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若老-前篇

咱若老-前篇

鬼太郎場無料

⠀⠀⠀晨曦朦朦,喚醒大地的第一縷金芒映照障子。

⠀⠀⠀水木於滿室寂靜中睜開眼簾,他毫不眷戀暖烘的被窩,掀開被褥迎接冷涼的空氣。

⠀⠀⠀為身旁熟睡的幽靈族父子掖好被角,輕聲離開寢室洗漱更衣。


⠀⠀⠀⠀⠀⠀霞立 春尓至婆 松風尓 池浪立而 櫻花 木乃晩茂尓


⠀⠀⠀晴空朗朗之下宜人徐風一襲花香淺淺,掠拂沁人晨露朝霧,喧囂於枝枒婆娑。

⠀⠀⠀水木的身影穿梭各間,即使迎來久違休假也依然不得清閒;家務事推著倒映地面的黑影挪動角度,二手洗衣機隔著牆發出盡職盡責的傾軋響聲,座敷箒與疊蓆磨擦交織滿室乾草清香。

⠀⠀⠀直至炊煙裊裊,味噌湯盛著騰升煙氣擺置矮几靜待一品,水木重回寢室喚醒深眠美夢的咯咯郎。

⠀⠀⠀「咯咯郎,起床。今天天氣很好,我準備來曬床鋪和棉被還有枕頭,你吃完早餐就把這些拿過來。」

⠀⠀⠀「唔⋯⋯了解⋯⋯。」

⠀⠀⠀蹲下身將壓在自己棉被上的咯咯郎推開,重新鋪平被褥後動作乾淨俐落把被舖分別摺出工整的四角豆腐最後疊上枕頭,水木抱著寢具一路來到面向庭院的長廊。

⠀⠀⠀兩齒印壓曝曬得暖和乾爽的泥土上,於水木身後延綿,他在庭院來回忙碌,先是架好曬場,再在豔陽底下抖開床鋪;潔白的色彩劃出一道弧線,隨著水木的動作猶如輕盈飄逸的一反木綿於空中舞動。

⠀⠀⠀定睛細望,那的確是不知從哪裡串門子的一反木綿,從掛上竹竿的床鋪後方竄了出來。

⠀⠀⠀「幽靈族的人類,一大早就在忙什麼啊?」

⠀⠀⠀長長的棉布身軀纏繞上竹竿,一反木綿瞅了瞅同自己幾分相似的寢具,倒吊在竿子上看著水木忙前忙後。

⠀⠀⠀「一反木綿,早啊。」

⠀⠀⠀聞聲回頭,一反木綿晃悠悠地在竹竿上和厚重的床鋪一起隨風擺動,一時間分不清是寢鋪還是妖怪的畫面讓水木忍不住揚起嘴角。

⠀⠀⠀「說了很多次叫我水木,講『幽靈族的人類』也太拗口了吧。」

⠀⠀⠀對於一反木綿對自己的稱呼,水木總是不厭其煩的反覆糾正。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水木意識到的時候,每位來拜訪找咯咯郎或是幫忙照顧鬼太郎的妖怪,一經照面總是會喚他一聲「幽靈族的人類」。

⠀⠀⠀無法理解其意的水木在一次同經常來陪伴鬼太郎的撒砂婆婆閒聊時詢問,而對方給出的回覆依舊沒有很好的解惑。

⠀⠀⠀——因為水木是眼珠老爹的人類呀。

⠀⠀⠀撒砂婆婆的這句話,水木獨自一人時反覆思考了很久;縱然他和咯咯郎同住一屋簷下輪流照顧鬼太郎,人類和妖怪的生活作息並不會因此有太大的改變,平日上午水木為了維持日常生活開銷必須出門上班;咯咯郎則三不五時會應其他妖怪的邀約離家會面,這段時間咯咯郎是如何向他人提及水木,兩人都不會特地詢問或提及。

⠀⠀⠀一同喝酒賞月的夜裡,咯咯郎只會拿一些無關緊要的插曲當作聊天的話題,更多時候是和水木重複說著對已逝妻子的愛以及鬼太郎的成長。

⠀⠀⠀最終抓不準那句稱呼真正意義的水木,無可奈何將其定論為:他是咯咯郎的人類死黨。

⠀⠀⠀關於此話題水木已經反覆經歷太多次鬼打牆的對話,沒有太多餘力、也對此失去追求真相的念頭,時至今日每每聽見時都只餘習慣性糾正,再無其他。

⠀⠀⠀「幽靈族的水木。」

⠀⠀⠀水木的話令一反木綿歪著扁平的腦袋想了一陣,再次吐出口的稱呼並沒有讓水木覺得好多少。

⠀⠀⠀說到底為什麼一定要堅持在人類、還是他的姓氏前面綴上「幽靈族的」贅詞,就算是不明所以的人聽見,在各種層面上都很容易招來誤會。

⠀⠀⠀「我可是貨真價實的人類,跟幽靈族完全扯不上關係啊。」

⠀⠀⠀「水木是幽靈族的人類沒錯啊?」

⠀⠀⠀「⋯⋯算了。」

⠀⠀⠀眼前一反木綿滿臉無辜以理所當然的語氣,表達對水木堅持要求改口的不理解,水木僅僅搖搖頭一如先前那般輕輕放過,他伸手抱起尚未攤開的棉被,捏好被角後與方才動作相同,一口氣將被褥攤開。

⠀⠀⠀璀璨金黃照耀繡有七寶紋樣的被子,寓意禎祥的圖紋猶似星子栩栩,恍若斑斕如櫻,水木望著如斯景畫有一瞬恍神。

⠀⠀⠀眨眼間,飄然假象破碎於墜落的片晌,與此同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灰白色。

⠀⠀⠀微微一愣,水木反射性抬頭向上看去,毫不意外與一雙讀不出情緒的眼眸對上。

⠀⠀⠀「塗——壁——」

⠀⠀⠀「早啊,塗壁。要麻煩你稍微往旁邊移一點,你太高大陽光都被擋住了。」

⠀⠀⠀語落眼見牆壁妖怪抬眼望往天空,又垂眸同籠罩在陰影當中的水木互望,塗壁慢悠悠地抬腳朝旁邊移動身子。

⠀⠀⠀和煦日陽重新將人類那頭灰白髮絲鍍上曦暉瀲灧。

⠀⠀⠀「謝啦。」

⠀⠀⠀面對突如其來出現的妖怪已經視為生活的一部分,道謝也就習以為常自然而然說出口。

⠀⠀⠀小小插曲過後水木拿起放在長廊的除塵撢,有條不紊拍打起扎實厚重的被鋪,引得一反木綿湊到他身邊好奇觀望。

⠀⠀⠀「做什麼啊?」

⠀⠀⠀「像這樣把棉被和床打一打再曬一曬,裡頭的棉花會變得蓬鬆,灰塵什麼的也會掉下來,這樣晚上睡得才舒服,還能聞到太陽的味道。」

⠀⠀⠀當初媽媽還有奶奶所說的那番話,如今水木一字不漏轉述給難得接觸人類文化的妖怪們聽,餘光瞥見他們似懂非懂的點頭,傻裡傻氣的模樣讓水木想起學會爬行不久的鬼太郎。

⠀⠀⠀學會翻身後鬼太郎很快就懂得手腳並用爬到自己想去的地方,通常是跟著咯咯郎或是水木所在的方向前進,小小的、肉乎乎的團子在腳邊抬頭咿咿呀呀地模樣,永遠都是水木心底最軟的一塊。

⠀⠀⠀最近鬼太郎時不時就會學著他們說得話,口齒不清依然努力模仿,讓水木柔和面容的同時也感慨幽靈族的成長速度,他尋思著或許到了該教孩子人類常識的時候了。

⠀⠀⠀之後該找個時間和咯咯郎討論這個問題。

⠀⠀⠀「如果我也掛在上面打一打,會變得舒服嗎?」

⠀⠀⠀一反木綿的聲音打斷水木的思緒,他聽著對方沒頭沒腦的問題,一瞬間有些茫然;要不是眼前的不管怎麼看都是個妖怪,每次都是直線思考的提問,水木不至於把這句話當作是某種職場騷擾。

⠀⠀⠀「比起打一打,我覺得你比較需要洗一洗。」

⠀⠀⠀隨口應和,水木拍打床被的動作不停,卻於下一刻眼前一暗,他抬頭看去。

⠀⠀⠀塗壁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他身後,並且與水木四目相對。

⠀⠀⠀「⋯⋯塗壁站旁邊曬曬太陽就夠了,何況除塵撢也不是用來拍棉被和床以外的東西。」

⠀⠀⠀邊說著,小時候母親拿著除塵撢追著自己打的記憶自然而然浮現;那時候年幼的水木跑了大半條街,最終還是敵不過大人跑步的速度被逮住,水木還記得當時母親狠狠搧在屁股的力道,就算哭得聲嘶力竭哀求道歉,處罰也沒有因此停下。

⠀⠀⠀什麼時候開始,母親再也不會拿著除塵撢追上他奔跑的速度,而水木再也不會因為疼痛掉下眼淚了呢?

⠀⠀⠀「水木呀。」

⠀⠀⠀咯咯郎抱著被鋪慢騰騰穿過障子來到長廊,對著庭院出聲呼喚;從回憶中抽回注意力的水木,撢被子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他向滿臉閒散的幽靈族招了招手。

⠀⠀⠀「咯咯郎,來得正好。把你手上的床被掛到另一邊去。」

⠀⠀⠀「了解。」

⠀⠀⠀新綠覆於黃壤,貳齒拓壓齒跡上,兩雙木屐尺寸迥異,彼此前行後迭,猶似碧草青甜同沃壤凝香交融。

⠀⠀⠀踩著木屐和水木一起將寢具分別掛上另一邊的竹竿上,兩個大男人一起處理,效率遠遠比一個人忙碌要來得快;咯咯郎這邊很快就完成,趁著空檔與一旁湊熱鬧的妖怪們打聲招呼。

⠀⠀⠀「對了,鬼太郎呢?」

⠀⠀⠀左右不見孩子的蹤影,雖然水木和咯咯郎為了哄睡凌晨夜啼的鬼太郎直到大半夜才得以休息,按照往常的經驗幼子是不會在這個時間點醒來,水木卻無法完全放下心讓一個走路都不會的嬰孩獨自一人,就算那孩子不如人類脆弱。

⠀⠀⠀最初將鬼太郎抱回家扶養時,母親就耳提面命過,照顧孩子時視線絕對不能從小孩身上移開,從一開始頻繁忘記叮囑到現在養成習慣的本能,縱使有咯咯郎分擔養育鬼太郎的重擔,水木也時刻將母親的話語謹記在心。

⠀⠀⠀只見咯咯郎習慣性將雙手環抱交叉收進和服袖口,散漫悠閒的表情一覽無遺,他隨著水木的疑問轉身背向對方,被頭髮綑得嚴嚴實實僅露出一顆頭的鬼太郎,在親生父親的長髮裡睡得香甜。

⠀⠀⠀「在這兒呢,老夫可是有好好記得水木的話。」

⠀⠀⠀「⋯⋯你的頭髮真方便啊。」

⠀⠀⠀「拙荊的秀髮使得可比老夫好多了。」

⠀⠀⠀身為只有兩隻手可以操持家務的人類,水木有時不免羨慕身為幽靈族的咯咯郎,至少那頭能變長變短的頭髮,在需要照顧鬼太郎跟做家事同時進行時,比起嬰兒揹巾要來得方便多了。

⠀⠀⠀出於養成的習慣將仍在熟睡的鬼太郎抱進懷裡,拍撫著孩童的背部,一下一下規律的節奏猶如一首搖籃曲。

⠀⠀⠀回頭檢視掛上竹竿的床被,伸手撫平上頭的皺摺,水木這才把暫置一旁的除塵撢交給咯咯郎。

⠀⠀⠀「你會撢棉被嗎?」

⠀⠀⠀見咯咯郎自然而然接過去,水木順口問道。

⠀⠀⠀雖然是人類的東西,但他還記得對方的妻子是個十分喜歡人類的幽靈族,在每次夜晚的月見酒會中,時不時聽到有關於那位女性的過往種種;身為女性卻選擇出門工作,身為幽靈族卻融入外族的文化與社會,水木藉由咯咯郎的講述,始終都對這位來不及細細相處的幽靈族抱持敬意。

⠀⠀⠀任何一位母親都是偉大的。

⠀⠀⠀「曾見拙荊撢過。」

⠀⠀⠀「那就夠了,你試試看。」

⠀⠀⠀聞言咯咯郎掂了掂手中的藤製撢子。

⠀⠀⠀身為前線退役的軍人,又在十多年間刻苦學習柔道的水木,親眼目睹主張不好爭鬥的幽靈族僅僅一息間,足跟外蹬、腳掌前跨步,鬆腰落胯行雲流水,每一吋肌肉於和服底下鼓脹或繃緊都完美的令人驚艷,那是身為地球上最古老種族的天生優勢。

⠀⠀⠀眼見握持手柄的手背青筋浮凸,水木完全不敢想像這傢伙打算用多少力氣來做一件再簡單不過的家事。

⠀⠀⠀想也沒想單手抓住咯咯郎已經朝前揮去的手臂,一次斜上破勢的突入逼近對方,沉髖屈膝,踮腳一轉身子,轉瞬間咯咯郎甚至還沒意識過來,眼前的景象便從隨風搖擺的床被變換成蒼穹以及正俯瞰他的水木。

⠀⠀⠀緊跟著盯著他看的還有因為突如其來的動靜睜開眼睛的鬼太郎。

⠀⠀⠀「白癡嗎!想想你這身怪力,幽靈族的老頭兒!這張床至少還能用上三、四十年,是打算把你的床打壞今晚睡地板嗎!」

⠀⠀⠀氣急敗壞地罵道,水木完全可以肯定要不是剛剛反應快,早一步斷了咯咯郎的動作,按照幽靈族可以徒手掰斷實木欄杆的經驗,真的讓對方把那一下揮實了,估計他們兩人的床鋪和棉被都得報銷。

⠀⠀⠀邊罵邊伸手拉起被自己翻倒在地的咯咯郎,轉頭順手將懷裡的鬼太郎託給在旁邊看熱鬧的一反木綿照顧;水木握住咯咯郎的手,帶著對方一步一步教導該用多少力氣以及拍撢的手勢。

⠀⠀⠀「——知道了嗎⋯⋯幹嘛笑得這麼噁心?」

⠀⠀⠀教學到了一個段落抬頭欲反問咯咯郎理解的程度,就見到咯咯郎笑得一臉愉快,水木沒忍住表情,打從心底的嫌棄在面容上一目瞭然。

⠀⠀⠀「老夫才沒有噁心!」

⠀⠀⠀不滿抗議道,咯咯郎鼓著臉頰動手嘗試方才水木所教得來撢被,響亮的回聲再次佔據水木家每一隅。

⠀⠀⠀「因為水木說這張床是老夫的啊。」

⠀⠀⠀說著再度笑了起來。自從被迫和妻子分開,直到如今和兒子一起共同生活在水木家,面對此刻能全然安心待處一個空間,並且擁有屬於自己的物品,咯咯郎打從心底抱持著感謝和幸福。

⠀⠀⠀如果這樣的生活能永遠維持下去就好了。

⠀⠀⠀「當然啊?」

⠀⠀⠀顯然無法理解咯咯郎所說得話是什麼意思,水木微微挑眉;離開戰場後,睡覺必須要有床舖這件事幾乎成為了他的本能,能在沒有危險的地方有一席床鋪得以休憩是多麼奢侈且得來不易之事,無論以前過得是什麼樣的生活,水木都希望在能力範圍內做到在外人眼中看似司空見慣的日常。

⠀⠀⠀坐在廊上曬曬太陽、準時用餐、安心睡覺、努力工作,這些都是維繫他成為一名「正常人」的關鍵。

⠀⠀⠀只有每天反覆完成這些事,那名仍身處苦痛與斷垣殘片的戰壕,佇立遍佈屍骸南方土地之上的青年士兵方能獲得一絲平靜的喘息。

⠀⠀⠀必須不斷用平平無奇的日常堆砌那座搖搖欲墜的碉堡,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告訴自己,戰爭已經結束了。

⠀⠀⠀戰爭結束了。

⠀⠀⠀不會再有任何人犧牲在名為「國家」的腳下,不需要泯滅自我意志,不需要冷眼他人死去。

⠀⠀⠀亦不再需要注視旭日東昇時,又一次迎接將死之日。

⠀⠀⠀春暉曄熹餘下一綹料峭微寒,然山色明媚野櫻爛漫,韶光溫煦最後一寒氣,融雪逐暖。

⠀⠀⠀日陽之下正與一反木綿玩耍的鬼太郎,臉上所綻放的笑容令水木不自覺跟著微笑。

⠀⠀⠀戰爭結束了。

⠀⠀⠀「⋯⋯咯咯郎,我想起來有件事忘了要問你。」

⠀⠀⠀「何事?」

⠀⠀⠀「我前陣子去錢湯——」


⠀⠀⠀相原先生是那家錢湯的常客,那陣子正巧都同一時間過去,一來二去就跟相原先生熟悉起來。

⠀⠀⠀他是個商人的兒子,平日最大的興趣就是蒐集口耳相傳的靈異傳說地點,再跟有相同愛好的朋友結伴去踩點探險。

⠀⠀⠀相原先生說他在工作時正好聽到別人提起某個山區傳出常常有人失蹤的話題,所以他和朋友便決定週末一起去到傳言地點看看。

⠀⠀⠀那一天也和今天一樣是個好天氣。

⠀⠀⠀跟朋友各騎一輛摩托車的相原先生把車停在山腳下,拿著地圖兩人就輕裝上山了。

⠀⠀⠀謠言裡的地點很容易找,是一棵有一百多年的神木,距離平地很近。聽說曾經有好幾家開發商要來闢地建房,最後都因為這棵神木不得不撤銷建案。

⠀⠀⠀出什麼事?嗯⋯⋯相原先生後來問了他父親,說是只要有人準備把神木鋸斷,在場的所有人就會出事的樣子。

⠀⠀⠀但這件事也是相原先生的父親聽來的,那些撤銷建案的開發商都閉口不提。

⠀⠀⠀說到哪兒了?

⠀⠀⠀對,神木。相原先生兩人找到神木後,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神木的樹枝上綁滿了數不盡的詩箋紙。

⠀⠀⠀大部分的紙條都已經破破爛爛了,不過還是有小部分只是泛黃而已。

⠀⠀⠀出於好奇,相原先生跟他朋友靠近神木,查看還算完整的詩箋;每一張內容無一例外都是希望和戀人相會的願望。

⠀⠀⠀除此之外他們沒有發現其他任何不尋常之處,相原先生的朋友便提議儘早回家,畢竟雖然不是地處偏遠深山,夜晚的路仍然比白天來得危險。

⠀⠀⠀準備打道回府的相原先生臨走前從樹上拿走一張詩箋,據相原先生的說法,他想要有什麼東西來當作這次探險的紀念。

⠀⠀⠀隨後相原先生就和朋友分別騎車回家了,也是這時候開始,相原先生遇到了各種奇怪的事。

⠀⠀⠀先是機車龍頭被綁了一張詩箋;相原先生原本以為那是朋友的惡作劇,平常他們在討論靈異事件時常常會利用謠言傳說裡提及的物件互相惡整對方。

⠀⠀⠀本來相原先生並不在意,只是想著下次再遇到朋友就要惡整回去。

⠀⠀⠀一路騎回家後,相原先生準備拿家裡鑰匙時,從口袋掏出一大把顏色各異的詩箋紙,他以為還是朋友的惡作劇,有些生氣的把詩箋扔到地上才進去家裡。

⠀⠀⠀當相原先生打開玄關大燈後,住處的慘樣嚇得他一身冷汗;從玄關鞋櫃開始一路蔓延到整間房子的大量詩箋紙,將室內原來的樣子遮蔽得嚴嚴實實。相原先生這時候才意識到不對勁,害怕得奪門而出,在附近找到公共電話打給朋友。

⠀⠀⠀可是無論相原先生撥打多少次,電話另一頭始終沒有人接聽,因為完全不想回到被詩箋佔滿的家裡,相原先生只能就近找了一間錢湯隨便洗了個澡。

⠀⠀⠀洗澡的途中相原先生越想越生氣,他認為那個滿屋子的詩箋一定是朋友搞得鬼,於是決定等明天去對方家找朋友罵一頓,告訴對方這玩笑太過火了。

⠀⠀⠀可是來到朋友家的相原先生卻被告知,昨天晚上朋友出了車禍,醫生說至少要住院觀察四、五天。

⠀⠀⠀找不到人回到摩托車前的相原先生,發現無論如何都無法發動引擎,他牽著車去到修車廠,修車廠老闆從摩托車的內部以及排氣管裡清出多到數不完的詩箋紙。

⠀⠀⠀終於理解到這不是單純惡作劇後,相原先生怕得連摩托車都不騎了,跑去寺廟裡尋求幫助,得來的結果讓他感到絕望。

⠀⠀⠀住持雖然在他的請求下一起回家察看,花了大半天時間幫忙拆掉滿屋子的詩箋,又在客廳唸佛號整個晚上,臨走前給了相原先生淨化用的粗鹽並交代要由內往外把鹽撒出去;相原先生全都按照指示做了,但是當晚凌晨他忽然從睡夢中醒來,驚恐地發現整整一天的努力都沒有用。

⠀⠀⠀凌晨在家裡醒來的相原先生,身上綁滿了密密麻麻的詩箋紙,他的棉被底下也塞滿無以計數的詩箋。


⠀⠀⠀「唔嗯⋯⋯」

⠀⠀⠀聽罷,咯咯郎僅是把除塵撢拿給表現出感興趣,不斷在水木懷裡扭著身體的鬼太郎,對於水木所說的事情沒有多作表示。

⠀⠀⠀「你知道類似的妖怪嗎?咯咯郎?」

⠀⠀⠀水木彎下身將鬼太郎放到地上,牽著孩子如粉藕的雙手引導仍不太會走路的義子靠近擺在矮凳上的枕頭,隨後蹲下身幫助鬼太郎穩住重心,讓幼小的幽靈族能抓著除塵撢拍打屬於咯咯郎的寢枕。

⠀⠀⠀注視眼前溫馨的一幕,咯咯郎柔和了眉眼,彎起沈浸幸福的人所擁有的溫軟。

⠀⠀⠀「水木覺得是妖怪做得?」

⠀⠀⠀「老實說聽相原先生這樣講,我實在搞不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乾脆俐落地承認自己的短處,身為一輩子都是普通人類,並且往後亦是如此的水木,面對一聽就知道是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倒是沒有面子或自尊的阻礙,選擇直接向專家詢問。

⠀⠀⠀伸手把枕頭翻到另一面,水木趁著對話的空檔低頭稱讚鬼太郎幫了大忙,這讓孩子咯咯笑了起來,肥肥短短的小手揮舞得更來勁了。

⠀⠀⠀「不過我打算下週末休假時去神木那邊一趟,看看是怎麼回事。」

⠀⠀⠀「去神木那邊一趟?水木呀,這是什麼意思?」

⠀⠀⠀充斥困惑的語句令水木回頭看了一眼咯咯郎,見成年幽靈族正瞪大眼與自己相望,他這才認真回憶剛剛兩人之間的對話。

⠀⠀⠀「⋯⋯我沒說嗎?我答應相原先生,要幫他的忙。」

⠀⠀⠀「水木剛剛可什麼都沒說。」

⠀⠀⠀「哈哈、抱歉。會答應幫相原先生是個滿偶然的巧合,那時候我跟相原先生在更衣室穿衣服的時候,正好注意到一張紙片從他的口袋掉出來所以撿起來還他,沒想到相原先生看到後臉色變得很難看。」

⠀⠀⠀回憶著那一晚的情形邊向咯咯郎解釋,當時相原先生的神情難看到差點讓水木以為對方是泡湯泡太久造成身體不適,還鬧出一段小騷動。

⠀⠀⠀專注回想細節的水木分出一部分心神注意鬼太郎的動靜,見孩子著迷於用除塵撢拍枕頭的遊戲,話語間不自覺摻雜了一絲笑意。

⠀⠀⠀「我覺得相原先生實在有點太大驚小怪了,說不定真的是他朋友的惡作劇呢?不過他拜託我幫忙的態度很認真也很嚴肅,我不好拒絕所以⋯⋯咯咯郎?」

⠀⠀⠀始終沒有聽見咯咯郎的聲音,抬眼朝身後看去卻發現對方不如前一刻放鬆,而是微微皺起眉陷入沉思;見此水木也跟著收起唇角的笑意出聲呼喚。

⠀⠀⠀安靜好一陣,咯咯郎才重新與水木對上視線。

⠀⠀⠀「水木呀。」

⠀⠀⠀「怎麼了?」

⠀⠀⠀眨眼間,咯咯郎與平常無異的模樣映入眼簾,水木凝望一會兒;在鬼太郎出生後,為了養育幼子選擇跟水木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的咯咯郎,與人類社會格格不入的那身孤離感,比起最初兩人相遇的時候要淺淡不少。

⠀⠀⠀或許是幽靈族的本性又或許是曾經歷經的遭遇,將咯咯郎的性格塑造成如今所見,即使濃重的離俗感已然淡薄,刻入靈魂成為本能的東西並不會因此改變。

⠀⠀⠀面對人類,咯咯郎雖然已做到不再仇恨,卻也僅僅只是放下仇恨而已,他人的遭遇及傷害他漠然視之,不關心也不干涉其中,在哭倉村是如此,現如今,也只有牽扯到鬼太郎的安危時才會有所波瀾。

⠀⠀⠀因為鬼太郎,本該是兩條互不交集的平行線交疊在一起;同咯咯郎生活的日子裡,水木很常時候都並不懂對方。

⠀⠀⠀無法用言語清楚表達出自身感受到的,水木唯一清楚地是自己與咯咯郎之間始終有著一層穿不透的隔膜在。

⠀⠀⠀他無能為力將這段距離拉近。

⠀⠀⠀同時他為此感到鬆一口氣。

⠀⠀⠀「今日是水木難得的休沐,不如老夫與水木帶著犬子一起去錢湯?」

⠀⠀⠀「啊?」

⠀⠀⠀意料外的提議令水木一時間收不住吃驚,他瞠目和咯咯郎對視;怎麼也沒想到這句話會是從對方口中聽到,認識幽靈族的妖怪都知道,眼前的男子一向不喜歡人群密集之處。

⠀⠀⠀更不用說必須寬衣解帶的錢湯了,是完全不同於野外天然溫泉的狹窄場所。

⠀⠀⠀並不是說不樂意,比起自身的心情,水木更在乎咯咯郎本身的喜惡。

⠀⠀⠀「你⋯⋯沒問題嗎?」

⠀⠀⠀「偶爾去一次這樣的場所對老夫來說不是問題。」

⠀⠀⠀「好吧,既然你都開口了。鬼太郎交給你,我去把昨天客戶送得草莓洗一洗拿過來給你們吃。」

⠀⠀⠀「了解。鬼太郎啊,過來跟為父一起曬太陽。」

⠀⠀⠀踩上長廊步入陰影之中,他回望逗留於庭院的幽靈族父子,暖陽罩籠著和睦融融的歡快,水木銘記於心。


 ⠀⠀⠀⠀⠀⠀人不見者 我袖用手 将隠乎 所焼乍可将有 不服而来来


⠀⠀⠀縱然咯咯郎下了保證,水木仍然在準備好三人份的盥洗用具後,特地選了個去錢湯的人不會太多的時段,才叫上吃完晚餐正在休息的父子二人,出門前往錢湯。

⠀⠀⠀心裡總有隱隱揮之不去的擔憂,然而抱著鬼太郎小小的身軀,耳邊聆聽熟悉的木屐響聲;街邊路燈尚未亮堂,薄暮夕色擦紅了天邊,水木和咯咯郎倆父子走在街上,盤桓於深處的憂慮漸漸平息。

⠀⠀⠀繳了三人份的使用費,水木帶著第一次來到錢湯的父子倆,仔細說明換洗衣物要放在哪裡,以及錢湯裡一些不成文的潛規則等等。

⠀⠀⠀由於特意選過時段,裡頭泡湯的人並不是很多,見此水木放心不少,他甚至已經發現到幾位面熟的客人,都是聊過天心性好的傢伙。

⠀⠀⠀他們在沐浴處互相幫忙搓背,第一次和咯咯郎還有水木一起洗澡的鬼太郎樂壞了,澡堂充斥著男孩的笑聲,讓兩名照顧者花了好一番功夫才順利幫鬼太郎洗完澡。

⠀⠀⠀待兩大一小泡進熱燙的池湯中,水木和咯咯郎不約而同發出舒暢地喟嘆。

⠀⠀⠀「錢湯這地方,還不壞。」

⠀⠀⠀聽聞此番話,水木無可抑制一股油然而生的高興,人類的產物被其他種族誇耀,這份認同不加掩飾於面容上綻放。

⠀⠀⠀「對吧!下次我們可以在平日的這個時間來,那時候人會更少。今天剛好是假日,來泡澡的人比較多,可能沒辦法泡太久。」

⠀⠀⠀「無妨。能跟水木一起來就足夠了。對吧?鬼太郎。」

⠀⠀⠀「啊咿!」

⠀⠀⠀「哈哈!這樣嗎,鬼太郎也很開心啊。」

⠀⠀⠀「這聲音⋯⋯水木先生今天也來泡湯?」

⠀⠀⠀正當水木抱著鬼太郎嬉鬧,一道耳熟的嗓聲轉移了他大部分的注意,目光朝池邊投去,是這段時間時不時會在錢湯碰面的相原。

⠀⠀⠀水木習慣性勾起嘴角,得體的微笑絲毫找不到錯漏,他出聲回應。

⠀⠀⠀「相原先生,又見面了。真巧啊,你也來錢湯,今天是提早下班?」

⠀⠀⠀「沒有,今天正好輪休,你看,這不是恰逢花季嘛,便陪家人去外頭跑了一整天,等有空閒就已經這時間了,想說趁錢湯休息前趕緊過來,沒想到又在這兒遇見水木先生。」

⠀⠀⠀「我今天也是陪義子一整天呢,平常下班回到家孩子都睡了,早上起床小孩兒也還沒醒,只能趁休假時多陪陪他,不然都要認不得我這張臉了。」

⠀⠀⠀「哈哈!再怎麼說水木先生都是賺錢持家的人,跟孩子相處時間少在所難免,等他長大後他會懂得水木先生用心良苦的。對了,這位是⋯⋯?」

⠀⠀⠀與相原一搭一唱應和著談話期間,始終待於水木身邊的幽靈族父子安靜了下來;鬼太郎一手抓著水木的手臂,緊緊貼在義父懷中,僅存的一隻眼瞬也不瞬盯視著陌生人;咯咯郎毫無情緒的注目更是讓人產生周邊溫度下降的錯覺。

⠀⠀⠀如此明目張膽的視線令相原不得不轉移話題,語氣乾巴巴地朝水木問道。

⠀⠀⠀「啊啊⋯⋯還沒跟你介紹,這位是——」

⠀⠀⠀綴於髮尖的水珠承受不住重力一墜而下,落入騰升暖霧繚繞的湯池中,泛起延綿不絕的漣漪。

⠀⠀⠀俄頃靜寂入幽幽,由內擴散至外的惴惴使整間錢湯詭譎環伺。

⠀⠀⠀「汝者。」

⠀⠀⠀咯咯郎道。

⠀⠀⠀「區區譫妄之祟竟起噬人之念,退。」

⠀⠀⠀一牆之隔的遠方有什麼東西砸至地板發出巨響,水木回過神,卻見相原雙腳一軟倒下,連忙起身衝過去扶住失去意識的男子,這才免去更加麻煩的狀況。

⠀⠀⠀「相原先生?」

⠀⠀⠀焦急喊道,臉色已然不似方才那般生氣的相原緊閉雙眼,面色蒼白,水木只得轉頭對咯咯郎道歉。

⠀⠀⠀「抱歉啊,咯咯郎,我得帶相原先生去休息所。」

⠀⠀⠀「老夫跟鬼太郎也一起過去吧。」

⠀⠀⠀抱著昏昏欲睡的鬼太郎來到水木旁邊,咯咯郎伸手拽住相原另一側手臂,與水木一起扛著人離開澡池。

⠀⠀⠀直到他們各自穿好衣服,在仍未甦醒的相原附近坐下,水木緊皺眉頭替相原搧風邊隨口提問。

⠀⠀⠀「所以剛剛那是⋯⋯」

⠀⠀⠀「放心,只是個類似執念之物罷了,做不到直接危害人。」

⠀⠀⠀「那就好。謝了,咯咯郎。」

⠀⠀⠀聽聞說明水木顯然放鬆不少,他抬頭向咯咯郎道謝;即使意外於對方肯出手幫忙他人的行徑,但也同樣對於咯咯郎願意幫助他人這件事,內心深處有什麼道不明的悒悒長籲而出。

⠀⠀⠀這樣很好。

⠀⠀⠀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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