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預習

告別預習



要搬去宿舍的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


在畢業以來的短暫時間裡,岩泉和及川一個要準備前往大學就學,一個要前往阿根廷發展排球職涯,兩人東奔西跑湊齊必要文件和必需品。


岩泉和及川雖然是一起長大的竹馬,住得近、國小到高中一路同校又一起打球,但他們並非無時不刻膩在一起。即使如今分離迫在眉睫,他們照著一如繼往的步調在過日子,彷彿過了暑假他們也會生活依然。岩泉曾經覺得他們相處的時光十分漫長,所有回憶的片段連結在一起串成縷縷絲線,編織成一幕又一幕深刻的畫面。


然而可能是每日步步逼近的期限讓他們不得不正視,兩人不約而同的把空出的時間留給彼此,哪怕是陪誰去一趟銀行、政府單位、藥妝店,還是購物中心。


在整個準備的過程裡,他們似乎親手把彼此整理好,將對方往前更推進了幾步。


不知不覺間,岩泉已經沒有什麼需要打理的了。畢竟比起飄洋過海的及川,自己不過是在國內六小時車程可及之處讀大學。他趴在床上環顧整理乾淨的房間,不禁再次審視屋內每個角落,評估目光所及的每一項物品,它們未來參與外宿人生的可能性。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自己立在角落的行李箱上。


前幾天在及川家裡看到了自己陪他去賣場挑的兩只大行李箱,它們在沒幾坪的房間榻榻米上並排攤開,佔去絕大的空間。未經分類整理的雜物在箱內散落成堆,一眼就能瀏覽及川帶了什麼沒用的廢物。岩泉板起臉孔,蹲在行李箱旁邊皺著眉頭碎念,帶這個要做啥、這個阿根廷買得到吧、這個是違禁品啊蠢蛋。


「你打算把整個日本都裝進去是嗎?」

「不然只帶小岩也可以呀。」及川說完又順手朝行李箱丟了一瓶髮膠噴霧,岩泉差點沒氣死,把那瓶髮膠撈起來丟到他剛剛整理出來的那堆東西裡。

「你不想出境了是不是?」

「嘻嘻。」


小的時候,行李箱總是給予岩泉對於旅遊和遠行的憧憬和想像,等到真的要實踐,他反而腦中模糊一片,只有胸口嘈雜的情緒相互碰撞。


盯著那只行李箱一陣子之後,岩泉最後拿起手機查了從仙台前往成田機場的路線,他感突然到自己有必要這麼做,他事先想去一趟成田機場,自己去。


而這場密謀於隔日早上八點鐘,岩泉接到一通不輸鬧鐘的聒噪來電時宣告破滅。


「小岩早安!」及川精神抖擻的聲音穿透話筒擊中被窩裡睡眼惺忪的岩泉。

「唔⋯⋯早⋯⋯」

「小岩你今天要去哪?」

「在家。」

「騙人。」

「神經。」

「你在騙人小岩,你說這句話的時候降了半個調。」

「我姊姊今天回來,晚上來我家一起吃飯吧!」聽到岩泉沉默不語,及川語調輕快的說。

「我今天沒辦法⋯⋯」一大早的、及川分貝過高、突如其來的邀請,這些一口氣合在一起讓岩泉頭昏腦脹。

「你不是在家嗎?你不舒服嗎?」

「說吧小岩,你要去哪?」抓著岩泉二度沉默,及川追擊。

「成田機場⋯⋯」

「嗯?為什麼要去?」


由於缺乏正當理由,岩泉一句「不為什麼」終歸無法擋下及川一句「那我也要去」。坐在嘴裡哼歌的竹馬的身邊,他覺得自己十年來一點長進都沒有。岩泉猜想,要是死不給及川跟來,那傢伙可能真的會幹出跟蹤自己的蠢事,接著中途行跡敗露,結果大概還是會在吵個沒用的一架之後,讓及川一起同行。


從仙台搭電車前往成田機場需要三個小時的旅程。沿途喋喋不休的及川從昨天的賽事轉播講到他擔心阿根廷買不到道地的日本味噌,並且對於可能早餐吃不到牛奶麵包深感悲痛。岩泉不是適時的吐槽、心不在焉的敷衍,就是跟他起鬨說些爛話,打賭松川會比花卷提早在聯誼上脫單,美金二十元。沒營養的話平時就說得夠多了,岩泉現在佩服起他們可以光靠這些瑣事填滿三個小時。


這段日子裡,兩人見面時間泰半在一起檢核、完成待辦清單中度過,有一陣子他們沒有如此無所事事了。挺好的,岩泉由衷覺得。


「徹離開你會不會難過?」母親前幾天這麼問自己。


早在母親開口前,人們得知及川要去阿根廷之後接續提出的,十之八九都是這個問題。所有的人都在問,用不同的句法和語氣,松川問、花卷問、溫田問,語氣平淡的國見、緊張侷促的金田一、大呼小叫的矢巾,連京谷都說:「那學長你呢?」真不知道在問什麼意思。即使教練們沒有言說,岩泉也從他們落在自己肩頭的掌心上,體會到難以純然稱為祝福的期許。


為什麼要難過呢?為什麼要問我某人接下來怎麼辦呢?岩泉面對人們對他的發問,心底往往直覺反問起對方這些問題。他明白對方對於一段關係的變化與終止感到不安,只是身為當事者的自己該怎麼回應他們的期待、應該站在什麼角度和身分去回答,對方又能從中體會到幾分?


提問的人不需付出責任,而回答的人必須。


「我只是,怎麼說,感覺你們好像都期待我給出什麼回應。」岩泉盡力用他貧乏的言詞表達雜陳的感受和困擾。

「哦,沒辦法看到你們在同一個球場上,還是會遺憾吧?畢竟是那麼『優秀』的主將跟副將啊。」花卷是這麼說的,還特別強調了「優秀」兩個字,好像要嘲諷,又不失真心。

「怎麼可能一直在同個球場上⋯⋯那傢伙要去的地方本來就會跟我不一樣。」岩泉咕噥。

「撇開及川是個瘋子、還有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們在意的是,你們對彼此很特別,對吧?」花卷搓了搓自己的額角,粉色短短的頭髮貼在髮際線上,莫名引人注目。


「特別」,這是花卷在這裡的用詞,對他們關係的定義,岩泉捕捉到這個詞彙在此時語境裡別有的意涵。


「男——朋——友——」及川曾經咬著一字一句要他覆述,可是岩泉總覺得不是這個詞,把及川放在一個稱為男友的位置似乎無庸置疑,但又不止於此,他只稱之為「及川徹」,用這個名字來表示他們到目前為止的一生和關係,那再貼切不過了。


若是如此,那麼即使作為「岩泉一」,這些問題也不是他一個人就足以回答的。


「但你們還是會這樣子過吧,好像也不用我們多嘴說什麼,我本來很期待可以安慰誰的。」花卷嘻嘻一笑,做出了結論。


看著臨時起意來到機場的自己,還有跟著他來的及川,岩泉隱隱覺得,不論如何,他的朋友們似乎都把他想得過於偉大。


他們於約莫中午時抵達成田機場,日本數一數二的國際機場人聲鼎沸,他們在航站內頻頻側身閃過身邊推行李交會來往的旅客。岩泉來到這裡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及川也不在意,他們決定先填飽肚子,然後順勢逛逛腹地廣大的商場。相較其他想趁出境前再血拼最後一輪的旅客,他們悠閒、漫無目的散步,與場地氛圍不搭的行徑讓岩泉有點想發笑。


及川看到觀景台的標示,推著岩泉嚷嚷說要去,不然可惜了這天氣。一腳踏到戶外,迎面襲來春日料峭寒意的風,頓時令人臉上寒毛直豎,及川那傢伙更是狡猾的挨在自己身後。不過岩泉同意及川說的話,他們一齊眺望午後天光暈染地平線,清朗的水色天空無雲,停機坪上幾架飛機等候起降。


「你是不是擔心我在機場手忙腳亂,想要預先來場勘,在我出國前耍一次帥?」及川縮著肩膀,雙手插在口袋裡,嘻嘻笑著。岩泉暗想多虧這傢伙忍到現在才問,可是他只是翻了個白眼,沒有回答。

「欸,說嘛。」及川晃著手肘撞了一下岩泉。

「小岩,你不要趁有飛機在吵的時候才說喔。」


岩泉收回放在前景的視線,凝視及川的眼睛。總是這樣,明明執意要自己開口,卻又膽怯的閃爍眼神。可是不論是及川還是自己,都從未逃避。


「我的行李收得差不多了。可是總覺得,把你留在了原地。我在想,可能是因為沒有親眼看你走的關係。」


哪些可以帶,哪些不行。及川的行李箱有大部分都是他幫忙整理的,及川負責增加行囊,岩泉負責減去。輪到岩泉面對他自己的行李時,他依然可以不失判斷力的抉擇去留。


自己的行李箱,及川早就幫他決定好哪些事物該放入和留下了——他注定把十八年以來半個人生落在宮城。


及川唇角始終上揚,眉毛卻在岩泉的目光裡,漸漸一度一度垂下。這次輪到岩泉怕了,可是他又搶輸及川,來不及叫他閉嘴就聽到他軟聲喊住自己。


「小岩,你記得我們比賽誰先吃掉一百架飛機嗎?」


他們一直以來都很愛比賽,什麼荒妙的項目都比。國小期間流行一個傳說,飛機劃過天際時,朝它伸手抓下(其實抓的不過是一把空氣),放到嘴裡吃掉,吃一百架許願的話,願望就會成真。及川聽到這個傳說又興沖沖來找岩泉挑戰,那時候他們看到飛機會大叫一聲,然後匆忙的抓下,狼吞虎嚥的「吃」進嘴裡,有時候吃得過猛還會打嗝。


「哦,記得啊。」

「我剛剛完成了喔,第一百架。」

「啊?你都幾歲了還在玩嗎?」

「小岩,你怎麼可以掉以輕心呢?你看你又輸掉了。」

「讓你吧。」岩泉不屑的撇撇嘴。

「我要許願了喔。」


岩泉無奈的望進及川沒有轉移過的視線,澄澈的眼眸彷彿能容納整座天空,可是岩泉只在其中見到自己的倒影。


「我這輩子都會像現在一樣這麼喜歡你。」

「⋯⋯這不是願望吧?而且聽起來有夠麻煩啊。」

「嘿嘿,你現在的表情才不是這樣想喔。」


-


——讓你吧。(有描圖)


Report Page