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肉〉之三

〈唐僧肉〉之三

一童無端遇險 又是禍起遺患





  浮雲蔽白日,陰霾掩皓月。


  成群飛燕貼著地走,張著剪尾左右來回竄梭街道兩側,行人或驅趕或走避,唯恐遭不長眼的撞著。突如其來一陣大風颳過,晚市小販趕忙抓緊了差些散架的棚子,看了天際烏雲,嘴裡喊著:「黑豬過河了!」


  燕子低飛、蛇過道,大雨不久來到。


  二郎壓低斗笠,揣著布包行色匆匆。他今日耽擱了,也不知趕不趕得及回去,阿娘還等著晚飯,可別半途落雨。


  楊家破房子於東門外,是以常得掐著門禁出入,不方便了些,但勝在環境清幽、無人打擾。


  遠處天光大閃,轉眼間將府中照得宛若白晝,二郎正想著約莫要落雷了,才要摀耳,遠處率先飄來一道「吁吁」縹緲哨音,隨後才雷聲大作。


  他躲至一處屋簷下,取下斗笠,楞神地仰望起黑壓壓的穹頂,只覺那哨音邪門。不說沒有奏樂時的抑揚頓挫,更無警示之際的急促尖銳,倒像壓低了嗓在馭使什麼,卻又低調不願引人注意。


  「吁——吁吁——」


  又是一陣哨音,一對毛茸茸的狗耳朵豎起,其中一只面朝來聲處。哨音忽遠忽近,好似在這府中繞圈子尋覓。二郎給哨音撩動得心煩意亂,竟想扔了手中事物一探究竟。


  才剛踏出一步,天邊又有轟隆聲滾滾,他被驚得反倒清醒過來,忙給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去、去。」拍拍腦瓜子上兩只醒目的耳朵,他不住嘟嚷。


  不願再耽擱,也不敢再攪和這事,任憑耳旁哨聲壓在心頭,二郎只管悶頭奔出東門。


  此處官路皆因大恩惠寺沒落而行人寥寥,兩旁雜草逐年洶湧,居於此地的大都是窮苦人家,偶能見一兩幢破敗茅屋,裡頭乞丐流民盤據,稍有不慎便會給洗劫一空。


  家門已近在眼前,雖傀然獨立,可從未有宵小竊賊敢打主意。


  二郎⋯⋯二郎⋯⋯


  沙沙風聲中隱隱有人低語。


  他回身探尋,放眼只有成片枝葉茂密,無光夜色更是將大片深綠染成墨黑,僅有晚風帶起樹葉婆娑,和雨前濕意裡擴散的血氣。


  這味兒像是從近處來,二郎嗅聞周遭悶熱的濕氣,心生疑竇,懷疑自己有了錯覺。


  還未想通,一道人影便自家門前那顆老樟樹上墜下,直挺挺地栽倒在地,「碰」一聲揚飛一地落葉。二郎嚇了一跳,不敢上前,直到凝神細看,發現那人長得一對兜風耳,這才飛奔趨前。


  「阿童!」


  賈一童俯臥在地,氣若游絲,二郎提著雙腋想將他翻過,觸手竟一片濕暖。他大驚失色,把賈一童撈進懷中,解了濕乎乎且暈成深色的外衣,只見一碩大窟窿開在胸膛,裡頭本該有力跳動的臟器不翼而飛。


  二郎忙又去探他另一側,尚有一枚還緩緩運作,只是幹了平時二人的活,一時頗為吃力。他將一旁布包一甩,一團紙包的事物落至草叢,布包被撕成大片緊緊按住血流不止的窟窿。


  「阿童,別睡,我帶你找易大夫。」二郎抬起一臂繞過頸子,用手拍擊賈一童發白的臉龐,見還不清醒,又掐了掐那深溝似的人中。


  不知戳中哪處穴道經脈,賈一童果真悠悠轉醒,開口就罵娘:「……他娘的,今兒個運氣可真夠背的……」


  那張嘴就是賈一童的命,還有力氣罵人,想必傷得不算重。二郎安下心,使了勁要將他攙起,耳邊卻聞陣陣狗吠。


  「吁——」又是那記古怪哨音。


  不過瞬息,此起彼落的狗吠已紛至沓來,趾掌於地面刮擦的粗礪聲迅捷如風,流水般四面八方湧來。匹匹惡犬目露凶光,弓起身子齜牙咧嘴,以二人為中心圍了個嚴實。


  「還真是踏破那什麼的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手裡拋擲翹著尾巴尖尖的木製小鳥,一人施施然地穿過狗群。一雙眼睛大得驚人,細看才可見沒了眼皮。


  「我才說怎四處尋不著你,原來躲在這兒。」他插著腰,環顧了荒僻林木與破敗院落。


  都這情境了,二郎怎可能還不明白?那日惹下的禍端竟未終了,衝著他來也就罷了,還無端殃及了賈一童。


  他心裡又氣又愧,可更多是徬徨,只覺頭重腳輕。二郎喃喃道:「我並未張揚那日之事,為何窮追不捨?」


  果真孩子家家,說起話來天真可愛。點卯一哂,將木頭小鳥放回懷裡,「他那日如此護著你,你準會與他陳個一五一十。」


  他素來愚鈍,可那日一眼就看清這倆跑堂的耍小聰明,無甚緣由,不過是昔日,有人也是這般打罵著護他的。


  點卯蹲踞於狗群中,一犬口銜淋漓血肉上前,將他伸出的手汙得一塌糊塗。夜間瞧得不清晰,可血腥味沖天,點卯把玩在手中,那事物竟還微微抽搐,他又接著道:「今日走了鴻運,天上掉了雙心彫影。」


  「他既是猢猻,你怕不是八戒?」他看向一旁吁吁喘氣的賈一童,一尾繫於身後,樣貌雖無大改,可兩臂已然毛髮遍布。點卯有心思打趣,那二人卻無興致說笑,只目光沉沉地盯著他。


  點卯頓覺索然,起身拗了拗頸骨,劈啪作響後吹響一記口哨。


  犬隻如沸水潑油般一炸,霎時群起撲向二人,流著涎水張開血盆大口。


  說時遲那時快,二郎放開賈一童向前一躍,落地瞬間四足撐地,身形結結實實地比尋常大上一倍,咆嘯著嚇退欲上前的犬隻。


  他雙目圓睜,獠牙自唇縫鑽出,喉中噴著「嗬嗬」熱氣,怒髮衝冠。


  「好!」點卯見狀,激動得不住打顫,存於神魂中的野性隨之起舞。他大喝一聲,頭顱左搖右擺,一頭鬈髮服貼面龐,化作根根獸鬃,跟著嘶叫起來。


  二犬隔空對峙,正是膠著,點卯忽爾發笑,眼底淨是嘲弄。


  「小狗崽,尾巴尖咋藏著掖著?拿出來給哥哥瞧瞧長短啊?」


  二郎虛張聲勢給看了破,點卯玩心大起,撞開狗群就要上前撕咬。二郎不躲也不閃,迎上前卻不為迎敵,而是「撲通」雙膝一屈,伏身以額貼地。


  「那日全是我之過,求您行行好,放過阿童這一回。」二郎緊蹙著眉頭,咬牙閉眼。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可摯友如兄,又豈可與黃白相提並論?


  眼下幾乎全然是個死局,敵強我弱,二郎想不出一絲一毫逃出生天的辦法。他身後不單單只有阿童,還有阿娘尚在屋內,已然退無可退了。


  「我知您意在雙心,如今既得一枚,另一枚就從我這取罷。」說著便解開衣襟。


  可真是給他們妖物長臉。點卯一腔戰意給澆了一頭冷水,好是不快,化了人形一腳踩在了二郎頭上。


  「我等妖物比凡夫俗子強上千百倍,活成爾等窩囊樣的,也著實不多見。」他手底人命多不勝數,見過跪地求饒、見過慷慨赴死,這等生死至交的戲碼還打動不了他,反倒起了折辱後殺之的念頭。


  「……你還真有臉說咱們啊。」


  一隻帶血的手掌搭上了鞋面,欲將踩著二郎的腳推開。賈一童不知何時挪到二郎身側,蚍蜉撼樹地與點卯較勁,嘿嘿笑著開口。


  「可憐你一妖物,能殺人馭犬,到頭來還不也只是他人腿邊一條狗,萬般不由己?」


  「咱二人雖只是酒樓跑堂,樂意了便給人幹活;不樂意了還不是活兒一扔,四處逍遙自在?莫說兩條狗了,捻死一隻螞蟻還得看你爺爺我高不高興。」


  「我倒想聽聽,誰比較窩囊?」


  二郎本想插嘴,他可沒有不樂意幹活就瀟灑走人,然而眼下實在不是駁賈一童面子的時機,他伏跪於地,只默然不吱聲。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更何況賈一童原先就不是乖乖挨打認分的主。他早憋了一肚子氣無處撒,在脫口而出前已做足準備,就算惹怒了這凸眼妖給撕成碎片,那也值得了。


  總好過抱著怨氣九泉之下捶胸頓足。


  孰料,這凸眼的聽了竟真露出思忖模樣,搓了搓下巴,認真咀嚼起賈一童一番話。


  「是這個理。」他點點頭,終是移開了腳,跟著蹲下與二人齊平了視線,「可惜,我眼下日子過得安逸,還不打算另謀高就。」


  「不過,你二人一副老實巴交模樣,實則也沒一句真話。」


  點卯接過一只布袋,上下顛倒抖落了一地胭脂水粉盒子,一只木匣恰好落進他掌心。那盒輕盈小巧,略帶異香,點卯抽出更裡頭的小匣,凹槽中納了塊稠黑的方形泥膏。


  「還說未曾張揚……不如與我說說,這麼大一塊『唐僧肉』,你們是從何處得來?」


  這下換二郎與賈一童摸不著頭緒了,二人互換個疑惑的眼神,竟一時不知如何答才好。那布袋本是賈一童所有,裡頭盡是隔壁青樓姑娘們託買的南北貨,木匣也不例外。


  點卯一雙眼睛沒了眼皮攔著,注視而來時紋絲不動,看久了著實嚇人。他見二人擠眉弄眼,還以為又打著壞主意,正想教訓一二,二郎便支支吾吾地開口。


  「那……那並非什麼『唐僧肉』……」


  賈一童也接了句:「你竟不識得?這是大菸——鴉片。」


  遠處忽有雷霆,以萬鈞之勢劈向山巒,似有人敲鑼弄釜,震得耳旁嗡鳴。


  熬一晚上的雨總歸是降下,大粒如黃豆般的雨珠間隔落下,不多,卻打得人生疼。


  「不可能。」


  點卯靜默好長時間,才堅定地吐出三字。


  殊不知他此刻神魂俱顫,彷彿那道雷是落在他頭上。


  他單手自懷裡掏出一只瓷罐,不管不顧地咬開蓋吐至一旁,將那粒黑坨坨的藥丸子挨至二人眼前。


  「你們瞧仔細了,這倆分明是一樣的。」


  二郎湊前,抬手給那兩物遮雨,動了動鼻嗅聞,凝神辨析。


  「……」他看向了點卯那張臉,此時此刻才發覺,這人竟也無甚可怕之處,「不會錯的,是一樣的東西。」


  「皆是大菸。」只不過點卯那枚較稀,嗅起來還有股寺廟檀香氣息,兩者並非同個來路。


  剛說完,襟口就被人一把掐住,勒得脖子發疼。點卯將二郎拉近至眼前,幾乎要鼻對鼻、眼對眼。


  「小狗崽,若不老老實實給我答了,來年今日便是你與你至交的忌日。」


  「你做什麼!」賈一童伸手就要拉人,被點卯一個肘擊恰好打在心窩,他只能倒地呻吟。


  二郎平靜地回視,任由他人擺布,出口句句擲地有聲:「你大可尋其他人來,我所言虛實,一問便知。」


  雨疏風驟,滴滴打溼了髮梢,陣陣吹鼓了衣袍。淒風雨點俱是迷了點卯眼前,可他沒能眨眼,也習慣了眸子上刺刺密密的疼。


  襟口上的手漸鬆,緩緩放了開。點卯面無表情,卻不再追問唐僧肉一事。


  「小狗崽,你姓甚名誰?後頭那處可是你家?」一股子狗味。


  矜持地給自己大開的衣袍繫好,二郎沒多猶豫,溫順答道:「都喚的我二郎。」


  「夜已深,就恕不招待了。」


  他想來這人是個直性子,與其冒著風險扯謊,不如老實交代了。


  不是,倆狗子怎地還聊上了?


  胸膛還開著個大窟窿,晚風颼颼地朝裡頭吹,還有狗子在邊兒嗅啊聞的,賈一童一旁聽了很不是滋味。


  「要不,您倆先嗑嘮著,我且行一步,去尋個大夫給我這窟窿堵上?」


  「死不了,一邊待著。」


  說是如此,可點卯看賈一童還是順眼的多。二郎那三棍子打不出屁來的德性,著實看得他心焦。


  「小狗崽,看在同種的分上,我送你個忠告。」抹去臉上雨水,他站起身,不再糾纏二人,「行走俗事三千,左不過是八哥啄柿、夜裡吃桃,軟成你這副爛泥樣的,多半都是給人欺侮的分。」


  「……」二郎不語,頷首低眉地攙起賈一童。


  「罷了。」點卯也不是愛嘮叨的脾氣,他搖了搖頭,自知討了沒趣,收起了木匣與瓷罐,「待我核實了你所言,再找你二人算帳不遲。」


  「這物暫且歸我,你們好自為之。」語畢,又是「吁吁」哨音,點卯率著眾犬雨幕中浩浩蕩蕩離去。


  -TBC-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