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口述史:从美国往事,到Google输掉OpenAI第一局
由“微信搬运工”频道搬运(点击进入)原创 张小珺 张小珺 张小珺 微信号 benita-story 功能介绍 职业商业写作者,描摹我们时代的商业、文化和新知。 发表于「革命来的时候,
是那种感觉的。」
今天分享的是《张小珺Jùn|商业访谈录》第18集的文字精华。这期节目是“大模型的淘金年代”第一期,播出时间是2023年3月。《张小珺Jùn|商业访谈录》是一档由我主理的商业深度访谈节目,描摹我们时代的商业、文化和新知。目前这档节目以podcast形式为主,你可以登录腾讯新闻/苹果podcast/小宇宙/喜马拉雅/QQ音乐关注收听。也可以点击下方音频收听——
ChatGPT来了,Google拉响红色警报。本集邀请前Google亚洲区CMO,也是为Google中国取名“谷歌”的王怀南先生,来聊聊ChatGPT和紧急应战的谷歌。
这次聊天让我得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惊喜。王怀南作为上世纪90年代赴美留学、在外企的第一批华人高管,他的经历刚好钩沉出一段美国往事。今天包括OpenAI创始人Sam Altman、奇绩创坛创始人兼CEO陆奇、微软CEO Satya Nadella、LinkedIn CEO Jeff Weiner等等这些处在世界舞台中心的大人物全部交错在这段历史之中。
正改写人类命运的ChatGPT,也正是从这段往事中演化出来。
给大家介绍一下嘉宾:王怀南(Allen)。
他的职业生涯贯穿了上世纪90年代到现在。从清华半导体+英文系起步,到纽约的哥大社会学系求学,自此迈入美国的社会大熔炉。凭借着对社会的兴趣,毕业后在美国走了一条很少有华人走的路——做咨询、市场这些广泛与文化、人打交道的工作。他先后加入麦肯锡咨询、宝洁、Yahoo、Google,横跨美国最具有时代标志性的企业。直到2006年回国创业,是上市公司宝宝树、初创公司米茶科技创始人,也是陆奇创办的奇绩创坛合伙人、导师。
(文字是节选,完整版本请移步podcast)
以下为文字精华:
01
一个华人的历史钩沉出一段美国往事
张小珺:Hello,Allen,先跟听众朋友们打个招呼。
王怀南:大家好,非常高兴邀请我来进行一些对谈。
张小珺:先简单讲讲你的这些经历,我感觉整个有三大段。
王怀南:如果从职业经历来讲确实有三段:一段是打工的过程,一段是第一次创业,第三段是第二次创业。
我是江苏人,北京长大,是清华无线电系的,无线电系有11个专业,只能被分配,我一下就被分配到半导体专业。
今天很有意思,如果不在做我现在做的事,我必定在做着中美摩擦最大,也非常有意义、有兴趣的大规模集成电路半导体。我上大学的第二年,清华恢复文科院校,我无线电之外又学了第二个专业是英文。当然清华的英文是非常科技范儿的。
我大学毕业马不停蹄就去美国留学,选的第一站是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学的是社会学的。社会学是一个人文科学,我当年想法特简单,我想怎么样帮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社会学别人走了很远了,已经是小型、实证性、统计为主的一门学问。我选哥大主要原因是它在纽约,纽约当年大概有15-20%的美国人聚集在那个地方,是一个美国的缩小版。所以简单地想,在美国缩小版的一个熔炉的城市(melting pot),去学社会学,看能不能回到自己的国家,让社会变得更好——带着那么一种愿望出国留学。
留学以后发觉社会学不是我想象的社会学,社会学已经不讨论宏观社会问题,讨论的是微观社会问题,很接近于组织学、心理学,我就在美国开始工作。
我的第一个工作是麦肯锡。那时了解的麦肯锡是皮包公司,是做咨询的,什么都没有,轻资产地做咨询。这家公司是我第一个职场的进步。
一个人学会了怎么在一周到两周的时间,进入一个陌生的、全然无知的行业,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咨询师就得懂它的前前后后。到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你做第一把结案报告的时候,就能把它的百年历史勾勒出来。
在麦肯锡主要做的美国客户,但接触了两个中国客户。一个客户是香港的地产叫新鸿基。它是一个家族企业,我们为这个家族企业制定了50年战略历史。它想知道的是这个家族企业50年内怎么发展,我们参照了宏观的、美国的100年发展,说两个社会可能是并行的,只是节奏、速度不一样。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我们就把100多年的历史给它压在二三十年、四五十年,我们看它的行业兴起和坠落,然后看你应该做什么。
张小珺:从这么长的历史中发现了什么规律?
王怀南:新鸿基虽是地产公司,也是当年特别有代表性的贸易公司。企业家先行者们是什么生意都做,就像李嘉诚先生他也啥都做,有的是投资,有的是卷入去做。
我们发觉工业的兴起有规律。比如钢铁要作为一个基础行业兴起才能顶起诸如汽车行业。汽车兴起后,你就仔细想想它是不是能顶起基建的需求,好比你得修公路,公路边得有加油站,远程公路边得有居住地(酒店),汽油是不是很有意义的事?我们的车是不是要修理?——你就顺着这个东西可以做好多工业的延伸。你把美国的历史100多年,给它缩到三四十年。
我们说,新鸿基你是传统盖房子的对吧?但你有可能会卷入中国的基础建设。我们建议你开始注意到中国的公路和货运,我们建议你考虑公路边上的加油站,我们建议你考虑二手车。因为总有一天大家在修车,而不是光买车。我说,这是美国工业。我们拿这个东西做漏斗,漏到你的基础能力和你想做什么里去。我们不会在第一步就说,你是盖房子的,所以跟房子无关的事咱们都不想了。
张小珺:后来他们这么做了吗?
王怀南:后来他们做了很多我们建议的事。还有一家企业离我们更近,那家企业当时在深圳小到不可思议,我们做一个案子三个月,1997、1998年收100万美金,两三个人做啊,人家说我一定要做麦肯锡,我做完一个项目做另一个项目,那家公司叫平安保险。我们当时非常震惊,谁是平安保险啊?说是一个深圳的民营企业。我们说这规模有多大?非常小。为什么要用我们呢?说它想瞄准世界一流企业,所以要用一流咨询公司。
今天平安保险是中国最大的保险业公司,也是世界最大的公司之一,马明哲总当年就有这种胸怀说100万美金,那时候差不多是乘8、乘10,将近1,000万人民币。三个毛头小伙啥也不懂。但是他说,你们懂一些东西,是因为麦肯锡是半个世纪的产物,你们懂得美国积累下来的所有服务别人的历史。
我们确实懂这些东西。这帮毛头小伙后面站着一个巨大的商业数据库。中国真正优秀的民营企业,是在很早以前就开始用世界一流的咨询了,这个让我非常吃惊,也是我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在我留学在美国工作的这些年,中国民营企业进步非常大。
然后,我的工作就把我带到了第二家企业。
第二家企业是美国的宝洁,非常不同的品类,但做咨询的好处和坏处都是一块的。做咨询容易变成一个理论家,容易纸上谈兵、风云演绎。谈完了以后我不知道刚才你问的问题,人家采取了没有,大部分没有被采取,我不知道采取以后效果是多少,因为效果可能是好多年后才体现出来。
我觉得自己没参与到战略实施上,不过硬。在战略实施上有哪几家公司最优秀?就三家公司,那个年代啊——GE(通用电气)、宝洁、高盛。宝洁是做消费品最牛的公司,今天仍然是。今天GE面目全非了。第三家公司是做华尔街的,Goldman Sachs,今天也面目全非了。你要想真正学会美国在企业上怎么运营的,这三家公司各能教你一些东西,所以我说咱们去申请申请宝洁。我就在宝洁做了将近5年,做品牌经理。
张小珺:之前还挺理工科背景的,为什么后来逐步转向市场?
王怀南:自己有一些对自己的认知,比如说清华,我们那个班今天仍然是中国半导体上的行业大佬们,但我自己觉得我的能力,好像不是穿大褂,在实验室做芯片的这么个人。我对外面世界感兴趣的程度,不亚于对科学感兴趣的程度。科学是内功特别深,你自己在屋子里跟书本、跟大师们神游。但我另一半兴趣是跟社会、跟外部变化息息相关。
我发觉了这以后,当年选学社会学,也可以轻易去选学其他东西。比如在哥大我是教统计学系的助教,在数学系也做过助教,但这些都不能完全满足我个人当年的兴趣。我的兴趣是解决点科学的问题外,想看看社会上发生什么事。我有这个兴趣,同时我有这个能力,迅速跟这个社会同频共振。我能做的一些事是融汇了文理之间的事。
第一把就走向了咨询,宝洁又进一步是——中国人能在美国做的事业,金融是一part我们不熟悉的当年,第二是品牌,你给那样一个不同文化的人群,做一种他喜闻乐见的消费品,消费品里很多东西都带着强悍的文化色彩,有的文化色彩弱,比如洗发膏,但我做的那个品类是食品和饮料,食品饮料这个品类是消费品里文化色彩最高的之一了。
美国人当时生活习惯跟我们不一样,所以它的零食不一样。当然我们也不做米饭那些东西,你要炒菜人家不炒菜。这个东西逼迫了我进入非常不了解的人群,进去做文化类产品,食品是一类文化产品,所以特别期待一种事情让我置于死地,一种绝境——说我不了解那个人群,我也从小没有过这种生活,但你通过自己的方法论和努力之后,能跟他同频共振,能变成他、理解他、翻译他的需求,甚至比他更懂他。
张小珺:进美国宝洁对于中国人来说非常难,对吗?
王怀南:非常难。
张小珺:怎么进去且存活下来?
王怀南:美国宝洁,当年亚洲人才有0.4%,这里估计中国人也只有1/4 。1000人里有一个中国人,它的难是在于,今天这个局面好很多,但是当时的难在于,我们的留学生会选择不跟人打交道,跟数字打交道,无论是财务数据,还是机器数据。到宝洁去做品牌,你要跟文化、跟人打交道,生存尤其难。
你做的这些事你不了解,你的用户习惯你不了解,你跟他的交流用一个外国的语言,这三层难之后没多少人生存下来。但是宝洁对我的影响可能要超过麦肯锡,因为毕竟年数多,同时深入到美国中西部的平常美国人的生活中去。
我做的第一个品牌叫品客薯片,第二个是做研磨好的咖啡,第三个做宠物。宠物还好办啊,当时中国没有宠物文化,所以也挺新颖的。
前两件事中国人当年没有吃薯片的习惯,也没有喝咖啡的习惯,所以我毫无了解,只能原始地,用社会学和人文学的方法研究用户。我的方法论特简单。当你什么都不知道,千万不要读文献,就找用户去倾听。当时一个礼拜工作5天,我大概4天都跑在各种地方听取用户的各种东西。宝洁最牛的是它在美国全国每天都有很多焦点访谈。它不一定是为了品客薯片,也可能是为海飞丝洗发,我能看到全公司每天发生多少个东西,你自己去就是了。人家说你怎么老不在办公室,我就一天在一个地方,而且不一定在我们的总部辛辛那提。我们在各种地方——东海岸、西海岸、中部,我估计你就这么想,每天做3场,每一场7-8个人,这就是20人,每个礼拜接触3-4天,这就60-80人,再乘4,每个月我大概接触到200多个美国用户。这事情干三个月,你就成为他们了。
张小珺:你得到什么样的洞察?
王怀南:你跟他能换位思考。你基本能变成一个20岁的美国小孩,他开着车出去,或者他妈妈带着他开车出去,在一个加油站下了车以后买了水,又买了一盒品客薯片,你知道他把薯片甩在车的后座上的时候,一打开盖,哗一下碎了一后座,这个东西又被人压住,油都浸在它帆布的座椅上。
你一遍一遍地想,老百姓需要什么?啊,老百姓需要一个不太易碎的薯片。老百姓需要一个有油,因为没油不好吃,但是别吃完了以后满手都是油的薯片。开始想通这件事了。如果这是大人,他怎么样一边吃一边去驾驶呢?我们就推出了品客薯片是在一个桶子里,因为桶子它是一层层叠加起来,就不易碎。我们不是用油炸,我们是轻轻的一层油,在上面把品味flavor像鸡毛掸子一样,掸在它的表面,所以油就少。这个事情很有意思,你直接从用户得到了一些发明点。
张小珺:到今天也是这样。
王怀南:到今天仍然是这样。
张小珺:这个是跟你有关系?
王怀南:这个是绝对有关系。
张小珺:那你怎么能够说服他们听你的?作为一个中国来的年轻人。
王怀南:你一次次要回到用户。你这个月见了四五百用户,60%的人说咱们太容易碎了,百分之多少人说油太多了,你应该怎么办?
然后说我们这一桶觉得比人家那一包小,那是大塑料口袋,我说这两东西里头可能是一样的。然后说那个桶也很容易碎,我说我们能不能把桶做得高、桶不易碎?我们能不能把油减少1/3?我们能不能给它更多风味?我们怎么去改良工厂?你就跑到工厂,工厂在南方,坐一个小飞机过去,落地以后就全是像《飘》一样的棉花田,黑人在棉花地里摘棉花,穿过去到了工厂,他们在那切土豆。我说我们怎样去改革它才能不易碎,怎么样改革才没有油或少油,怎么样改革才能出10个风味,而不是就那么几个风味,就做内部改良。
从用户中来到用户中去。即便在美国这样的社会,也是认这一套的。你可能表达能力,语言不如他清楚,那没事。用户这么说的,数据这么说的,慢慢你过了信任关,大家觉得这人真的牛,他怎么能这么多代表了用户。我们最后就代表了用户。
张小珺:那种说中国人去了美国,只能做与数字打交道的工作,很难做与文化相关的工作的,还是不够努力。
王怀南:中国人自己首先要有能力去打碎这个认知,第二自己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论,这跟创业就开始有关。你知道自己,你要在什么样的环境中能解决问题,什么样的环境中能进入你的flow,你的心流状态是什么样的,你的弱项是什么,在什么年龄段之前可以改弱项,什么年龄段之后就得避弱项,扬长避短。
40岁以后基本上,就得避掉弱项,40岁之前还是能改很多东西。今天其实,我自己认为还在能拙补,但确实要大幅度做自己擅长的事。那时候年轻啊,真的觉得可以塑造自己,塑造完以后,你马上听到反馈说用户喜欢、公司喜欢,我们当年那个品牌是宝洁10个左右10亿美金收入的品牌之一。
巨大的一个品牌,被一个中国大陆来的人管理着,也管理得很好。我们品客薯片是在宝洁里少数面对着年轻人、十几岁小孩这么一个品牌。不是染发,不是洗护,是一个食品,食品其实可有可无,并不是满足刚性的什么样的需求,但是在这么一个地方,它很另类,这里面还有好多好多细节。包括销售渠道,包括定价,包括包装如何去改,包括它是宝洁产品里非常少的,自己有一个形象是个小人。宝洁其他产品回忆一下,没有画了一人,那个人就叫Pringles,本身就是品客。品客是一个拉丁美洲的形象,我们怎么样去把那个人改得有趣,能不能让他呼之欲出等等。
其他的品牌,玉兰油、SK2,海飞丝,只有logo,没有人形。宝洁的产品系里非常非常另类的一个产品。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挺有幸被分配到这么一个品牌。
我大概做了4年半到5年。我是在品客薯片的任上,发觉十几岁的小孩们不那么看电视了,媒体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们做什么呢?玩游戏,线上游戏,互联网占了他们的大部分时间。
张小珺:那是哪一年?
王怀南:2001年,我投放还投到电视上,那一年我的广告是9,800万美金,将近1亿美金的广告投资,在北美啊。我大概投了100多万在雅虎,1%投到线上,效果好到不可思议。我就想事情有意思啊。
我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在宝洁也是很优秀的企业,就这么做下去。人家说你做下去说不定有一个chance可以回中国做总经理,或者说就在美国做CEO。
张小珺:有吸引力吗这个?
王怀南:也不是没吸引力。另一个机会是我能不能进入我完全不了解的领域。当时有一句话叫money follows eyeball,钱永远跟着眼球走,其实就是眼球经济。我后来我一想这个话是对的,互联网今天可能赚钱赚得难,但代表了未来。因为年轻人在那花时间,我就毅然决然离开宝洁。
劝得不可思议,说你去做任何品牌,任何部门都行,你就自己找自己的工作。我说还是想去一个新地方练一练,就去了雅虎。
在雅虎,前半年我都觉得自己扛不下来。它不尊重一个做市场的人,做品牌它觉得太怪异了,应该尊重的是工程师对吧?雅虎是确实尊重工程师,也尊重挣钱的销售。这个人既不是销售也不是工程师,他带着一些宝洁的观念——认为品牌最关键。大家觉得让他试试吧。但是非常难受。每天都想辞职有的时候。
02
「我在雅虎认识的第一个人是陆奇」
王怀南:但是后来想,从来不要在自己低谷上辞职。就这么坚持坚持坚持,我们的那些做法在雅虎也走通了。不理解互联网,就到前线去,天天跟用户和工程师、产品经理打成一片。不了解技术,我是清华出身,我说自己捡起来,自己program一下可能也行,所以也迅速成为一个能跟工程师对话的人。即便到了非传统的互联网战场上,为了用户做好的产品,听取他们的呼声,也是一个能走通的逻辑。
我在那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就是陆奇。第一天上班,雅虎的传统是比你早进来的人要带着你吃午饭。有一个中国人来带我吃午饭。
他说,你怎么会想做市场呢?我说,我们宝洁品牌经理是从品牌的角度管整个商业的,我们是背着盈利担子的。今天大家觉得branding manager就是marketing manager,我们不这么认为。宝洁认为我们是从brand的角度管理商业。我说,我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做市场的。
所以我第一个遇到的人是陆奇。我们正好被分配在了同一个business unit,那个unit叫搜索和平台事业部。所有雅虎的搜索和平台类的东西,就好比说二手车、卖房、找工作、交友全在那里头,我正好管市场,他正好管工程师,我们两人直接向同一个汇报。
张小珺:那个人是谁?
王怀南:那人叫Jeff Weiner,他后来离开了雅虎,就直奔了一个地方挽救了那家企业,后来把那家企业直接卖给了微软,叫LinkedIn。LinkedIn的CEO。Jeff很帅啊。Jeff是我们两人的老板。他管一个部门,我管一个部门,中间还有其他同学,好比管商业的、管产品的,我跟陆奇在雅虎又奋斗了4年半。
张小珺:那时陆奇跟现在有变化吗?
王怀南:变化不大,格局比以前还是高大许多,工作习惯是一样的,大早上四五点就来上班,全公司第一个来上班,最后一个走,对技术非常了解,但同时对商业的了解也非常深。在这个过程中,大家结成了非常大的战斗友谊。我们那时面对的竞争对手,搜索上是Google,shopping上是Amazon和eBay。
当年最优秀的、最牛的全世界互联网平台,是跟每家公司开战的,我们得在每一个地方干掉我们的竞争对手。我的手下得有每一个部门的市场品牌总负责人。同时又跟Google在开战,也不能让eBay和亚马逊侵略我们。战场非常硬。
我们那帮人今天回忆来讲很有意思啊——Jeff去LinkedIn;陆奇手下的一个同学创始了一家公司叫Snapchat,是创始人;其中一个部门总经理投资了Facebook;陆奇创立了YC中国。这些东西就是在那些老同学里诞生。
张小珺:那个时候在这一波人里华人是不是只有你们俩?
王怀南:我们的华人非常少,我们上面是创始人叫杨志远,他有点像谷歌的创始人,不太管真正的事情,已经有职业经理人代替他管了。华人很多,但是在我们这个level上奋斗的华人非常少,工程师估计得有3000 、4000人,我手底下有好几百人,雅虎最大部门两个领军的,是大陆来的中国人,能指挥所有白人,今天想想也挺自豪。
张小珺:你们算中国人在外企的第一波高管?
王怀南:肯定算,而且是非常高的高管,陆奇最后升到微软二号位,又是必应创始人,差点成了微软CEO。他的手下是今天的CEO。
我和他一起在2005、2006年回了一趟中国,那时要整合一件事是我们投资了阿里巴巴,我们两个大陆同学,还有一个台湾的朋友来管理投后。
张小珺:一拍网。
王怀南:我管理一拍,他管理工程师啊这些东西。周鸿祎是雅虎中国总经理,但他跟马老师闹得特别僵,我得从中给他们搞好关系什么的,反正就得处理好多好多……你想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几百人的公司,也不大,我得把几百人融到这里去,一个一个谈。我后来没有加入阿里巴巴,陆奇回到了美国,在雅虎做了一段时间就跑到微软去了。
他当时的CEO叫Steve Ballmer,跑到湾区来挖他,说我们一定要做搜索。陆奇说我们为什么要做搜索?他说我们不能允许谷歌一家独大。这一句话很感动他,他就去了。那时候我们雅虎已经输了,他就做了必应。今天必应在ChatGPT的加持下,你看到最近它的市场占有率了吧,在往上走,谷歌是持平在略微降。而且谷歌这是你的饭碗,人家不是饭碗,人家有其他的东西。这场战争很有意思。
我的人生挺有意思。从麦肯锡看到了中国最优秀的那几个企业家,怎么去请麦肯锡;然后我到宝洁,从宝洁做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大部分中国人做不了的事情;之后我觉得世界的未来在互联网,在互联网我们一起战斗了很久;最后因为投资阿里巴巴,我回到了中国,而这是一个短期的就应该回美国,但是我一看这个事别回去了,就在这战斗,我后来决定在中国我也不回雅虎,也没加入阿里巴巴,我特别熟悉搜索,所以我就加入了Google,变成亚太区CMO。
在这一任上我就做了一件事,大家记得就是把Google翻成谷歌了,其实还做了好多事,但那些事情都是因为谷歌在中国发不出声,你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所以我慢慢慢慢就想到,我已经把我的事业从麦肯锡做到了宝洁做到了谷歌这样的顶峰,不知道干嘛去。如果你在国内打不出来,要不然回谷歌也很好,要不然我就创业吧,所以我才走上了创业这条路。
03
「雅虎是没有灵魂的雅虎」
张小珺:我还挺想问您,跟陆奇在当时身处那场战局之中,为什么雅虎后来衰落了?
王怀南:我不知道Qi对这件事情怎么看啊。
我觉得我们的雅虎有两个问题:一个问题在于我们的创始人,太早退到了二线。他退到二线还不是想让别人带带他,他退到二线就真的是认为自己没有管理能力而退到二线。一个没有创始人、过早被职业经理人接管的技术公司,特别容易堕落掉——你没有方向了,你遇到机会不敢去拿这个机会,遇到大船需要调个方向的时候,你不敢拨乱返正。
职业经理人会打理得很好,但他拿不住技术浪潮。谷歌不一样,谷歌是上来就请了别人做职业经理人,但人家说得很清楚,是你教教我、带带我,到了一定时刻我羽翼丰满就回来,他就回来了。我们缺了创始人的灵魂,它是没有一个灵魂的雅虎。
有一些商业灵魂。技术灵魂跟商业灵魂有时是互斥的,你要么做一个纯技术流,要么就给它变现,但在变现的路上越走越长之后,我们忘记了我们是一家创新公司,我们是一家技术革命的公司,所以当搜索发生的时候,你错过了这个事。大家说雅虎是一本书的index page,是你书前书后的索引页面。但是人家说看书的时候我不看这个前后,我直接搜书上一个关键字,就看那页去了。当老百姓的浏览习惯变化的时候,我们没跟上。
更有甚者,我和陆奇参与了一个项目,要并购谷歌,最后我们的结论是不并购。为什么不并购?因为说搜索从来不会走到前台来。没想到搜索它就是一个走到前台来的后台工具。它用一个特别简单的搜索框打开了一个世界,大家认这个地方。
我们是把雅虎搜索给了谷歌,让它后面提供结果,我们养活了谷歌很长的时间。谷歌那两个人找不到商业模式,说干脆我不想做了,卖给你们吧,大家就没法合拢。我们后来想想也不是钱的问题,是因为我不相信搜索能做大,也不相信大家在意搜索品牌。人家会在意雅虎,人家会在雅虎搜,但至于雅虎后面谁人家也不在意。你是后面的那个玩意儿。我们甚至可以帮你,咱们可以合作,但我不需要收购你。这件事情是荒唐到不可思议,现在想想。那陆奇也卷在里面,我也支持这个决定了当年。
就像当年在宝洁做咖啡。我们组了个大团队去研究说,我们不相信美国人会在街边上坐在这儿,像欧洲人一样喝星巴克,不相信。美国人顶多是买一桶东西全是速溶的,回家以后往里一倒就喝了。美国人怎么可能像欧洲那样慢慢生活?这两件事情给我的经验和教训巨大。宝洁miss掉了Starbucks。
张小珺:多少钱当时?
王怀南:这我真的不记得,宝洁不那么透明,但是我们没买,太可惜了。我亲身参与的第二个项目,是说谷歌怎么可能做起来呢?大家搜索可能会搜,但是谁去搜Google呢?谁会去百度一下呢?
张小珺:这个事情是在雅虎内部非常严肃讨论过,还是?
王怀南:严肃得不可思议。后来我们在中国战场上吸取了教训,说我们得买一家搜索公司,这家公司一定要怎么怎么样,最后我们决定买3721。
张小珺:为什么?
王怀南:3721,它是在一个搜索框的图板上,就你的浏览器上面,那个东西人家觉得自然就嵌进去了。就是,它已经认为搜索很重要,但它没有认定这件事会重要到有的人就会去那,我们就输掉了中国战场。所以说,美国输,中国输。没有创业家精神,创始人过早地离开了自己的核心岗位。
我到了今天有个特别大的感知:你要想创业,创始人不要轻言撤。在电商里刘强东一度撤掉了,现在回来了,技术革命的浪潮是一浪一浪的,你必须做那个船头的掌舵人。
张小珺:百度大家也会说Robin最大的错误是没有让陆奇当CEO,没有绝对的放权,这个问题怎么看?
王怀南:他们俩的事情,比我们想象得可能还复杂,陆奇是职业得不可思议,所以从来不给人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04
谷歌收购无为的智慧
张小珺:看雅虎这两场失败的收购案,核心是认知是不准确的。
王怀南:对,它有错误的认知,它其实花了很多冤枉钱,买了很多东西。雅虎不是一个不敢收购的公司,但雅虎的收购通通最后失败了。
另外一个是,它不敢在有争议的地方狠狠下手。比如说视频刚出来,YouTube被谷歌19亿美金一把买下。说不可能啊,这个事情觉得贵到不可思议,但是今天看YouTube给谷歌挣钱挣得非常好。谷歌敢在重要的地方赌博;同时,买来东西以后先不去改变别人,先让别人自由发挥若干年,再想想两家公司怎么粘在一起。雅虎是不敢在重要的地方赌博,赌的地方又很多,买来别人以后又想快速改造别人,你就前前后后全失去了。
张小珺:它是买过来,不是只投资。
王怀南:真的是买。它并购做得非常多,花的钱非常冤枉。
张小珺:包括阿里收购了企业以后,也想快速改造它。
王怀南:文化强悍的公司都是这样,你收购以后觉得这就是我的了,我怎么不能改改,我起码让你跟我现在已有的东西协同好。如果你做得不好,我换个人去搞一搞。
谷歌不这么看,谷歌说我收你是因为你好,不是因为我好。那你好,我先什么都不动。收购一家公司叫Keyhole钥匙眼儿,10年没怎么动,这家公司是谷歌地图。自己内部的员工都说,你怎么不去动一动它,你看看这些人几点就下班了。
张小珺:什么叫什么都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