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若老-後篇
父水無料全文公開!好耶!⠀⠀⠀「不過那道祟邪之念雖然無法直接造成危害,畢竟是百年所化的荒魂,影響依附對象的神智仍然綽綽有餘。」
⠀⠀⠀咯咯郎續道,同水木交談時,他不僅不介意對方面對怪異的無知,甚至極有耐心的詳述解釋;水木也聽得認真,和幽靈族共同生活久,有很多以往看不見且不會遭遇的事情,都隨著時間的推移逐一攤在水木眼前,那是他無法迴避也不能逃避的面向。
⠀⠀⠀他和他約定過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逃離。
⠀⠀⠀曾有一次他退縮了,鑄下無法挽回的結果。
⠀⠀⠀因此他向那座無名之墓起誓,沒有第二次。
⠀⠀⠀「能知道那個執念的真面目是什麼嗎?」
⠀⠀⠀聞言咯咯郎搖了搖頭,懷抱早已熟睡的幼子,成年幽靈族面上的神情仍有一絲縈繞於心的煩憂;端詳孩子安睡的面孔,搖擺不定的心緒方漸漸沉澱下來。
⠀⠀⠀「逝者所化之怨靈,又或心懷惡念之妖,皆有可能。若不前去探查很難明白其真面目。」
⠀⠀⠀「這樣啊⋯⋯果然還是要親自去一趟⋯⋯」
⠀⠀⠀眼見水木陷入思緒當中,咯咯郎猶豫幾番終是出聲喚道;若僅僅是尚未清醒的人類即將遭遇的境遇,他並不會插手也不會多加干預,然而這件事牽扯到水木,那麼咯咯郎便不會置之不理。
⠀⠀⠀「水木呀——」
⠀⠀⠀「唔⋯⋯」
⠀⠀⠀可惜就在對方抬眼望來的轉瞬,失去意識的男子呻吟一聲,緩緩轉醒。
⠀⠀⠀水木的注意力再次落到陌生之人身上,咯咯郎尚存溫度的眼眸瞬息間變得冷凝。
⠀⠀⠀「相原先生?你還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頭好痛⋯⋯剛剛是怎麼了?我怎麼在這裡?」
⠀⠀⠀「你剛剛跟我聊天聊到一半忽然就昏倒了,可能是最近太過勞累了吧?」
⠀⠀⠀「是嗎⋯⋯我昏倒⋯⋯不行,我想不起來⋯⋯」
⠀⠀⠀「相原先生,你是在跟我說到前陣子提過詩箋的事情時昏倒的。你看,在你昏倒後我撿到這個。」
⠀⠀⠀說著邊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粉色的詩箋遞到相原眼前,對方全然失去細看的心思,光是聽到水木的說明,本來就難看的臉面更加失去血色。
⠀⠀⠀他的雙唇顫抖著,視線胡亂飄移了好一會兒,才一副視死如歸的絕望神情看往水木手上那張紙片。
⠀⠀⠀下一秒相原慘叫一聲,於椅子上縮成一團抱頭痛哭,連日的壓力與恐懼隨著最後一根稻草墜下徹底崩潰。
⠀⠀⠀「相原先生——」
⠀⠀⠀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水木有些措手不及,面上是收不住的驚愕,卻因為當事人情緒失控而避開有失禮儀的場面。
⠀⠀⠀良好的職業素質讓水木很快就調適好狀態,打算再次出聲嘗試從男子口中套出更多的情報,此刻他手上的紙張僅是毫無作用的廢紙,是方才靈機一動從垃圾桶裡撿來做做樣子的。
⠀⠀⠀要不是相原被這件事困擾驚懼許久,他或許還能覺察出一些端倪。
⠀⠀⠀「汝者。」
⠀⠀⠀漠然嗓音打進他們耳裡,水木回頭望去,與平日無異的容貌映入眼簾,卻不知怎麼有股說不上來的不對勁盤旋心中。
⠀⠀⠀還未思量其中引起自身疑惑的原因,那道熟悉的聲線再次傳來。
⠀⠀⠀「惡業濫行,終得孽果。」
⠀⠀⠀「咯咯郎?」
⠀⠀⠀「水木呀,已經是鬼太郎的就寢時間了,咱們回家。」
⠀⠀⠀「但是⋯⋯」
⠀⠀⠀猶豫遲疑顯露於形色,目光再次落到還沒有從恐懼中緩過來的相原,水木做不到丟下人不管逕自離。
⠀⠀⠀躊躇片刻,正想開口讓咯咯郎兩人先回去,鬼太郎的哭聲先一步拉走了水木的注意力。
⠀⠀⠀被抱在懷裡熟睡的鬼太郎不知道為什麼開始扭著身體掙扎,孩子圓潤的眉眼全擠在一起,發出一聲聲牽扯心弦的哭泣。
⠀⠀⠀早已養成習慣的水木在聽見哭聲第一時間便來到咯咯郎身邊,接過鬧騰的男孩輕聲安撫。
⠀⠀⠀「水木,仔細看清楚。」
⠀⠀⠀咯咯郎彎身湊近水木耳邊,低聲道。
⠀⠀⠀「看清楚那個人。」
⠀⠀⠀順著話語,水木又一次將相原映入視野。
⠀⠀⠀那名逐漸安靜下來的男子窩縮在椅子上,淚流滿面的模樣無一不彰顯自己的失控及淒慘;蒼穹色的雙眸細細伺探,朦朧地、模糊地透明影子如煙搖曳,漂蕩於男子身後瞪視那人,面露怨恨。
⠀⠀⠀水木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男子究竟做了什麼才讓滿懷恨意的靈魂纏身,水木不得而知,卻無可避免的回想起哭倉村的一切。
⠀⠀⠀忽地,柔軟且溫暖的小小手掌輕輕拍了拍水木的臉頰,他回過神,鬼太郎正睜著濕潤的雙眼目不轉睛望進他的眼裡。
⠀⠀⠀「跟在他身後的乃是生靈,為活人靈魂出竅,這名人類沒有殺人。」
⠀⠀⠀注意到水木臉色不對,咯咯郎放輕音量於耳邊解釋道。
⠀⠀⠀「雖是如此,此人也仍然造下業果。」
⠀⠀⠀如若不是,那麼跟在相原身後的生靈又為何面目仇恨盯著相原?
⠀⠀⠀無論如何,這人的所作所為於咯咯郎來說都無關緊要。
⠀⠀⠀「先回家吧,水木和鬼太郎都累了,今天早點休息為好。」
⠀⠀⠀「⋯⋯我知道了。」
⠀⠀⠀左右搖擺的天秤最終落在鬼太郎一側,水木終於同意與咯咯郎步行於回家的路上,但錢湯所見一切仍舊無法從腦海中抹去,鬱鬱久久不散使得雙眉攏蹙,即使陪伴鬼太郎直到孩子重新睡下。
⠀⠀⠀伸手替幼子掖好早晨曬得蓬鬆暖和的被子,深色眼瞳一遍又一遍描繪男孩的面貌;那些好不容易重獲的記憶,難道是為了再一次覆轍往昔嗎?
⠀⠀⠀沒有隨同袍戰死於南方后土。
⠀⠀⠀沒有握住朝自己求救的少女的手。
⠀⠀⠀沒有守住暢想未來的男孩的性命。
⠀⠀⠀沒有給義子一個父母健在的將來。
⠀⠀⠀身為「水木」的他佇立於塵土之上,身而為人,無能為力,悔恨滿盈,一著皆敗;這樣垃圾一般的人生,又要再一次自私地見死不救嗎?
⠀⠀⠀「小犬睡了嗎?」
⠀⠀⠀咯咯郎特意放輕的詢問打斷了水木思緒。
⠀⠀⠀「他睡著了。喂、咯咯郎。」
⠀⠀⠀「何事?」
⠀⠀⠀「我有話要跟你說,我們去隔壁。」
⠀⠀⠀「了解。」
⠀⠀⠀水木盡量不製造聲響退出寢間,悄悄合上襖阻斷最後一絲光線,他來到矮几前坐到面對咯咯郎的一側。
⠀⠀⠀「剛剛在錢湯,你說的生靈可以再詳細說明嗎?」
⠀⠀⠀「嗯⋯⋯所謂生靈,乃靈魂從竅穴離開尚存生息之軀殼。靈魂出竅之事雖不到屢見不鮮,但也不少,通常都是瀕死之人才有很大可能發生。」
⠀⠀⠀「所以⋯⋯相原先生身後的那個生靈⋯⋯」
⠀⠀⠀「恐怕是那人對其造下重大傷害導致靈魂出竅,因此生靈附於他身上。」
⠀⠀⠀「⋯⋯。」
⠀⠀⠀「知曉此人德行,水木意欲為何?」
⠀⠀⠀與幽靈族對視的雙眼已然不再遺留一絲徬徨,反倒令一聲輕嘆於安靜中消泯。
⠀⠀⠀「看來老夫無論說什麼都無法阻止水木了。」
⠀⠀⠀「沒錯。咯咯郎,你願意幫我這次嗎?」
⠀⠀⠀「⋯⋯當然,老夫永遠都會站在水木這邊。」
⠀⠀⠀「謝啦。」
⠀⠀⠀收到來自咯咯郎的保證,水木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
⠀⠀⠀緊隨而至一聲歉意。
⠀⠀⠀「抱歉啊,讓你配合我的任性。」
⠀⠀⠀「說什麼呢,咱們可是朋友。老夫也做不到眼睜睜看著摯友落入險境還袖手旁觀。」
⠀⠀⠀說著,咯咯郎褪去臉上最後一絲笑意,他端起桌上早已準備好的德利替雙方斟滿酒,透明無色的酒液於豬口盃中晃蕩,模糊了他們的臉廓。
⠀⠀⠀「水木呀,這世上有足夠力量影響周遭人事物的存在,都是可怖的。」
⠀⠀⠀「我知道。」
⠀⠀⠀拿起盃凝視倒映酒液中的自己,水木沒有飲酒的打算,只是透過晃動的酒水靜觀當中撫上左眼傷痕的景象。
⠀⠀⠀「戰爭是這樣,龍賀是這樣⋯⋯那些上位者也是這樣,可是如果因為他們的力量而選擇放棄,我會恨自己一輩子。」
⠀⠀⠀「我不想再後悔了,咯咯郎。」
⠀⠀⠀「相原先生的事,我——」
⠀⠀⠀電話鈴驀然劃破夜晚的寧靜,佔據水木家每一吋空隙;與此同時被響亮鈴聲嚇醒的鬼太郎於寢間嚎啕大哭。
⠀⠀⠀水木和咯咯郎同一時間放下手上的酒器,默契地各奔一處;咯咯郎拉開襖來到寢間抱起鬼太郎拍撫安慰;水木則快步來到電話旁執起聽筒。
⠀⠀⠀未待出聲,電話另一端傳來的雜訊聲便讓人不適地皺眉,下一瞬,斷斷續續的話語掀起水木心中不好的預感。
⠀⠀⠀「水⋯⋯」
⠀⠀⠀「⋯⋯生⋯⋯救⋯⋯」
⠀⠀⠀「⋯⋯⋯⋯⋯⋯⋯⋯死⋯⋯」
⠀⠀⠀「喂?相原先生嗎!你在哪裡!聽得到我說話嗎!」
⠀⠀⠀「詩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通話斷開了。
⠀⠀⠀耳邊僅剩一連串忙音,催促水木放下聽筒,他鐵青著臉色來到玄關穿上鞋,拉開門的同時屬於咯咯郎的喊聲也穿過各間來到耳邊。
⠀⠀⠀「水木等等!」
⠀⠀⠀「鬼太郎就交給你了,咯咯郎!」
⠀⠀⠀春分向晚的街道行人寥寥,路燈垂下炫目熾光蜿蜒至道路盡頭,水木朝前往錢湯的方向飛奔而去,一路上似乎有誰喊了他的名字,卻沒有因此放緩步伐。
⠀⠀⠀遠方亮堂燈光昭示錢湯尚未結束營業,水木加快腳下的速度,耳邊除卻風聲僅餘自身足音;提供眾人洗浴場所的店門帘很快進入視野,他掀開布帘踏入裡頭,室內的光線卻不比外面看到的明亮。
⠀⠀⠀昏暗的空間令視野一暗,水木幾乎是意識到不對勁時就停下深入的腳步。
⠀⠀⠀然而來不及了。
⠀⠀⠀與相原相似又相異的聲音笑得得意,迴盪於耳,繚繞於腦海。
⠀⠀⠀意識被拽入黝黑的混沌之中。
⠀⠀⠀破碎疏零的景幕猶若拼接不起的花窗琉璃於眼前紛紛落落。
⠀⠀⠀看不清景中人,徒留話聲遙遙揭首曲。
⠀⠀⠀「——屬我伊人,身在何方⋯⋯」
⠀⠀⠀「你在等誰?」
⠀⠀⠀「呀!您是從哪裡⋯⋯小女子和未婚夫約定好,要在此處相會,我在等他。」
⠀⠀⠀「不會無聊嗎?自己一個人。」
⠀⠀⠀「您這不是正與小女子相伴嗎?」
⠀⠀⠀「哈哈!你真有趣。」
⠀⠀⠀熟稔甚歡唱正曲。
⠀⠀⠀「小女子還未聽聞您的大名呢。」
⠀⠀⠀「名字?像你一樣的嗎?我沒有。」
⠀⠀⠀「這樣啊⋯⋯若不嫌棄,小女子稱呼您為『圓乞』可好?」
⠀⠀⠀「圓乞?」
⠀⠀⠀「是的。圓乞;緣起、緣祈。您我二人於乞巧笹飾下相遇相識,便是種緣份,既是乞巧饋贈之緣,那麼以『圓乞』稱之。」
⠀⠀⠀「嗯,那以後我就叫圓乞。」
⠀⠀⠀心有戚戚焉,然心戚戚矣。
⠀⠀⠀「圓乞⋯⋯咳咳!」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小女子或許來日無多了,圓乞。」
⠀⠀⠀「來日無多⋯⋯你要死了嗎?」
⠀⠀⠀「是呀,大夫說⋯⋯大夫說⋯⋯圓乞⋯⋯圓乞——!我不想死⋯⋯」
⠀⠀⠀「⋯⋯。」
⠀⠀⠀「我還沒等到那人來迎娶我,我還沒等到那人摘下我親手綁在樹上的短冊,為什麼、為什麼⋯⋯啊啊⋯⋯圓乞⋯⋯人的一生為何如此短暫⋯⋯」
⠀⠀⠀「⋯⋯。」
⠀⠀⠀「我們明明約好了,在這棵古樹之下,當他摘下我所綁的短箋之時,便是我和他成親之日。為什麼⋯⋯伊人尚不見行蹤,獨留愁思迎腐朽⋯⋯」
⠀⠀⠀終將曲末聽,曲終人皆散。
⠀⠀⠀「圓乞⋯⋯我好想⋯⋯見見他呀⋯⋯」
⠀⠀⠀「我來代替你完成心願吧。」
⠀⠀⠀秋風之 吹尓之日従 何時可登 吾待戀之 君曽来座流
⠀⠀⠀由遠而近的歌聲影影綽綽,水木緩緩睜開眼簾,黑泥芬芳混雜著綠草清新竄入鼻翼,他挪動略顯僵硬的手臂撐起上半身,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正趴在古樹下的樹根盤繞處。
⠀⠀⠀幽緩呢噥地嗓聲似女似男,忽遠忽近久久不絕於耳,或近在身後或遙遠於林中,隨著滿樹詩箋拂動於僻靜深謐地此處,叩人心弦抹挑擊彈人們深埋掩葬地椎心泣血。
⠀⠀⠀詩箋。
⠀⠀⠀水木瞪大眼,昏眩發暈讓他後知後覺意識到當中異象。
⠀⠀⠀無窮無垠的詩箋紙絢爛奪目,於晚風之中猶如故人盛情邀請,紙箋婆娑枝葉扶疏,恍若一場月下祝儀。
⠀⠀⠀卻是令水木繃緊神經,迅速站起身張望暗色湧動的周邊。
⠀⠀⠀「不愧是沾染上幽靈族氣息的人類,這麼快就醒了。」
⠀⠀⠀「誰!」
⠀⠀⠀一道身影突兀出現在水木面前,來者的面容被大量的箋紙遮掩,模模糊糊能見到祂的微笑。
⠀⠀⠀「吾名『圓乞』。人類,爾可有未竟之願所祈?倘獻奉爾命,吾代成此願。」
⠀⠀⠀「什麼⋯⋯?」
⠀⠀⠀沉厚悠揚恍如古鐘浩蕩遠響,明明眼前形象似人的存在說著無法理解的語言,鼓譟耳膜地響聲在再逼迫水木將潛藏於心的冀望宣之於口。
⠀⠀⠀有什麼在內裡翻湧叫囂著企圖違背意願衝出喉口,水木伸手摀住嘴踉蹌著後退,他蒼白著臉,額間冷汗密佈,死死壓抑著不屬於自己的衝動,盡全力遠離超出意料的存在。
⠀⠀⠀「哦?」
⠀⠀⠀祂饒富興致面向水木的位置,即使面容被箋紙遮擋,水木也依然能感受到被緊緊盯視地不自在。
⠀⠀⠀「能抵擋我的聲音,你可是第一人。」
⠀⠀⠀「你⋯⋯」
⠀⠀⠀「為何不願?」
⠀⠀⠀那道聲音再次直擊腦海,水木忍受著劇烈的頭痛,身體如同一葉扁舟晃蕩搖擺,卻是出人意料外的沒有倒下去。
⠀⠀⠀從黑暗中竄出的身影與提問共同而至,直逼水木展開襲擊;餘光瞥見那人掌帶狠勁,千鈞一髮依靠反應力往前撲去,水木滿身狼狽堪堪躲過。
⠀⠀⠀他迅速轉頭注意突襲者的動向,藉著依稀月光勾畫出的面貌,浮顯於水木臉上的驚愕及了然雜揉,多麼意料外且意料中的真相。
⠀⠀⠀眼前正是水木重回錢湯尋找的相原。
⠀⠀⠀「相原先生身上的執念,就是你嗎?」
⠀⠀⠀「正確。他既摘下短冊,那便證明這個人類正是我等待已久的那個人。」
⠀⠀⠀圓乞乾脆道;只見祂一揚手,已然成為他人傀儡的男子便再次對水木發動攻擊。
⠀⠀⠀吃力地閃躲接二連三毫不留情的攻勢,水木抓準空檔一次又一次對受人操控的相原喊話。
⠀⠀⠀「相原先生!你聽得到我說話嗎!清醒點!」
⠀⠀⠀「沒用的,沾染幽靈族氣味的人類。倒是你——」
⠀⠀⠀「既為所願,何不實誠己心?」
⠀⠀⠀「閉嘴!連那個女的真正願望都不知道的你,嘮嘮叨叨的吵死了!」
⠀⠀⠀飛傾滾地再一次避開紙瀑墜砸於身的險境,水木喘著氣大罵;不論是方才無心覷見的片段,又或是相原和自己的事,對方用理所當然的口吻肆意評判,都讓胸腔中洶湧激蕩的怒火高漲沖天。
⠀⠀⠀糟糕的是與盛溢的憤怒不同,接連不斷的攻防讓水木的體力極劇下滑,他並不像咯咯郎有超出人類的體能以及靈敏,直到現在還未被抓住完全是直面生死時身體產生的本能反射。
⠀⠀⠀但光是維持這種高強度的狀態,還得兼顧不被對方的話語中的力量影響,幾乎是短時間就將水木逼到絕境。
⠀⠀⠀腳下的不穩使水木露出破綻,失去意識不知疲憊的相原撲向了他,兩人雙雙跌落於地,相原壓在水木身上狠狠掐住他的脖頸,強制斷去空氣讓身體劇烈掙扎起來,可無論如何都無法撼動對方的箝制。
⠀⠀⠀「呵。那又如何,屬於我的終歸是我的。」
⠀⠀⠀被水木的一番話所激怒,圓乞不再多費唇舌,冷笑成為不留餘地的句點,赤足佇立於大地的雙腳緩緩凌空而起,廣袤夜空祂猶似第二顆銀月,瀰散於周身的妖氣抹去了最後一絲漫不經心。
⠀⠀⠀無窮無盡的詩箋紙回應圓乞的妖力飛衝至空中,斑斕繽紛的短冊環繞於身側且持續加速旋轉,瞬息間朝水木的方向俯衝而下。
⠀⠀⠀無法呼吸的水木早已失去氣力,就連抓撓扣在頸首上的手臂都做不到,逼到極限的身體再無法作用,他無力地眼睜睜目睹迎面而來的死亡——
⠀⠀⠀「——水木!振作點!」
⠀⠀⠀倏然間眼前一花,水木全然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只感覺到身體恍若浮空,空氣排山倒海灌入肺部,他在一陣激烈的顛簸中劇烈咳嗽起來。
⠀⠀⠀逃脫劫難後他終於看清現在的處境;剛才壓在身上的相原被甩飛出去不知所蹤,滔天紙海凶惡如駭浪緊追不捨,水木頭昏眼花,又聽見耳邊再次傳來咯咯郎的聲音。
⠀⠀⠀「汝者!為何窮追至此!囚我友人所謂何意!」
⠀⠀⠀「廢話少說。幽靈族的,區區人類何須庇護?人來,爾去,簡單至極。」
⠀⠀⠀話落,本於後方追擊的無數飛箋霎時一分為二,朝咯咯郎夾擊而去。
⠀⠀⠀腳尖一蹬硬生轉向,咯咯郎高高躍起躲開排山倒海的箋瀑,卻聽一聲冷諷,暗道不妙的當下,身後撲面而來一陣勁風;回首而望,圓乞竟是誘他騰躍實則一舉拿下正扛在肩上的水木。
⠀⠀⠀若只咯咯郎一人方能輕鬆借力迴身反擊,但是此刻保護水木才是首件要事。
⠀⠀⠀當機立斷從懷裡和服內側抽出一物朝後扔擲,黑黃相間的靈毛背心於雙方之間張開,包覆住受妖力所控的絢爛彩箋。
⠀⠀⠀「不可,此人與老夫已是刎頸交之命。汝者又為何執著水木?」
⠀⠀⠀反克制住圓乞的猛攻,咯咯郎安然落地同時放下尚未完全緩過來的水木,趁此空檔大聲質問。
⠀⠀⠀「混雜幽靈族氣息的人類於妖鬼之間是何等珍饈,食之可漲妖力數百,然爾佔為己有,暴殄天物,安能服也?」
⠀⠀⠀不再遮掩真正的目的,浮於空中的妖怪完全暴露自身的狠戾,道出抓走水木的真正目的。
⠀⠀⠀這具日漸衰弱的身體正是急欲增漲力量的時候,既然這個渾身充斥幽靈族氣息的人類自己撞到跟前,又怎麼可能不動手?
⠀⠀⠀咯咯郎站在水木面前,將人整個遮擋住,他冷下臉,匿於陰影的眼瞳閃爍鮮紅的眸色。
⠀⠀⠀「⋯⋯愚昧短利者,同如草芥。汝者,欲與老夫為敵?」
⠀⠀⠀「哼。幽靈族的,曾幾何時淪為人類走狗?」
⠀⠀⠀見談局破裂,短箋盤桓周邊的妖怪絲毫不留情面嘲諷道;幽靈族被人類燒殺擄掠直至滅絕一事,妖鬼之間無不知曉,而身為幽靈族僅存的末裔,現下卻極力維護人類。
⠀⠀⠀簡直笑話。
⠀⠀⠀「水木不一樣。」
⠀⠀⠀咯咯郎未見動搖,道出的語句鏗鏘有力。
⠀⠀⠀「水木是老夫以命相交的朋友。」
⠀⠀⠀「朋友?哈!怕是爾等心念相左。」
⠀⠀⠀下一秒噬人之妖大聲諷笑。
⠀⠀⠀「我可是都看到了,以朋友自居,內心卻是心懷不軌。」
⠀⠀⠀「什⋯⋯」
⠀⠀⠀「一派胡言!」
⠀⠀⠀咯咯郎厲聲喝斥,打斷身後水木遭受震撼的失言,卻是引來妖怪得意朗笑。
⠀⠀⠀「哈哈哈哈哈!沒想到自欺欺人的竟是你這個幽靈族!可笑、可笑!」
⠀⠀⠀隨即祂兀然收聲,再一揚手,宛如颶風一般的巨量飛箋將底下的兩人團團包圍。
⠀⠀⠀「爾不肯將其拱手出讓,那麼無需再多言,強搶便是。」
⠀⠀⠀「吾倒要看看,僅憑一己之力,何以護得爾等周全!」
⠀⠀⠀巨濤般飛紙以洩洪似的氣勢徹底淹沒咯咯郎和水木,身處中心的咯咯郎搶先一步把水木拉進懷中,以身為盾承受四面八方化為利刃的紙片割劃。
⠀⠀⠀無以計數的海量詩箋,僅靠咯咯郎以及先祖靈毛所織的背心根本無法一舉消滅,縱然咯咯郎有能力衝破包圍直擊妖怪本體,但留在原地的水木又該怎麼辦?
⠀⠀⠀耗盡體力好不容易支撐到他來救援的水木,此刻就算有所恢復,也難逃妖怪的追擊。
⠀⠀⠀苦苦思索也無法在極短時間想出兩全其美的方法;保證水木安全的情況下壓制住越加失控的妖怪。即使如咯咯郎也不免逐漸焦躁。
⠀⠀⠀說時遲那時快,水木的喊聲與一道果決萬鈞之力接踵而至。
⠀⠀⠀「——咯咯郎!」
⠀⠀⠀只覺腳下一次踉蹌,周邊吵雜的風聲靜止了。
⠀⠀⠀濃郁刺鼻的鐵鏽味攪得思緒全然停擺,鮮紅髒了視野,將咯咯郎全副心神拽入灰黑哀慟的過往。
⠀⠀⠀凝實成刀劍的紙張在一擊中的後便鬆散開來,水木死死壓住鮮血汩汩湧出的腹部,忍著疼痛踹開暗襲成功的相原,這才跪了下去。
⠀⠀⠀冷汗很快就順著臉廓滴落至泥土,眨眼間就被混著血液的土壤吸收殆盡。
⠀⠀⠀死寂彷彿將永遠持續下去,似乎又在須臾中泯滅。
⠀⠀⠀萬鈞雷霆吞噬觸目所及一切,那些浸染妖力的短冊盡數化作焦炭隨風而逝。
⠀⠀⠀「什——!」
⠀⠀⠀赤色妖瞳瞬也不瞬鎖定愕然萬分的妖怪,未等祂反應過來,深陷瘋狂的「他者」已然出現於眼前,劇痛襲捲四肢百骸,在祂急速墜地之時又被銀束綁縛住手腳,硬是被扯了回去再接一拳。
⠀⠀⠀他們雙雙重砸至地,白光再次劃破黑夜,直接承受雷殛之力的祂甚至連慘叫的機會都沒有,覆於臉面的籤紙已然失去作用徒留齏粉輕揚於風。
⠀⠀⠀妖鬼不如人類脆弱,多少妖怪曾遭受致命攻擊而面目全非,然只要有時間休養終能重回原樣。
⠀⠀⠀祂們終究不是有形之物,立於后土之上,存在同時也不存在。
⠀⠀⠀而世間之大,萬物皆相生相剋;人類是這樣,幽靈族是這樣,妖怪⋯⋯僅需神魂俱滅足以抹除。
⠀⠀⠀滿溢殺氣的「他者」舉起鋒利的鋭爪,要將別人的靈魂掏出來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就在那隻手將要朝妖怪的頭顱重重落下的前一瞬,潮濕暖和的溫度包覆住手掌,與其相反的兇狠把他拽倒在地。
⠀⠀⠀水木猶若槁木的死白臉色映入眼簾。
⠀⠀⠀他使盡全力壓在他身上,人類的那點力氣其實根本不足為懼,更遑論深受劍傷的水木。
⠀⠀⠀「快給我恢復過來⋯⋯白痴⋯⋯!」
⠀⠀⠀「⋯⋯。」
⠀⠀⠀「一個兩個都少瞧不起人類了,這點小傷⋯⋯才不會要了我的命⋯⋯。」
⠀⠀⠀「⋯⋯。」
⠀⠀⠀「所以給我恢復正常啊,咯咯郎!」
⠀⠀⠀「——水木?」
⠀⠀⠀微涼的手掌小心翼翼撫上水木的臉,咯咯郎登時就哭了出來。
⠀⠀⠀當目睹水木中傷跪下時,他幾乎以為自己又要痛失至親。
⠀⠀⠀過往的無能為力讓他失去族人,甚至被迫與妻子分離,每每想起都無可抑制地思索是不是自己一路以來做錯了什麼。
⠀⠀⠀是不是他太弱,是不是他太過安分守己,是不是他的無能,才換得近乎滿盤皆輸的局面?
⠀⠀⠀好不容易他與水木共同養育著鬼太郎,從前的顛沛流離逐漸安穩,卻再次遭遇這樣的事。
⠀⠀⠀他害怕著⋯⋯害怕著⋯⋯由衷感謝水木仍然活著。
⠀⠀⠀一張好看的臉哭得難看又骯髒,讓水木皺著眉笑罵。
⠀⠀⠀「哈哈、老子還沒死呢⋯⋯哭屁啊⋯⋯。有時間哭不如快點帶我去醫院。」
⠀⠀⠀「了解⋯⋯水木,撐著點。」
⠀⠀⠀站起身順勢抱起水木,咯咯郎看也不看橫躺於地上無法動彈的妖怪,轉身就要趕赴人類醫院時又被水木喊停。
⠀⠀⠀「等一下⋯⋯。喂、那邊那個妖怪,我說你,完全找錯人了。你喜歡的那個人類女性,她在等的人⋯⋯早就死了。」
⠀⠀⠀「都過去多久了,少說也有百來年了吧?人類的壽命也就七、八十年啊⋯⋯就跟當年被你吞進肚裡的她一樣,他們早就都死了。」
⠀⠀⠀滿身瘡痍的圓乞動也不動,就這樣沉默聆聽水木所說的話語,直到咯咯郎的腳步聲遠到無法聽見,祂才緩緩閉上眼。
⠀⠀⠀——人的一生為何如此短暫呢?
⠀⠀⠀水木躺在病床上滿臉疲憊,失血過多和整個晚上的神經緊繃,讓他躺到急診室的病床上就瞬間失去意識,再次醒過來他腹部的傷勢已經處理好,人也轉移到院內病房做進一步的觀察。
⠀⠀⠀昏黑的病房裡安靜無聲,注視天花板的雙眸並沒有真正聚焦,水木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或是過去多少天。
⠀⠀⠀「水木呀。」
⠀⠀⠀咯咯郎的聲音輕緩低沉,他轉動頭顱朝床邊看去,愧疚自責的神情映入水木視野。
⠀⠀⠀「咯咯郎,我睡了多久?」
⠀⠀⠀聞言咯咯郎細細描繪那雙湛藍如天的眼,從來都率直的眼眸透出一絲不滿。
⠀⠀⠀「沒多久,兩個多時辰而已,天色還早,再睡會兒。」
⠀⠀⠀面對成年幽靈族的勸說,水木搖搖頭,比起身體的疲乏,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問。
⠀⠀⠀「鬼太郎呢?」
⠀⠀⠀「追蹤水木的氣息前,老夫已將小犬暫託給撒砂了。」
⠀⠀⠀「撒砂婆婆嗎?那就好⋯⋯。抱歉啊,都怪我意氣用事。」
⠀⠀⠀聽聞人類充滿歉意的言語,這回換咯咯郎搖頭反駁。
⠀⠀⠀「還記得在家裡老夫說過的嗎?老夫永遠站在水木這邊。」
⠀⠀⠀「哈⋯⋯是嗎。」
⠀⠀⠀經過簡短的交談,雙方再次陷入安靜;濃重的疲勞令水木無法很好的做出反應,他又一次無視身體的抗議硬撐著不睡著,勉力抬起虛軟的手朝咯咯郎的方向伸去。
⠀⠀⠀咯咯郎穩穩接住了他。
⠀⠀⠀「趁我還沒睡著,有什麼想問的快問吧。現在可是套出我真心話的好機會?」
⠀⠀⠀試著用調侃的語氣提起先前被妖怪說破的事情,水木自嘲般笑了笑,沒想到這番話卻令咯咯郎再次哭了起來。
⠀⠀⠀大滴大滴的淚珠砸落到水木的手背上,滯留於皮膚的溫暖如一壺熱得適恰的清酒,沁人心脾,也讓心尖微顫。
⠀⠀⠀「喂喂⋯⋯愛哭鬼——」
⠀⠀⠀「水木呀,老夫想了很久⋯⋯」
⠀⠀⠀咯咯郎哽咽道;他知道人類與幽靈族在根本上終究是兩種不一樣的種族,他一直都知道水木是個人類,他也知道水木從來都是遵循人類社會的規則活著。
⠀⠀⠀可是這些都不能改變咯咯郎已經把水木視為家人的事實。
⠀⠀⠀即使如此,又有什麼用呢?水木終究是人類。
⠀⠀⠀終有一死。而他是不是又要再一次與至親之人分離。
⠀⠀⠀族人是這樣,妻子是這樣,終有一天,咯咯郎也將迎往水木的死亡。
⠀⠀⠀等到鬼太郎也長大了,獨立了,是不是也會離他而去?
⠀⠀⠀族人的離去教會他什麼是仇恨,妻子的離去教會他什麼是寂寞,而水木與鬼太郎的出現,教會了咯咯郎什麼是生活。
⠀⠀⠀他想尊重水木的選擇,這幾年來與水木共同生活至今,他一直都是這樣做的。
⠀⠀⠀「水木⋯⋯水木呀⋯⋯為什麼、為什麼不來到這邊呢?」
⠀⠀⠀「⋯⋯我還以為你會問更直接的問題呢,咯咯郎。」
⠀⠀⠀輕輕的嘆息繚繞於耳側,水木思量了一小會兒,緩緩說道。
⠀⠀⠀「我是一個活著從戰場回來的退役軍,咯咯郎。」
⠀⠀⠀「我欠我的同胞一條命,我欠我媽一個完整的兒子,我欠沙代小姐一個約定,我欠時彌弟弟一個未來,我甚至欠你還有鬼太郎⋯⋯我欠得太多了,咯咯郎。多到我沒有這個臉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為了自己的私慾活下去。」
⠀⠀⠀話語微微一頓,水木小聲地笑了笑;這個狗屎爛蛋的人生,他怎麼有資格去說他想要陪在咯咯郎身邊呢?
⠀⠀⠀即使如此,他也不會去自殺,更不會試圖去擺脫人類的身份。
⠀⠀⠀戰場的一切教會他生命的重量,母親的眼淚教會他生活的重量,咯咯郎和鬼太郎的存在教會他——
⠀⠀⠀「咯咯郎,人類就和你說的一樣,是愚蠢又愚笨的生物。」
⠀⠀⠀「既然我生而為人,就要以人類的身份死去。」
⠀⠀⠀水木靜靜看著哭到抽噎的咯咯郎,沒有出聲安慰,也無力再次抬手擦乾不斷滾落的眼淚。
⠀⠀⠀「所以⋯⋯所以啊,咯咯郎,等我老了、走不動了、壽命將盡的時候,過來幫我送終吧。」
⠀⠀⠀「⋯⋯太過分了,水木⋯⋯為什麼、為什麼⋯⋯」
⠀⠀⠀「我還沒說完。」
⠀⠀⠀微微扯動自始至終都被咯咯郎牽著不放的手,水木迎上咯咯郎投來的視線。
⠀⠀⠀「然後,也讓我幫你送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