淡的甜香在不論氣味、裝飾與商品外觀都未曾見過的攤位前找到了她。


  沒打擾兩人談話,他的注意力在桌面散發麥粉、果實甜味的各式褐色食物與裝飾攤位的旗幟——不論圓形還是長方狀,籃底上皆綴有紅白相間的十字與X型標誌——間移動。反倒老闆以為又是一個客人朝他招呼,這才讓少女注意到身後之人。


  「嗯?怎麼來了?」麥粉味四溢的褐色圓餅被紙袋包裝,連同幾個玻璃罐被克奈緹娜收入帆布袋,朝老闆道謝後她重新與恩索並肩,回復平靜的琥珀色直望著他,「怎麼感覺好像我去哪你都能找到我呢。」


  異血者少年否認般搖頭,轉移話題似地看向她肩上的袋子,「那是?」


  「是司康哦,難得在這見到!有吃過嗎?」見少年搖頭,她微笑拿起手機,「那找個地方一起吃吧,我教你。記得公園位置是在……」


  眼下的柔順髮絲散發著柔亮光芒,手持的花冠在披風內擺盪。猶豫再三,他終將春天的嫩綠輕放於奶白之上。


  「剛剛的……回禮。」


  細長柔美的手指輕觸花冠枝葉,退去驚訝神情的克奈緹娜朝他揚起微笑,「謝謝。」


  心音不自覺地加快,恩索無聲點頭,默默將如畫般的光景烙印於眼底。









  公園的一隅,長椅兩端的影子雙雙被夕陽拉得斜長。


  與花冠同在長椅上的手機發出震動與樂響,克奈緹娜拿起後看著螢幕喃喃自語,「得回去了呢。」


  「嗯。」短暫的外出結束,意識要回別館的恩索垂頭看向兩人間餐墊上的奶油、果醬與司康——那是英國常見而他初見的甜食。身為聆聽者的他與克奈緹娜享用下午茶,也聽聞許多未曾見識的事物。


  「還有剩……我帶這些就好,剩下的給你,吃法沒問題吧?」克奈緹娜將未食用完的下午茶打包分裝,抬起頭便注意到少年微凝的臉色。纖長的眼睫輕眨,收拾的動作稍頓一下旋即恢復正常,只是結束後她並沒有起身,反而坐上原本擺放餐墊的地方。


  「不想回去嗎?」


  「……為什麼這麼問?」迴避身旁的擔憂目光,天藍的眼垂望地面。頸上的灰藍仍殘留她的氣味,少年縮起脖子將嘴鼻藏入其中。


  「你和那時候一樣呢。春贈、那時候。」克奈緹娜的聲音很輕,但對異血者而言仍十足清晰,「怎麼了嗎?有不想見的人?還是發生了什麼事?」


  迎來的是能聽見彼此呼吸的安靜。風吹起某物磨擦地面的窸窣、兒童遊戲區孩童尖叫與大人準備回家的吆喝此時無比清晰。直到逐漸昏暗的公園點亮路燈,圍巾內終於流瀉出少年的微弱聲音。


  「……不想見的人。」為什麼會說出來呢。向他人坦白的強烈不安與焦慮使恩索有種心臟要從嘴中跳出的噁心感,隆隆鼓動在耳邊迴響,短促的吸吐使他覺得公園的燈光暗了不少。


  「——索、恩索。」


  克奈緹娜的呼喚讓他下意識轉向她的方向。離自己兩個手掌的距離,琥珀色的眼裡滿是擔憂,伸往他的手停頓在半空。幾秒後她深呼了口氣,攤開雙手,「我可以碰你嗎?」


  「如果不想就拒絕。」她在末句加重語氣,維持姿勢等待他的決定,幾個呼吸循環後少女看見恩索微點了個頭。嘗試靠近沒引發之前曾觸發的退縮反饋,克奈緹娜已雙膝為重心在長椅撐起上半身,提醒般說了句「我碰了哦。」才伸手將坦白後就完全不動的少年擁入懷中,「沒事的。」她輕聲低喃,緩慢平穩地輕拍少年的背。


  「不想見的人不在這邊。」


  體溫與觸碰讓恩索反射性縮起身體,但滿懷的溫潤甜香使他每每呼吸都能認知緊靠自己的是誰,心臟的鼓動緩緩與輕拍同調,許久未從擁抱獲得慰藉的的身體終於逐漸放鬆。他閉起眼,稍稍朝溫暖挪近。


  「好多了嗎?那我放開囉。」察覺懷中人的肢體不再緊繃,克奈緹娜撫摸了下灰色腦袋作為安撫,準備起身。


  圈住自己的手臂正在抽離,仍貪戀其中的恩索下意識伸手環抱身前的腰。在細小的驚呼聲中,少年將頭埋回她的肩膀,「能不能……再一下?」


  「嗚、嗯,是可以,但只能、再一下哦……」


  耳邊嗓音扁扁的,手臂間的穩定脈動比剛才還快。閉鎖的感知逐一回歸,恩索這才察覺自己環抱的少女正微微發顫。


  「妳在發抖。」


  「嗚、唉……那個、畢竟,有點難為情……」柔軟軀體稍稍垮下,但恩索的背重新傳來輕拍的觸感,「你……有想過離開去外面生活嗎?不只能離開不想見的人,也能見識很多不一樣的人事物哦。」


  看似輕鬆閒談的詢問讓恩索回過神,前幾天樞機交代的說詞與叮囑猛然浮現於腦海,使他無意識地收緊雙臂,「曾經……嘗試過,但我不適應,最後還是回到這裡……」


  「比起遠離那人,外面的生活更不適應?」


  不是,畢竟自己連嘗試的機會都沒有。但他不能也無法說,只能咬著唇保持沉默。


  「那麼……這裡有可以幫你的人嗎?」沒有得到回應的少女更改提問。


  「大概……不是沒有。」


  「嗚,所以……可能有、但不確定能不能幫到、嗎……」


  少女的喃喃自語傳近耳裡。發現她在嘗試分析,希望有人能幫助自己的想法與被他人得知實情的未知不安左右拉扯,被克奈緹娜發現身分導致她陷入危險的恐懼讓恩索原本放鬆的心又重新緊繃。


  「我可以猜那是樞——你的、監護人、嗎?」克奈緹娜沒等到回應的聲音,但一段時間後肩膀上傳來的晃動證實她的疑問。


  「我呢……不清楚過去你碰到什麼。或許,有人做了讓你非常痛苦的事。」猶如嘗試在雪境開鑿一條通行的路,緩慢地、猶豫地,少女編織著言語,「還記得下午我們撿到的十字架嗎?」


  「記得。」


  「信仰耶穌的人因為理念差異分成好幾個派支,用聖母信仰比喻的話,就像聖母像的差異吧?聖座的哀憐聖母、常見懷抱花卉與書的,以前我還看過抱羔羊的呢。嗚……總之,我想說的是,即使處在同個地方,人也都是不一樣的。有傷害者、旁觀者……也會有願意伸手幫忙的人。」少女的語調緩慢,猶如在記憶之海尋覓過往碎片,「但是,如果、如果真的有人願意伸出手,而你也想相信的話……試著,握上去看看吧。算是,我自己的經驗吧。」


  「那如果,說了還是沒用?」他早已見過那雙手,但失敗成為鴻溝橫擋在求助之前,使他不論如何也勾不著。


  「啊,我懂,被忽視真的不會想再嘗試,畢竟很難受啊……」克奈緹娜哄孩子般輕揉灰色髮頂,在恩索小聲抱怨「他不是小孩」時笑著停手道歉。


  「但是,每次的人和情況都不一樣。即使過去沒有成功,也不代表以後都會如此。」稍稍退開一些距離,暖陽般的眼瞳得以直視和天空相似的藍,「如果還是沒用的話,那時候我會陪你想辦法的。」










  「呦——帶了些什麼回來啊?」


  一開門他就聽見庫尼伯特司鐸的宏亮嗓音。由於事前有先回報,比起過往帶有擔憂的詢問,男人此時的聲調反而飽含好奇。恩索先朝看向自己的樞機點頭致意,才將克奈緹娜借給他的提袋放上桌,「司康,克奈緹娜買的。剩下其他的是……給我的、禮物。」


  「圍巾也是?」比起翻出司康與果醬就開吃的好友,雷蒙德樞機較先注意少年披風下多了早上沒有的織物。


  「是。」將照片與白楊樹葉護符擺上辦公桌,恩索望著監護者,手緊揪脖上的灰藍,「可以留著?」


  「確認沒問題就可以留。」伸手示意恩索把圍巾交給自己,樞機將護符正反檢視後攤開桌上的照片,灰白的眉微挑,「對圖書修復有興趣?」


  「我……」


  「哦——還是對『她做的事』有興趣?」手中圍巾被一把抽走,庫尼伯特司鐸用空出來的手將圍巾攤在樞機桌上。


  「好了,還給他,也不要自顧自的吃,那不是給你的。」雷蒙德樞機將屬於恩索的東西收攏,等他默默將圍巾圍回去,才再次開口,「我幾天後有事要離開別館,要和我們出去幾天還是留下?」


  「出去?」


  「是。下山,我要去見個老朋友。」樞機晃一下手邊的信封,「有點突然,但事關古書收藏,我得去一趟。」


  「我可以、跟嗎?我以為……不能離開。」


  「執行護衛當然可以,如何運用異血者本來就看我的安排。」見恩索一臉茫然,綠眼的樞機語氣平靜,「還是要留在這裡?」


  「我去。」恩索迅速回應。雖然只是暫時的,但他可以離開別館,可以遠離異血者少女。喜悅讓心跳加快,他想起公園時克奈緹娜說的話。


  ——每次的人和情況都不一樣。即使過去沒有成功,也不代表以後都會如此。如果真的有人願意伸出手,而你也想相信的話……試著,握上去看看吧。如果還是沒用的話,那時候我會陪你想辦法的。


  他真的可以相信嗎?相信她的話,相信眼前的兩人。


  「嗯,有什麼想問的嗎?」


  「什麼都能問?」


  「對。」


  「……男女朋友是什麼意思?」


  公園的擁抱最終也由克奈緹娜結束。當他詢問之後還能不能這麼做,少女滿臉通紅解釋這平常只有男女朋友才會做。結果,回想中的他脫口而出的就是這一句。


  在愣住的樞機面前,恩索聽見一旁司鐸把司康噴出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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